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該說馬清運有讓人羨慕的生活,他還不到30歲,卻已獲得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建筑學碩士學位,他和他的妻子在美國的收入,遠遠超過了國內的同齡人。然而最近他卻在忙著辦各種手續,準備放棄美國的安逸,回國來辦一個小建筑師事務所。冬日的一個早晨,我興致很濃地和他談了3個多小時,下面是我們談話的片段:
好機會在不完美中
問:聽說美圍加州的天空很藍,很藍,你為什么不去享受藍天,卻要回到這灰蒙蒙的北京?
答:就空氣的純凈度而言,北京的確沒法和加州比。但我的選擇是在小安逸和大成就之間。我的看法是,在美國可以獲得小安逸,卻做不出大成就。但在中國,能讓你做出大成就的事很多。
問:四年前,當你從清華大學建筑系畢業時,不是死去活來要往美國跑嗎?
答:我家很窮,在西部的黃土高坡上,我能考進清華大學建筑系,是很幸運的。但我的個性是永不滿足,我不滿足清華之大,北京之大,我還要去感受世界之大。
最初我在堪薩斯的州立大學學建筑,但很快發現,這個學校的學習重點是人文科學,他們更注重用文化的眼光,地域的眼光研究建筑,這種眼光很新,但不合我的興趣,我花了一個學期的時間學到了要領。第二個學期我便轉到了邁阿密大學,這個學校是把建筑作為藝術探討的,有強烈的哲學氣息,我很喜歡,并且獲得了學校每年只評一個的最佳設計者大獎。很快,我又不滿足了,我怕這個東海岸的美麗校園會過早地使我陷入空想和沉思,我還需要經驗,需要實踐。后來我又順利地考進了賓夕法尼亞大學建筑系。我選這所學校不光因為其建筑系馳名世界,更重要的是它有很好的東方藝術博物館。它和中國有非常特殊的關系,它曾用第一批庚子賠款培養了中國建筑學泰斗梁思成、成植、楊庭葆等許多大師,然后便是半個世紀的隔絕。我是梁思成先生之后在這里學習的第一個中國學生。我花了一年半時間讀完了碩士學位,畢業典禮上,我又獲得了理論榮譽獎。
畢業后我先在費城的一家公司當見習建筑師,一邊通過工作積累經驗,一邊在大學任教,同時參加各種國際水平的設計競賽,我的慕尼黑舊機場改造方案和威尼斯新車站設計都參加了競賽展,說心里話,我參加這些競賽很想贏的,但贏不了,因為我的競爭對手不再是學生,而是各國第一流的設計師。1993年冬天,我到了紐約,在一家著名的大公司供職。紐約很大,建筑業非常成熟,起點高,成型的經驗太多,甚至在很多方面達到了完美。完美當然好,但太完美了,創造的機會也同時減少了。
應該說,我在美國過了4年不確定的生活,這種生活使我更多地了解了這個社會,我有一種很強烈的感覺,今天的美國更適合過安逸的生活。
問:現在,國內有很多青年人巴不得過安逸的生活,很多人都感覺活得很累,很沒勁,很不踏實,不知你那種大成就的想法是從哪里跳出來的?
答:我可不是開玩笑,那是經過深思后的想法。這幾年我幾乎每年回一次國,并沒有疏遠中國的現狀,我的話是有根據的。比如建筑,近幾年在中國的城市聳立起越來越多的高樓大廈,這當然是好事,但當我們用建筑師的眼光仔細考察時就會發現,豪華氣派背后透露著浮躁之氣。一個好的建筑,并不是通過時髦和華麗表現出來。說得直白一點,有這樣幾個因素,一是,建筑首先要使人的生活舒適、衛生、方便;二是,建筑的材料和工藝要實用、經濟、節儉,盡可能利用當時當地的材料;三是,要體現本民族的精神和特性。如果一個外觀很漂亮的建筑扎扎實實建立在這樣幾個因素的基礎上,才能算是好建筑。而我們中國這幾年新建的很多建筑都是只圖其表不圖其里的,好像建筑首先是給人看的,其次才是給人住的。還有一種現象很突出,國內近來很時興聘請美國一流的建筑師為我們作設計,這無疑會給大陸桌面底下炒更的建筑師一個好的標準——敬業精神和精良的工藝。但同時,他們也會把美國的作法,美國的文化強壓給中國,其后果不僅在外觀上,也包括實用價值。在紐約,可以說,紐約有多高,地下就有多深的設施,我們沒有,而美國的建筑師未必懂得這點。中國需要自己成長起一代高水平的建筑師。請你幫我比較一下,從做出成就的機會來看,美國的完美和中國的不完美哪個更多些?
做大成就不僅要有機會,還必須有一定的難度,沒難度的事不能稱為大成就。美國的難度是檔次太高,高處不勝寒;中國不是,比如,中國地少人多,你要想辦法給這么多人蓋上舒適、衛生、方便的房子,很難;中國錢少,你要想辦法用最少的錢辦最多的事,很難;中國有很好的混凝土,有很好的燒磚工藝,有很好的建筑工匠,在人們寧愿用遠洋而來的石頭而不屑于本土材料的風氣下充分利用它們,也不是件易事……這需要很高的智慧。
經過很多年的學習、游歷,我對自己也有一個判斷:我已經知道怎么樣做一個好建筑,卻還不懂得怎么樣把建筑做好。我準備回來后踏踏實實地做些事,做中國的東西,做好的東西。
談到國內青年的一些情緒,我認為,美國人有一種思維方法很好:解決問題的好的方法是在所有問題都暴露的時候才能找到。我覺得中國正是處于各種問題都在暴露的時期,對我們來說,當然是個好機會。好機會就在不完美中,就在殘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