感謝平凡

王明翰

編前：自本刊今年第一期《新星系》欄刊出作品《年輕》以來，編輯部陸續(xù)收到不少讀者朋友的來信，紛紛表達了這樣一個意愿：懇請編輯部幫助，和作者建立聯(lián)系。有些讀者甚至于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接二連三地來信，執(zhí)著地表達著這一意愿。作者顯然也處于這種熱情的包圍之中，于是從遠方寄來了他的“感謝”。我們相信，經(jīng)過認(rèn)真地閱讀和思索后，你和他（她）必定會有新的收獲。

這是一個很平凡的日子，隔著春天無邊的陽光，我感到了一個人遙遠的凝視。

這個凝視的人在給我的信里說，讀了我的《年輕》后，產(chǎn)生了一個強烈的念頭，想要認(rèn)識我。

看完信，我去照了鏡子。直瞪瞪地凝視著鏡中的自己，我迷惑起來，這么一張單調(diào)、灰暗、憂郁的面孔，值得別人熱切地去認(rèn)識嗎？我在迷惑中一遍一遍、反反復(fù)復(fù)地把信展開，在勁足、富有質(zhì)感的陽光中，望著它像一塊素雅的手帕。我尋找著寫信人在上面所能留下的手指的痕跡眼睛的痕跡。

每看一遍，這個我從未見過的人正在我從未到過的城市里懷揣著想要認(rèn)識我的強烈念頭的這一印象，就進一步地得到加深。我坐立不安起來。我在不安中，體會著一個年輕作者投身文字生涯以來接到第一封讀者來信應(yīng)有的激動。陽光下，我看見我的手心出汗了。我看到，自己在這個與我在這座城市所活過的無數(shù)日子一樣普通平凡的日子里，心情飛揚起來了。

在飛揚的心情中，我，和陌生城市里的陌生的那個想要認(rèn)識我的人，一起凝視著我自己——

我居住于城鎮(zhèn)的一隅，每天早晨穿過如蟻如蝗的人群，提著公文包，準(zhǔn)時地在七點三十分走進一座城堡一樣的辦公樓一間火柴盒似的房間。永遠是無休無止的電話無窮無盡的會議和斷不了的人來人往。但更多的時間是在寫材料，用一個固定的姿勢，趴伏在那張桌子上。

那張桌子，就是在我一日一日地趴伏中，慢慢陳舊下去的。

時間打磨了它，也打磨了我，就像開辦公室門的鑰匙，在我每天的那個開鎖的動作里，被摩挲，它的光滑是因為它身上重疊著堆滿著我的手印。

我身上，也重疊著堆滿時間的手印，還有年齡的灰塵。31歲，這個年齡，好像不是一年一年長出來的，而是夢似的，突然地就31歲了。事實上我31歲的生活與21歲幾乎沒有什么明顯的不同，除去26歲這一年，我21歲以后的生活，甚至完全可以把“事件”這個詞取消。只有26歲這年，是唯一的事件，一次遭遇，一道傷痕。我記得，好像是在夏天，我很明顯地感到了上司看著我別扭。后來，我看到自己既然那樣讓人家態(tài)度明顯地厭惡，我就想到了調(diào)動。但上司不讓走，并且變本加厲地處處在工作上卡我。這時候，我覺得，表現(xiàn)一下20多歲人的自我，我有點義不容辭了。我喝了點酒，拍了桌子，吵了罵了還差點兒動了手。總之，對20多歲人的那種典型性格，是予以了相當(dāng)突出的表現(xiàn)。上司大為震怒，表示要開除我。我沒有屈服并且頗為不屑。這主要因為當(dāng)時我剛開始發(fā)表作品，并且在短時間內(nèi)，遍地開花，我很豪氣地不相信憑著手中的筆會混不上一碗飯吃。在內(nèi)心，我甚至巴望著結(jié)局，而被迫流浪，走向我所夢想著的漂泊，南下廣州，自謀生路。但事情傳到了家里。我母親首先哭了起來，后來我妻子還有那孩子也哭了。我淹沒在三代人的哭聲中。而正是哭聲才使我陡然看清楚了我所居住多年的家，它在時間中蒼老，深深地閉鎖在陰郁的陳舊之中，還不足30平方米，卻容納著我們祖孫三代人和四個身體所需的鍋碗瓢盆吃穿居用。而這間屋也還是我早逝的父親在世時掙下的家業(yè)…

