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建云
郭潤濤說歷史是今人和古人的對話,他在書中也正是站在同情的立場上與紹興師爺進行了一場對話。這本書名叫《官府、幕友與書生》。
官府中當然包括了官員,而明清時代的大部分官員也是書生的一種,是功成名就的書生(用錢捐納的官員中也有相當一部分是書生),作者研究的則是功不成名不就的落魄書生——科舉考試的落榜者。這些被逐級淘汰下來的書生們,他們的前途是什么?他們的人生道路怎樣走?作者與紹興師爺的對話就從這樣一個獨特的角度展開。
作者把對紹興師爺的研究放到中國傳統社會知識分子的生存方式這樣一個大背景上,探索著一代又一代落魄書生的掙扎求生之路,就使這部著作脫出了單純的職業史范圍,具有了更深邃的內涵。
隨著作者與紹興師爺對話的展開,讀者看到了一個悲劇性的群體。這樣的群體在中國歷史上是少見的。中國歷史上的悲劇人物數不勝數,但他們往往是單個的人,而不是一個階層或一個群體,更不大可能是一種職業。紹興師爺則不同,從個人角度看,雖未必每個人的人生都是悲劇,但能夠功成名就,志得意滿的實屬鳳毛麟角,除非能跳出這一職業。而作為一個群體,一種社會必須的職業,體現在紹興師爺身上的卻純屬悲劇——在科舉道路上奮斗掙扎而失敗,失敗之后迫不得已去學幕,求職的艱難,失業時的困苦,工作時的兢兢業業又如履薄冰,為人作嫁的苦澀,價值失落的焦慮,飄泊四方寄人籬下時對家鄉深深的懷戀,等等。難怪作者會對紹興師爺充滿同情——紹興師爺也的確值得同情:他們雖是科舉考試中的失敗者,但無論智商還是治學的勤奮,肯定不低于那些成功者;他們不是官,享受不到政府官員的名聲、地位、權勢和利益,但他們治理政務的能力卻高于許多政府官員;他們不是學者,他們所掌握的法律和經濟知識卻堪稱專家水平;他們不僅詩詞文賦的筆力都很強,對社會經濟現實的理解也遠比那些只會在書本堆中求學問的書呆子高明。《紅樓夢》中寧國府賈珍上房掛的一副對聯“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移贈此輩可說十分恰當。紹興師爺的悲劇還不僅在于生時的落魄不得志,更可悲的是在幕府制度消亡八十多年后的今天,他們還常常遭到誤解,甚而史學界的一些專家提到紹興師爺時,不是把他們與訟師或刀筆吏混同,就是過多強調他們拉幫結派,操縱地方政治的一面,對師爺的真正作用很少認識。作者滿懷對其研究對象的熱情,在進行冷靜的科學研究的同時,又以激情的筆調進行對話,剖析人生,使歷史現象、歷史事件、歷代典章制度中凸現出來了活生生的人,把本來面目還給了這一批悲劇人物。
作者是紹興人,與紹興師爺雖然生活在完全不同的時代,但由同樣的明山秀水、同樣的風土人情和同樣深厚積淀的歷史文化所養育,同樣的富于才華和同樣的勤于治學,奠定了這兩代書生對話的基礎。作者在今日的高考制度中是個優勝者,由大學而碩士而博士,然后進入社會科學的最高殿堂——中國社會科學院,著書立說,可說是不愿入仕的中國知識分子最理想的意境,在這一方面作者是與作為科舉制度失敗者的紹興師爺極為不同的。但另一方面,時代變了,社會觀念也在變化,今天的社會以經濟地位論成敗,以經濟實力論英雄,而從事純學術研究的知識分子們,或者說是單純的書生們,收入之低,生活之清寒,是局外人難以想象的。作者選擇了他自己的生活道路,實現了個人的人生價值取向,但這種實現卻不為社會價值觀念所認同,得意之余,也難免有幾分失意,幾許凄涼,這一點又與紹興師爺有相似之處。書生意氣總相通,作者不但能夠了解他的研究對象,而且能夠深刻理解他們,進而同情他們,這正是《官府、幕友與書生》一書成功的根源。
(《官府、幕友與書生——“紹興師爺”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一九九六年版,16.8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