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 子
近讀某女士小說《愛又如何》,心底涌起了陣陣波瀾,愛又如何?不愛又如何?僅一個愛字,在人們生活中演繹了多少令人無可奈何又苦不堪言的事,我說的是“十年”中在東北兵團遇到的一個故事,它不僅至今令我記憶猶新,而且每每念及,感傷依舊。
那一年,我們一群懵懵懂懂的“熱血少年”被“屯墾戍邊”的招喚吸引到了那片廣袤富饒的東北大地,“少年不知愁滋味”當北上列車飛馳的時候,我們還在唱著、笑著、吃著、鬧著,真的,16歲花季的清純、幼稚、天真、活潑使我們覺得世界到處充滿愛……
兩天后的一個半夜,列車喘著粗氣把我們卸到了祖國北部邊陲的一個孤零小站,大約黎明時分,一輛醉漢般搖擺的膠輪拖拉機把我們拖到了連隊,這就是連隊啊!幾乎是同時,我們心中美好的畫面被現實打得粉碎,那整齊的營房,寬闊的練兵場,成排的拖拉機,大型的養殖場被一片灰暗嚴嚴實實地遮蓋了,那是低矮的泥屋,參差的柴垛,溜早的豬鵝,還有一些頭戴狗皮帽,身著老棉襖,嘴叼旱煙袋出來看熱鬧的“老職工”。
“瘋子!快看,那有個瘋子!”不知是誰驚叫了一聲,抬眼望去,一座柴垛前,靠著一個穿黑棉襖,拖舊膠鞋,蓬頭垢面,坦胸露腹的近四十歲的瘋女人,這時,她正抬著胳膊用衣袖擦抹著流淌的鼻涕沖我們傻笑,我目瞪口呆。
接我們的天津知青說:“別怕,她不打人,她是連長的老婆。”
連長?我們面面相覷。
當天下午,我們見識了連長,這是一個高大精瘦,胡子拉碴,繃出一臉兇巴巴狠相的“老頭”。
北大荒的夏季一陣風一片云,一片烏云一場雨,那個下午,風來雨去,連長讓我們從宿舍到麥場,從麥場到宿舍,跑進跑出地曬麥子,蓋麥子,落湯雞似的足足淋透了三場大雨,衣服濕了換,換了濕,有人開始大哭起來,可連長的臉始終也沒有放晴,他看著委屈的我們,半天沒說話,最后,只冷冷地扔下一句:“麥子是國家的財產,你們是國家的職工,自己好好想想吧!”說罷,便抄起手頭也不回地大步走了,我注意到,他身上始終裹著那濕漉漉的衣褲,腳下的解放鞋發出咯吱咯吱的水聲……
連長?瘋女人?
這是一段什么樣的姻緣呢?在以后的日子里,我漸漸清晰了這個故事,我沒有想到,在人生道路上,我所了解的第一個愛情故事給我的啟示,竟是這樣悲涼、殘酷,令人窒息,以至于后來的二十年間,我幾次拿起筆,又都沉甸甸地放回了原處,我怎么寫?連長和他的妻子原本都是那么優秀的人,是什么毀了他們?我實在說不清……
她生長在江南大都市里的一個曾經顯赫的官宦家庭,父兄都曾有過國共兩黨高級將領的頭銜,她曾進過醫科大學,懂精湛的醫術,寫一手筆走龍蛇的好字,像許多熱血青年一樣,她參加了解放軍,成了一名年輕的女軍醫。
他,華北平原的一個農家子弟,革命老區的星星之火使他從小投身革命,他識字不多但聰穎好學,不久,便當上了部隊衛生員,據說,槍林彈雨中,他英勇頑強,不顧個人安危搶出了不少傷病員,贏得了不少軍功章。
他和她在部隊這個大熔爐里是同志,是戰友,待到革命勝利,他們早已到了男婚女嫁的年齡,于是,領導一撮合,他們結婚了,這種結合既不是傳統的“門當戶對”“郎才女貌”,也不是現代的“自由戀愛”“自主婚姻”,而是部分老一輩人“先結婚后戀愛”的流行曲,生活開始了,但是誰也沒有想到,這將會演奏成一曲貝多芬悲愴的第五樂章。
大約是50年代,大批復轉軍人來到了北大荒,用他們的青春和汗水開墾著這塊沉睡了萬年的黑土地,他和她是這千百萬人中的一粒。
這對年輕夫婦所面對的艱苦環境自不必細說,比我們到那里所見到的泥屋簡舍要窘陋千百倍,四面透風的“干打壘”,一望無際雜草叢生的荒蕪世界,白日成群飛舞的蚊、蠅,小咬,夜晚出沒無常的虎、豹、豺狼,那一個個艱難的日月,真不知他們是怎么度過的,但他們畢竟堅持生活了一段平和的日子,但是,物質生活品味與精神生活追求的差異終難造就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就像一部電視劇中演的那樣,就連一個醫院的洗衣女工和首長的結合都是一個感情悲劇,更何況他和她家庭、文化背景的差異如此懸殊呢。