在這個下午，我使我自己知道了應(yīng)該肩負(fù)的使命，這就是：為一個守寡多年腰彎如弓白發(fā)蒼蒼的母親，一個因為嫁給我而和家里人鬧翻至今不回娘家的女人，一個因營養(yǎng)不良而面色菜青的兒子，以及我自己，解決我們的居住問題、吃穿問題、將來問題……而除了呆在機關(guān)里，文弱的我，還能做什么？

這個下午，我不是被哭聲感動了，而是被震動了。因為我覺得我一下走出了26年的夢幻，我意識到我第一次在情感和思想上，承認(rèn)自己的平凡，這之前的那種或許偉大可能不凡的感覺帶有青年“后浪漫主義”的色彩。

這天晚上，我不單去上司家彎腰道歉，還用掉了半個月的薪水買禮物，滿滿兩大提包。后面跟著我的母親。

我自覺自愿地出賣了尊嚴(yán)。

我在屈辱中養(yǎng)成了低三下四。

當(dāng)然，還有圓滑世故。

這使我像一尾魚，在偌大而森嚴(yán)的機關(guān)里，游刃有余地活著。

26歲是我人生唯一的傷疤。這之前和這之后，我的人生沒有遭遇。它是純粹的瑣碎和散淡。它不再對昨天、今天和明天進行區(qū)別。今天是對昨天的靜電復(fù)印，并且一再地復(fù)印。生活成了一種無差別的平均狀態(tài)。這讓人想到水。而在水一樣的千篇一律的流逝中，我始終肩負(fù)著兒子、丈夫和父親的責(zé)任，并不忘記籌劃那棟需耗上萬巨資的房子。憂愁和焦慮也每天都重復(fù)一遍。

生活始終是老樣子，每天上班下班，下班上班。一直一直地呆在這個郵票一樣小小的城鎮(zhèn)里，就像那個德國哲人康德，一生也不出一次遠門，不旅游，不去外地。總是那么些人那么些事，生活的圈子固定成一個圓，并且是一個縮小的圓。在歲月的流逝里，人的交際不斷縮小，活著活著，就只剩下一個家，還有一個辦公室了。可我也一直沒有升遷沒有發(fā)財沒有解決住房問題。母親妻子兒子和我，也一直不好不孬地活著，與大街上川流不息的那些人一樣，平平凡凡，普普通通。我只是忙中偷閑，盡可能多地讀點書寫點東西。

多少年了，雖是這么平凡地活著，但我不覺得自己卑俗。因為我是認(rèn)真地活每一天，認(rèn)真地體會我作為職員在辦公室所遭受的奚落和侮辱，體會我作為市民騎著破舊自行車去市場買菜因一角錢而不停地討價還價時內(nèi)心的酸澀，體會我作為居民因住房擁擠而有的諸多的尷尬……

而今天，像我這樣一個平凡的人，竟然被人需要了，并且想認(rèn)識我。

站在街角的欄桿前，面對街上如潮的人群，我又一次地打開一個我不認(rèn)識的人從我沒去過的城市發(fā)來的信……我感到我人生中偉大的時刻，在這個平凡的上午一閃爍。我看到我作為一個凡人，活著的必要性，或者說我感到存在的價值和意義了。

有詩人說，像市民一樣生活，像上帝一樣思考。讀到這詩以前，我就已經(jīng)這么做了。那么，我還有什么可說的，除了感謝平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