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毅富
楊劍昌似乎天生就是要與深圳特區同呼吸共進退的。這要追溯到1981年初,剛從廣東龍川農村來到深圳的楊劍昌,被幾個同村的青年拉著一齊偷渡香港。走到半路他打起了退堂鼓。同伴笑他傻:“深圳這小漁村,有啥好呆的?”楊劍昌還是呆了下來,而且一呆就是15年。
15年后的深圳已成為繁華的“黃金地”。水漲船高,很多人也非富即貴了。可37歲的楊劍昌僅僅是羅湖區消費者委員會一名普通的工作人員。我去他家采訪時,見他過得實在有點窩囊:只有一臺老掉牙的小電視機,沙發是親戚淘汰不用送他的,人造革的那種。令人難以置信的是,15年來楊劍昌只上過4次酒樓。不是沒有發財的機會,也不是他在跟錢斗氣,他忙著“多管閑事”去了——他獻出了全部業余時間和節假日,收集了數百萬字的調查材料,寫出120多份報告和建議,被市府和有關部門采納80多條。這些調查報告,大到黨風廉政建設,國土流失問題,小到完善街道門牌號碼,幾乎包括了社會和市政運作的方方面面……
無論怎么看,楊劍昌都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但是他卻專愛管大事,而且管得有板有眼,管得卓有成效,這就注定了他的身上充滿了普通人所不會有的傳奇和辛酸。
在楊劍昌的世界里,是與非,黑與白,有一條涇渭分明的界限。所以他常常要“不在其位,也謀其政”……
1982年,還是臨時工的楊劍昌去一位朋友家串門,看見幾個人正在分錢。朋友告訴他,這是走私文物和黃金賺來的。“你們不怕犯法嗎?”楊劍昌問。“誰管得著啊!”朋友說,“你想不想弄些錢,我可以搭線。”
回到家思前想后,楊劍昌沉不住氣了:如果這種有損國家的事都沒人管,那特區成什么了?不行,我得管!天一亮,他就跑到海邊找那些走私船。
在接下來的好幾個周末和周日,楊劍昌騎一輛破自行車,去那些走私風盛行的鎮子里明查暗訪。山道坎坷不平,一個來回就上百里路。一次調查完,已是夜幕低垂,行人寥寥。楊劍昌翻山回家,一不小心,連人帶車從半山腰滾下來,昏迷過去。等他蘇醒過來,發現自己渾身都是血。他咬著牙推起摔壞的自行車,一瘸一拐回到宿舍時,已東方破曉。終于,楊劍昌摸清楚了走私的內幕,一篇證據確鑿、材料充實的調查報告——《特區境內不法分子用汽車輪船裝運鵝毛、鴨毛夾藏國家文物和黃金走私》被送到政府有關部門,受到重視。很快,政府著手部署陸上和海上力量,堅決打擊了這股走私歪風。
這是楊劍昌管的第一樁“閑事”,從此就沒有閑下來。早在1982年,他就寫出了《特區應加強外來人員管理的調查建議》;1983年和1984年,他分別提出了深圳的整體規劃不配套,道路規劃缺乏長遠發展眼光的問題;1986年他建議整治深圳河;1988年他調查發現了深圳消防工作存在著隱患;1989年他又呼吁狠狠打擊深圳黑市假發票流行的怪現象
其實,楊劍昌的文化水平并不高。在他的調查報告中,我發現了不少錯別字,如把“區區小民”寫作“巨巨小民”,“始終”寫作“持終”,等等。他說自己寫一篇報告吃力得很,要花上很多的時間。他就找來有關的書籍材料,認真地讀。再結合平時看報,注意研究特區的社會、經濟發展情況和特區的政策、法律、法規,提高觀察、分析問題的能力。日積月累,令他能夠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運起筆來,漸
漸也就能夠洋洋灑灑了。當然,錯別字還是免不了的。而一旦發現問題,看到、聽到有悖情理法、有損國家利益和特區形象的事,他的心就痛痛的,手就癢癢的,不吐不快不干不休。
楊劍昌是信訪部門的常客。市公安局信訪科的一位負責人是這樣評價楊劍昌的:“上訪者一般都是為自己和家里的問題,他卻與人不同,反映的是各種社會問題。”
楊劍昌如此上了癮似地“多管閑事”,就不可避免地得罪了很多人,并被一些人視為“有病”,視為“狗捉耗子”。
1990年初,炒地皮的歪風刮得正旺,許多人因此發了大財。窮得丁當響的楊劍昌卻走遍深圳、寶安的每一個角落,獲取大量的第一手資料后,他的心痛了:這樣大片大片的國土被瘋狂地炒來炒去,有權有勢者私囊中飽,吃虧的是國家。
這時,有個當村干部的老鄉慷慨地提出:“給你一塊300平方米上好地皮,一轉手就可凈賺5萬元。”
“土地是國家財產,這樣炒買炒賣,豈不違法?”
