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永興
世界各國的文學,壘聚到二十世紀,都成了一座座突兀的山峰,其中蘇聯文學無疑是高大幽深、奇峰羅列的山脈之一,它曾造就出一批出類拔萃的小說家、詩人和劇作家。然而,一夜之間蘇聯解體,蘇聯文學便成了歷史。
“無可奈何花落去”。晏殊的詞句,寥寥七字,把大勢已去無法逆轉的命運,寫得傷感惆悵,令人愴然。就在這樣的情景下,偌大一個多民族的文學,被過去的頌揚者叫做“壽終正寢”,昔日的榮光成了嘲弄,篳路藍縷、辛勤耕耘的先驅者在西伯利亞的瑟瑟寒風中嘆惜、呻吟。
但是,我卻愿意把這一過程看作歷史,蘇聯文學雖打上了句號,但決不是消亡,不是毀滅,用不著為它送葬,與它訣別。是歷史,就定然會留下不滅的痕跡。光輝也好,悲劇也罷,最終都得還歷史以真實。
如果說,社會主義文學隨著十月革命的勝利,“十月懷胎,一朝分娩”的話,那么今日的俄羅斯文學,離開母體來到世上,卻經歷了太悲壯、太悠長的陣痛。多少前蘇聯的作家,突然間反目成仇,拉開架式,分成對壘的兩軍,在俄羅斯廣袤的大地上,口誅筆伐,彼此相傷。守舊者一心懷舊貶今,革新者只想以今滅舊。結果,兩敗俱傷,傷痕斑斑,鮮血淋淋。文學失去了讀者,宗教、色情、暴力代替了文學,圖書出版報刊發行大滑坡,一家雜志幾百萬訂戶的輝煌已是明日黃花。
幾年后,文學界的這場惡戰始趨平息,出版界因得一猶太富豪的資助也開始恢復生機,各種作品紛紛百無禁忌、良莠不齊地破土而出。英國布克公司的大老板,也看準時機,把不列顛本土的布克獎移植到俄羅斯這塊沃土上,設立了“俄語布克獎”,每年拿出一萬英鎊,來獎勵“用俄語寫作的當代作家”。至今已舉辦了四屆,花銷不大,辦得倒也算有聲有色。
英國人很古板,但辦事有板有眼,每屆都選定五人作評委,有俄羅斯人,也有外國人,有作家、評論家,也有文藝學家和斯拉夫學家,有男性也有女士,且一屆大換班一次,省得走后門,搞不正之風。
第一屆,陳陳雜雜,有五十三部作品參賽。經過幾輪角逐,一位名叫馬克·哈里托諾夫的外省小城作家摘桂,獲獎作品名字很長很怪,叫《命運線,或米拉舍維奇的小箱子》。作者一九三七年生,年過半百,名不見經傳,但小說寫得還算不錯,可稱是大器晚成。作者也有過坎坷,作品作于一九八一至一九八五年,一直投寄無門,到一九九二年始被當時還算景氣的《民族友誼》雜志看中。評獎前,勢利眼的記者和挑剔的評論家并沒把他放在眼里,輿論看好的是如日中天的馬卡寧和遐邇聞名的“新潮派”女作家彼得魯舍夫斯卡婭。待到獲獎,他們才驚呼《命運線》是一部俄羅斯“后現代主義的經典之作”。
“后現代”,大概指的是創作方法。俄羅斯的文人墨客大多擅長現實主義,這是他們的傳統。在前蘇聯,社會主義現實主義讓不少人吃盡苦頭。待到解體,這一方法已被批得體無完膚,于是后現代、荒誕派等等就應運而生,圖個新鮮。一只米拉舍維奇的小箱子,里面裝滿花花綠綠的糖紙,糖紙背面寫滿了潦草的文字。四十年后,小箱子偶然落到另一個主人公的手里。雜亂無章的糖紙背面上的文字,在他苦苦琢磨解讀下,隱隱顯現出一個時代的悲劇,一個家庭的悲劇。讀者評論界最終接受的,也許并不是形式而是內容,是一個知識分子坦誠、透徹而命途多舛的生命。
巧得很,第二屆俄語布克獎的得主,與哈里托諾夫同齡,不過名氣卻比哈氏大得多,他就是上屆進入決賽圈后落馬的馬卡寧。更巧的是,獲獎篇名也又長又怪,叫《鋪著呢子,中央放著長頸玻璃瓶的桌子》,也是一部悲劇。
俄羅斯歷史充滿了悲劇,但俄羅斯人與中國人不一樣,中國人大都怕看悲劇,最終都喜歡大團圓的結局。俄羅斯人不然,他們常常把悲劇寫成悲喜劇,或是荒誕劇。這興許就是兩個民族、兩種文明的不同的心態和品格。
一張鋪著呢子、中央放個長頸玻璃瓶的桌子,對普普通通的俄羅斯人來說,再熟悉不過,也最令他們心驚肉跳。作品中的主人公,一位老者,接到電話,讓他翌日到那張桌子前接受詢問,便嚇得夜不能寐,心臟病發作。長夜中,人生和歷史都在蹣跚,他憶起漫長一生中無數次的詢問,總是那些雞零狗碎的瑣事,總是那些無法回答清的問題,總是面對那些坐在固定位置的人,盡管他們換了一茬又一茬。明天是他第一百四十三次受詢問,也許是最后一次。恍惚中,他來到那幢熟悉的大樓,走進那間熟悉的屋子,坐在那張熟悉的長桌旁。他那顆柔弱的心驀地狂跳不已,他終于平生頭一次坐在了詢問者席上。第二天,人們發現他倒在褪色的綠呢子上,人生的長途延伸到一個偶然性的終極。告別了狼狽的苦旅,告別了孤寂的恐怖,回歸自然,一切都是那么瑣碎和荒誕。但已是這瑣碎和荒誕構建了人生和歷史,襯托出一個時代嚴峻的生存狀態。
突然間,布克獎成了眾望所歸和眾矢之的。許多作家,特別是中青年作家掂出了事情的分量,把布克獎比做“拯救羅馬的鵝”,把獲獎看做莫大的“殊榮”和成名成家的極好機會,趨之若鶩。灰塵撲撲的書齋里又有了生氣,煙霧騰騰,茶香縷縷。
布克獎似乎給貧血虛脫的俄羅斯文學打上了點滴,前四屆光推薦的候選作品就有一百三十部,一九九六年又有五十一部中長篇小說參賽。但也有許多人品出了味道,覺得納悶、不平和氣忿,真不知堂堂的俄羅斯,怎么會讓一個英國的售雞肉公司來操持它的文學獎。俄羅斯雖窮,但決計不會窮到籌不出這筆經費。莫不是古希臘的特洛伊木馬對俄羅斯文化的故伎重演?
