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 曉
哈耶克(Friedrich August Von Hayek)于一九四五年十二月十七日在都柏林大學的第十二次芬利演講中說,我在準備本文時,考察了一些有關“個人主義”的標準描述,這使我幾乎開始后悔自己曾經把所信仰的思想和這樣一個被如此濫用和誤解的術語聯系在一起。
由于“個人主義”這一術語最早是同“社會主義”一詞相對立,由圣西門首先創立,因而“個人主義”一詞不受社會主義者歡迎甚至切齒痛恨是必然的。但正如圣西門所說的社會主義同馬克思所說的社會主義乃至現實社會主義有很大差別一樣,個人主義這一術語從創立以后,它的內容早已朝各自不同的方面演化。根據我的理解,個人主義不僅是理解新自由主義經濟學的關鍵概念,同時也是構筑斯密以來信奉市場機制的經濟學家的思想基石。更進一步說,理解個人主義這一概念,對透徹把握目前我們論及最多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也是至關重要的。對于這樣一個核心概念,哈耶克必然傾注全力加以澄清。從他極力把真正的個人主義同笛卡爾學派理性主義的個人主義加以區別,就可發現一條基本的思想脈絡。
在笛卡爾那里,理性是統治一切的法則和最高權威。他眼里的世界就像一架精巧的機器,而人類的理性不僅能窺透全部的奧秘,而且人類社會可以經過理性的規劃、設計而臻于完美。笛卡爾不僅堅信社會是可以用理性來規劃、設計,而且還認為,如果有統一的目標、由絕對權威的理性來規劃、設計,一個完美的社會就會擺脫愚昧而展現在你的面前。在這里,任何自發的、非理性的因素都是有害的,都應加以摒棄。可是哈耶克卻沒有這么樂觀。根據他的看法,以英國經驗主義為傳統的思想里,始終對理性的這種能力保持懷疑。這種懷疑終久導致兩種不同的思想源流。哈耶克堅信人類許多偉大的制度都是無意中形成而被發現的,并不是出自于某個天才腦袋的理性設想。對理性主義的批判以及理性的限度問題,在哲學上肇始于康德。康德證明了人類無法憑借理性把握一切事務。如果理性不知趣地試圖越過規定的限度向所有領域入侵則只能陷入二律背反,理性終久要被理性所謀殺。普遍理性的化身——上帝終于被人們用理性謀殺了。“上帝死了”。這是尼采的語言。因此,哈耶克所講的個人主義,從哲學上講,就是對理性認識能力作適當的懷疑,繼而給自發的、片面的、零散的個人經驗保留一席之地。理性可以“給自然立法”、可以設定知識的主觀形式,可以給自發性的個人活動限定框架,除此,它就做不了更多的事情。
當上述兩種思想反映在經濟學中,就形成哈耶克所認為的兩種對立的經濟思想。前一種思想認為,人類理性的計劃完全可以代替自發、盲目的市場競爭機制,用有形的手代替那雙該死的看不見的手。他們堅信統一的計劃要比雜亂的市場干得更出色,借助理性可以形成完美的經濟秩序。而后一種思想則宣稱,他們發現了一種自發的、非理性的、至今尚不為人們所掌握的力量——市場競爭機制。哈耶克認為,這一發現不僅成為我們理解經濟生活而且也是理解絕大多數社會現象的基礎。這種自發的力量不僅形成經濟秩序和社會秩序,并且這種秩序要比任何一個權威機構或天才人物所設計的社會更加合理和符合人的需要,因為人類事務中所發現的絕大部分秩序都是個人活動不可預見的結果。個人主義的真諦就是,給予個人充分的選擇自由,人們憑借自己的判斷進行經濟活動,由此所獲得的結果要優越于由一個權威機構規定統一行動所獲得的結果。作為這一思想的沿伸,他們堅信經濟學中的價值并沒有客觀的基礎,只是基于人們對物之效用的主觀評定,其價值由邊際效用決定,而邊際效用又由市場中的供求狀況決定。
由于哈耶克純經濟理論的色彩,他的個人主義思想必然涉及對國家、政府的看法。哈耶克并不一般地反對國家和政府,而是強調要對所有的強權或專制給予嚴格限制,尤其反對利用強權來規劃經濟組織或經濟協作。他認為能夠或應該由國家或政府有意識造就的那部分社會秩序僅僅是全部社會秩序的一小部分,而大部分社會秩序則是自然形成的。哈耶克對非政府的、民間的、自發的社會組織傾注了極大的熱情,因為自愿組成的聯合團體通常比國家用強迫力量形成的更加有效。強權可以驅使人們去建造金字塔,去完成一項偉大的工程,卻不能完成工業革命這樣的壯舉。哈耶克的洞見使我想起中國近代偉人們的見解。從革命先行者孫中山始,都認為中國人太自由、太散漫,以致于一盤散沙,原因就是個人主義作祟,自由主義太多,因此集體主義、統一的意志是當然的選擇。但根據哈耶克的看法,這種狀態恰恰是專制主義太盛的惡果。因為在國家統制一切的情況下人們之間缺乏自發的強有力的社會組織,人們變成孤零零的個體,扼殺了個人之間任何有創新的活動,一旦強權暫時消失,一盤散沙的狀態自然不可避免。正是專制才造成哈耶克所痛恨的“個人主義”——個人之間彼此對立,缺乏基于個人自發形成的組織。正是在這個基點上,他極力反對國家干預經濟生活,鼓吹個人自發、自愿活動的重要意義。
我認為哈耶克的思想遠比現在某些人的見解深刻得多,或者不明事理而全盤接受,或者借口不符中國國情而加以簡單拒斥。哈耶克不同于他的先輩米塞斯,從他的身上可以看到西方知識分子的智慧和寬容。從亞里士多德開始,西方知識分子畢生殫思極慮的主題就是證明人類所掌握的知識怎樣才能建立在一個確鑿無疑的基礎上。他們夢想尋求確定性的知識,可是最終都失敗了。羅素在代表他最后哲學見解的《人類的知識》的最后一頁作出令人沮喪的結論:“全部人類知識都是不確定的、不精確的和不全面的。”
(《個人主義與經濟秩序》,[奧]F·A·馮·哈耶克著,賈湛等譯,北京經濟學院出版社一九八九年三月版,2.65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