“現在誰不在干這個?你是不是有病?”
“有病”的楊劍昌很快就完成了《我市偏僻鄉村和寶安縣國土大流失,炒買炒賣地皮嚴重》的報告;他大聲疾呼:炒地皮風不剎,深圳的發展與建設將受到嚴重干擾,后來深圳者將無立錐之地。
真知灼見,一針見血!
楊劍昌并沒有病。在他的世界里,是與非,黑與白,有一條涇渭分明的界限,那就是國法。所以他常常“不在其位”,也要“謀其政”。
面對社會不合理現象,有三種態度。一種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或獨善其身,或惹不起躲得起,走為上;一種是臭味相投,同流合污;一種是嫉惡如仇,拍案而起。楊劍昌絕對屬于最后一種人。他不能容忍有違國法的事情,如同不能容忍他眼里的沙子。雖然,他不那么善于表達自己,有時有理也講得很不痛快,但他身上卻擁有一種令人感動的東西,尤其是在今天,許多人被自私的欲望膨脹得遺忘了公德與秩序,丟失了真誠與善良的時候,你會從楊劍昌那種帶些“傻氣”的執著中感受到什么是正義和責任,什么是忠誠與奉獻。
威脅、恫嚇是常有的事。楊劍昌沒有被嚇倒,他給自己打氣:我不唯權不謀利,我怕個什么呢
楊劍昌給人的印象是清瘦,頭發黑白摻半,貌不驚人,卻有股子虎氣。
調查走私古董、黃金時,走私分子揚言:“再多管閑事,給你放放血!”調查國土流失問題時,有人威脅:“如果往上捅,就打斷你的狗腿!”調查黑市炒賣外匯時,有人把他的自行車胎一節節砍斷,并一直有人在暗中跟蹤他……
楊劍昌怕不怕?當然怕,他畢竟只是個普通人。但他讓人油然而生敬意的則在于,他從未讓恐懼所嚇倒。他總是不停地給自己打氣:我不唯權不謀利,我怕個什么呢?
將楊劍昌真正推向無路可走境地的,是他揭發了原單位偷漏國家稅收一事。
1984年,楊劍昌調入某駐深公司做統計兼材料業務員。在工作中,楊劍昌發現公司憑借是外地駐深公司,在管理不健全的情況下,一直都在偷稅漏稅。
憑心而論,楊劍昌對公司是有感情的,工作也相當出色。從1984年到1989年,公司多次將他評為先進生產者,并給他調了戶口、分了房;而且作為業務骨干,正在推薦他轉為國家正式干部。如果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理所當然地可以獲得一份安穩的工作,并終身有靠,也不會有人因此說他什么。這時,于他而言,如何選擇是艱難的:揭發公司,無疑就砸掉了自己的飯碗;不揭發,公司明擺著是在挖國家的墻腳。無數個夜晚的反復權衡后,楊劍昌終于選擇了一條可以從容面對自己良心的道路。他是那種寧肯自己吃虧也不愿意讓國家吃虧的人。1990年6月,他寫了《嚴防偷漏國家稅收的報告建議》向有關部門反映公司偷漏稅問題。
他終于出事了。“出事”的前幾天,公司領導還請他吃過飯。而這天,當他走進公司領導的辦公室時,看見桌面上竟赫然擺著他的檢舉報告(這嚴重違反國家有關保護檢舉人的制度),領導趕緊把材料往抽屜里一放。楊劍昌的心往下一沉,呆住了。
當一切都擺上桌面時,楊劍昌的命運便是不可避免的了。經深圳市稅務局稽查核實,該公司偷漏工商各稅共計280萬元。領導對楊劍昌說:“你何苦呢?搞到四敗俱傷:公司倒霉,領導倒霉,職工倒霉,你也更加倒霉。”
單位先是不顧楊劍昌的妻子在合資廠打工、孩子年幼無人照看的實際困難,逼他常年到外地出差,甚至連他請幾天假回老家接老人來看孩子的要求都不予批準。不久,新上任的公司領導又提前與他解除了勞動合同,停發工資,取消一切勞保福利待遇,不準進辦公室,隨時交出住房。而由于他的檢舉,公司職工全都補交了數額不等的個人收入調節稅,這就不能不令某些人對他恨之入骨。
一天晚上,楊劍昌正在辦公室打電話,突然被人從身后下了黑手。等到妻子聞訊趕來,楊劍昌躺在地上已說不出話來,頭發一撮撮地被揪掉,滿身滿臉都是血。妻子撲上去抱著他,悲憤地嗚咽:
“誰這樣心狠啊,把你往死里打。”
這還不算,令楊劍昌最為痛心的是,對他的報復竟最終殃及到他的孩子。那次,他7歲的兒子把一個花生殼從二樓的窗口掉下去,一樓的兩夫妻沖上來揪住孩子就要打:“狗崽子,和你爸爸一樣不是好東西。”
楊劍昌忍無可忍,從里面沖出,咆哮著,如一只受傷的獅子:“你們要打就打我,不許打我的孩子!”