且不說英國的雞是不是真的變成了拯救俄羅斯文學的鵝,冷眼觀潮,大凡文學獎都有一桿秤,不是偏向藝術,便偏向政治。布克獎的天平毫無疑問是偏向政治的。第一屆的《命運線》藝術上不錯,政治上對蘇聯社會現實的批判還算平和,沒有引起爭議。寧靜淡泊的主人公伴和著荒誕奇崛的故事,極其認真又非常隨意,非常實際又極其含糊,足顯出作者的機智和浮滑。而馬卡寧的《桌子》對前蘇聯現實的批判,已經明顯平和不足,嚴峻有余。那張俄羅斯人日常生活司空見慣的桌子,衍化為一個寬大的地窖,雖不見血淋淋的刑具,同樣充滿血腥味,所謂的精神療法比之中世紀的刑罰只是更先進、更現代化而已。俄羅斯民族的人格日趨黯淡,思想日漸變為一架僵硬機體中的零件,隨時隨處被傳喚到地窖的長桌旁,拆洗油泥。藝術上這樣一種概括和象征,無異于索爾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島”,因此受到傳統派的強烈抨擊當在情理之中。
與馬卡寧的《桌子》相對應,另一部更傷俄羅斯人民族自尊性的作品,也刺辣辣地擠進布克獎湊熱鬧,那就是弗拉基莫夫的《將軍和他的部隊》。弗拉基莫夫一九三一年生,原本就是個不安分的持不同政見者,出國講學期間,被取消蘇聯國籍,索性留在國外,當了僑民。他作品中的將軍,就是衛國戰爭中聲名狼藉的叛徒安德烈·安德列耶維奇·弗拉索夫。此人十九歲參加紅軍,一九四一年莫斯科保衛戰時,已經是第二十集團軍司令,中將,一九四二年被俘,屈節投降,當上德國法西斯政權組建的反蘇武裝“俄羅斯解放軍”的首領,一九四五年五月在捷克境內被蘇軍俘獲,由蘇聯法庭判處死刑。
叛徒當然是不值得稱頌的,何況是在俄羅斯,那場戰爭,曾使他們犧牲了二千六百萬人。因此當《將軍》一九九四年在《旗》雜志刊出,把弗拉索夫稱為“英雄”,并“永載史冊”的時候,簡直是在向整個民族挑戰,評論界抨擊之激烈,當可想而知。但布克獎的評委們,還是把第四屆的布克獎授給了弗拉基莫夫,輿論嘩然。評委主席卻態度強硬,聲稱他們評選作品的標準并不依據幾代人的文學概念,而是根據興趣。有財大氣粗的外國老板撐腰,他似乎什么也不怕,自然也不怕人格的失落。
不過,在俄羅斯,有骨氣的人還是有的。就在九五屆布克獎公布之時,一家聲稱不依附于任何政治派別的報紙——《獨立報》朗聲宣告設立反布克獎,獎金比布克獎還多一美元,由報社獨立出資,獲獎作品是三十二歲的瓦爾拉莫夫的《誕生》。這位年輕的莫斯科大學教師,用寫實手法描寫一個先天不足的早產兒的誕生。產后,嬰兒又怪病纏身、歷盡磨難。原本感情不和的夫婦精心照料孩子,重歸于好。故事樸實動人,但含義深刻豐富。我想,俄羅斯人讀后恐怕會陡然一驚,體味出作者對歷史、對歲月、對民族的情感,體味到作品深藏的象征意義和寓意。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一年一度的布克獎要繼續評獎,反布克獎與布克獎的對臺戲看來還將唱下去,俄羅斯文學自然還得走自己的路,但它還會出現昔日的輝煌和新的蘊藉嗎?我期盼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