他是農民的兒子,天生喜愛黑土地,這大片的沃土在他的眼里就是一幅“棒打狍子瓢舀魚,野雞飛到飯鍋里”的圖畫,甚至更美好,更壯麗,他整日醉在土地上,開荒,伐木,平整土地,看著那一片片開拓出的日漸寬闊的田地,他心在狂跳,血在奔騰,一種男人的成就感和征服欲使他興奮得想喊,想叫,想打滾。
可是她呢?面對這人跡荒蕪的寂靜世界,她感到孤獨,寂寞,感到六神無主,獨處的時候,她常常回味生養她的大都市,常常懷念留在那里從事正規白衣天使工作的同學、朋友,但一切都惘然,中國傳統的“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觀念牢牢地鎖定了她,于是,她渴望愛情,渴望從他的愛中得到解脫,可是很快她就明白了,他愛黑土地比愛她更甚。
于是,事情便越來越糟,戰爭開始了,“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家庭從此便不得安寧,他變得越來越沉悶,越來越寡言,晚上,他寧可躺在地里數星星,也不愿早回家一會兒;她也變了,脾氣越來越暴躁,性格越來越孤僻,直到女兒的誕生。
有人說,孩子是維系家庭的紐帶,假如真有愛情,的確如此,既使沒有愛,能懂義務也可以勉強維持,可是,他們太年輕了,以至于事情的發生竟那樣的出人意料。
醫生都有潔癖,她也不例外,既使是“干打壘”也清掃得窗明幾亮,十分干凈,那天,她下班回家,一進門,見他正捧著一本農機書在著迷,而女兒卻在襁褓中哇哇大哭,她無名火起,幾步邁到床前抱起了女兒,不料,粘了一身屎尿,再看床上,早已是黃黃的一片,她歇斯底里地大吵大叫起來,隨手把孩子往床上一丟,她萬萬沒有想到,就這一丟,使孩子嫩嫩的小腦袋重重地磕在了堅硬的床沿上,立刻頭破血流,沒了聲息,她傻了,好一會兒,才瘋了似地抱著孩子往醫務室跑,晚了,一朵尚未綻開的花蕾凋零了。
那段時間,她癡癡呆呆的,整日以淚洗面,痛失愛女對一個孤獨到極點的女人來說,無異于摘了心肝、大腦,然而更可怕的事情接踵而來,她摔死了人,已觸犯了法律,構成了犯罪,很快,她被警察用手銬銬走了,不久,又被判了徒刑,進了監獄。
一個女性,一個知識女性到了這個份上,沒有愛情,失去愛女,又住進了監獄與罪犯為伍,她還能有多大的承受能力,很快,她就瘋了。
他痛苦,內疚,于事無補。
后來,他把她保釋出來,用心去愛她,疼她,給她找好大夫治病,聽說好過幾次,但終究還是個瘋子,試想,她一次次清醒,一次次面對殘酷的現實:除了那不可挽回的悲劇,她眼前看見的是一個臟亂的家,一個神態憂郁的丈夫,一個沒有自尊的自我,她能不再瘋嗎?
以后的日子他最痛苦,終歸是男人,他又讓她懷了幾次孕,生了幾個孩子,但他的臉上幾乎是再也沒有出現過笑容,幾十年了,除了生活上的難以忍受的痛苦外,為了她,他拒絕了多次升遷的機會,這里的職工熟,可以多幫他一把;為了她,他沒日沒夜地把精力都用在連隊的生產建設上,他想,連隊的日子好一點,她的病也許會好一點,他出席了不少先代會,拿回了不少大獎狀,他太天真了,他不知道她已經什么也不需要了,她心已死。
他一直在折磨自己,磨狠了自己,磨干了自己……
今天,在那個聽說已經有了翻天覆地變化的農場,他和她怎么樣?我企盼著她能醒過來,企盼著他能獲得幸福。
愛又如何?不愛又如何?愛畢竟曾經有過,不愛呢?我心黯然。
〔責任編輯:王方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