一連串的打擊,使楊劍昌的身體迅速垮了下來,才30多歲的人,就患上了嚴重的神經衰弱癥,頭發急劇地花白、脫落,面色蒼白,身形消瘦。到1991年底,病情突然惡化,膽囊發炎,生息肉。他躺在了醫院的手術臺上。可令人吃驚的是,
楊劍昌的精神卻一點都沒有垮。進醫院做了膽囊切除、躺了14天后,一出院,他就又要出門搞調查。“成天忙,老婆孩子你不操心,你自己的身體總該當心呀!”妻子瞧著他過早出現的半頭白發,禁不住淚花閃閃。
楊劍昌不吭聲了,對妻兒的愧疚之情,是他最難以面對的心事。但等妻子上班一走,他又強忍刀口的疼痛,慢慢騎車出門,為撰寫《如何取締色情“三陪”的調查建議》而四處搜集材料去了。
“每當我做了一些有益于市民的事時,我就有一種當家做主的感覺。”楊劍昌笑著說,很愜意
當得知楊劍昌失去工作、生活難以為繼時,全國人大和國務院有關部門的領導都及時批示或來電給當時的張鴻義副市長,要求盡快查處、落實。
而事實上,深圳市的領導和有關部門一直將被許多人視為“有病”的楊劍昌作為有功之臣予以特別保護和照顧的。擔任過市委副書記、常務副市長的王眾孚,市人大主任李海東,市紀委書記莫華樞,都曾向楊劍昌表示:“如有好的調查報告和建議,常來市府,直接到辦公室找我們。”
楊劍昌最難忘的還是深圳市領導說過的一句話:不要怕!只要共產黨在,就不用怕。中國還是共產黨的天下!
“有了這句話,我再苦再累甚至命丟了也值得。”楊劍昌每每說到此處都會熱淚盈眶。他深感他不是一個人在孤身奮斗,而是有一個強大的后盾在支持著自己。
在后來給他安排工作時,就有人牢騷滿腹:“楊劍昌?那是個腦子有毛病的家伙,經常告狀,把他安排到我們這里來干什么?”而這恰恰證明了楊劍昌存在的價值。這個隨時準備向社會毒瘤、向種種不合理現象開戰的小人物,正如同一只蜂螯,有他在,就有一部分人感覺如芒刺在背,無法隨心所欲。
誰說人微言輕?
楊劍昌認為這種想法實際上是放棄責任,是一種無能的托辭。
深圳市紀委的一位負責人說:“楊劍昌不是黨員,但比黨員還黨員;不是干部,但比干部還干部。”這使楊劍昌更加認識到了自己的價值。
楊劍昌也由此得到了社會各界的承認。他的住房沒了,市里特批了一套福利房給他,為他解了后顧之憂;他的工作丟了,又是多方大力協作,于1994年8月將他安排到了羅湖區的消費者委員會工作。這份維護廣大消費者權益的工作,對他來說,正是如魚得水,可以大展所長了。那些關心著他的人,得知他調到了新崗位,也無不額手稱慶:得其所哉!得其所哉!
楊劍昌一如既往地調查研究、實事求是,并且執法如山,敢于碰硬——這使他很快就成為單位里的頂梁柱。在他進入消委會不到一年的時間里,經手處理的大大小小的投訴案就有100多件,其中大部分都是很難處置的案件,他以他充滿激情的投入和無私的執著,為國家,為消費者挽回了上百萬元的經濟損失。在他的辦公室里,掛滿了消費者送來的各式錦旗;他被稱作“消費者保護神”“護法精英”“楊包公”……
1994年12月,浙江省的陳永定在深圳湖貝路某商店買了350條紅塔山香煙,運回浙江,發覺是假煙,虧了近3萬元。在萬般無奈中陳永定走進了羅湖區消委會的大門,接待他的是楊劍昌。
楊劍昌馬上帶病開始查辦。他多次裝成煙販子,掌握、核實了大量的證據后,即移交技術監督局立案處罰。
但處罰時,由于疏忽,商店尚欠1.5萬元沒有退還。楊劍昌又多次往來奔波,向商店負責人苦口婆心地宣講政策法規,其認真和執拗終于打動了對方,給陳永定退清了全部欠款。
深受感動的陳永定后來專程給楊劍昌送來了一面錦旗,上書“楊包公伸張正義,為民魂名不虛傳”。文辭雖欠通暢,但敬仰、禮禮贊之意,一覽無余。
楊劍昌的名聲傳開了。有人到消委會投訴,點了名要找他辦。市里一些新聞單位接到消費者投訴,需轉交消委會的,也往往注明:請轉楊劍昌。楊劍昌,在眾多的消費者眼里,已不啻為一尊真神。
當然,還是免不了挨罵。現在的人,圓滑的多,善變通的多,似楊劍昌這等執著,這等“一條道兒走到底”,難免就被人視為“傻冒”,視作“有病”。而且,面對社會上種種復雜的人際關系,楊劍昌也常常會陷入一籌莫展的尷尬境地。
某房地產開發公司將一批單身宿舍改成單元式住宅,在報上登廣告出售。數百住戶買房后發現工程質量有問題,且房產證遲遲拿不到手。住戶們懷疑此房屬違章建筑,遂向有關部門投訴,但兩年多了沒人理會。直到1995年10月,又一住戶因家中失竊對房屋工程質量不滿意而投訴羅湖區消委會,負責處理的楊劍昌才掀起了一點波瀾。
楊劍昌帶著幾個記者找到房地產開發公司,該公司竭力推脫責任。楊劍昌又和記者帶著住戶上訪國土局、建設局,再找房地產開發公司協調,問題還未解決。記者的文章見報,楊劍昌也被人告了,不僅告到他所屬的工商局,還告到了區委區政府。令楊劍昌難過的是,有個工商所(消協屬工商局系統)的住房正好在那家房地產開發公司的管轄范圍,住房無故就被停了水電。楊劍昌又做了件吃力不討好且挨罵的事。他只好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
但楊劍昌依然樂此不彼。我在采訪中,發現有兩個細節很能說明他現在的狀況。
一次是在羅湖區工商局飯堂,我正和楊劍昌一起吃飯,一位工商局的女干部走過來,他說她家的下水道堵塞了,多方投訴仍未得到解決,想請楊劍昌幫忙向有關部門反映一下。記者問:老楊說話管用嗎?她說:他是市政府的聯絡員,他不行誰行?一旁的楊劍昌聽了頗得意,拿出那個“深圳市人民政府市長專線電話聯絡員證”給記者看。據了解,這樣的聯絡員是深圳的“特產”,全市只有十多個人,拿著它,辦起事來還挺靈的。另一次是我從楊劍昌家里出來,路過小區的一塊宣傳欄,楊劍昌說:里面有我的介紹。近前一看,是一篇關于榮譽村民、44棟樓的樓長楊劍昌先進事跡的文章,說通過他給交通部門的建議,開辟了抵達該小區的交通線路,報上還刊登了一張楊劍昌的大幅照片。看得出,楊劍昌是很看重他取得的這種榮譽的。
“每當我做了一些有益于社會、有益于市民的事時,我就有一種當家作主的感覺。”楊劍昌說著,很愜意地笑了笑。
我看著他那張淳樸的顯得很滄桑的笑臉,就想起某些人對他的種種詬罵,什么“狗拿耗子,多管閑事”,什么“傻冒,一根筋”,當然最多的還是罵他“有病”——我想,像楊劍昌這種“有病”的公民如果能多一些,我們的社會或許就會少一些邪惡,多一些美好。
責任編輯:劉新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