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彩婧
貧困是拿錢就能慢慢填的,欠人情不同,你得一直在心里背著
榮榮是北京師范大學96級學生,18歲,人瘦瘦小小,說話也嚶嚶細細的。做清潔工的繼父每月180元的工資是全家唯一的經濟來源,還有兩個妹妹上學,母親又到了癌癥晚期。第一學年她的成績全班第一。作為又苦又上進的好學生,她被確定為在授獎儀式上發言的北京受助生代表。但在儀式前一天她帶著哭腔打電話給老師,說什么也不想發言,理由是“我不想張揚,不愿意再擴大影響”。筆者采訪她回來的半途接到她的傳呼,叮囑別用她的本名,別登照片。隨后幾天她便使勁躲其他記者。
“第一學年我也非常苦,學費是東借西湊的,每月學校只56塊的補貼,可我沒訴過苦,不吭聲不驚動別人。很壓抑,但我不想申請補助,我需要的不是憐憫。我媽特別特別愛我,我一直是她的希望,所以再苦我也挺過來了。后來有了家教,每月有135元的收入,我能養活自己了,期末成績第一,可以拿800元的獎學金。當時我真是看到了希望,敢往后想了:苦上幾年熬出來,就可以供大妹二妹上學,我媽也不必再奔波了,一切都會慢慢好起來。
“暑假高高興興回了家,才知道我媽病那么重,她們一直瞞著我。那會兒我真覺得自己不行了,挺不住了。想過輟學,可是現在我讀書反成了我媽好好治病的精神支柱,我能做的也只有好好學習了。給我媽治病借了兩萬,開學交不上學費,再也瞞不住,1800元的學費是同學老師給的。以前我媽沒病時,再苦我還是有快樂的,畢竟貧困是拿錢就能慢慢填的,欠人情不同,你一直都得在心里背著,比單純窮更讓人有挫折感。你的生活也不再是你個體的了,你每接受一份資助就擔了一份外界對你生活的參與。這次助學金和上學期的獎學金我想用來還學費的債。有人勸過我,我的情況報道出去也許會得到各界不少援助,可我實在不想再多人知道,以后有機會我會賣力工作,心安理得賺錢,不想陷在資助里。”
自閉等于扼殺自己的靈感和發展,報效社會更談不上
林朱輝來自海南師范學院教育管理系96級,是系團總支副書記、97級助理班主任、校報優秀記者、編輯,他有一口袋這類“榮銜”,學習成績不錯,同時他也是一個家庭變故不斷,沒有經濟來源的特困生。
“我考過兩次大學,第一次是瓊州大學,但沒錢上。那時候心情特別灰,離家四處流浪。有段時間在成都一家錄像廳打工,一天工作16個小時,干三四個人的活兒,每頓吃一張3毛錢的河南大餅就自來水。這都無所謂,主要是心里相當不平衡。那家錄像廳在西南交大旁邊,我就擠在交大的老鄉那兒住。來看錄像的多半是學生,在我這個小工面前他們非常有優越感。我總患得患失,想自己家境好的話,應該跟他們一樣的啊,老扭不過來,非常傷感。從家里出來很久不跟任何人通音信,完全封閉自己。后來換了工作,才漸漸有意識地結識一些人。最初只圖把自己養活。可混到有了一個在大酒店做音控的活兒,每月能掙600元時,我不想再打工了。在酒店接觸了一些上層人物,常跟我打球的交大的一位博士也教會我很多道理,這使我讀書的欲望越
來越強烈。就這樣在外面晃了兩年后,我又回家了,復習了80多天,考入了海南師范學院。
“這兩年的流浪對我來說就像金條、細軟,就像我的不動產,現在轉過身看,苦反而成了寶貝。又進大學后,我沒像別的同學那樣一下子就松了高中時的意志弦開始混日子,也跟大多數特困生不同——我調查過我們學校20多個經濟最困難的學生,以我所學的心理學專業知識測試,大家都有不同程度的心理疾病:一般不愿跟人交往,更別說深交;生怕被人嘲笑,自我封閉,不參加鍛煉,比如我校每屆學生會、社團上百名成員,只有過我和另外一個同學兩名特困生。我之所以不再這樣,是因為我有過切膚之痛,知道自閉等于扼殺自己的靈感和個人發展,報效社會更談不上,你怎么指望一個閉鎖的人能成為一名好老師?
“其實我自己也不過是半陰半晴。雖然學習工作很玩命,一次次挽救了被嘲笑的命運,總有別的表現機會,用非物質的方式樹立自己的威信,可是窮確實很‘腐蝕人。打工我積蓄了1000元錢,可報到前我爸病了,花光了。入學的時候我兩手空空,從系里借錢交了學費。在海南,飯店打雜類的平常工很難找,我的專業又不好找家教,加上學習跟社會工作之外我也沒有多少業余時間,經濟上經常陷入僵局。計算機上機一次3元錢,磁盤5元錢,我出不起,干瞪眼,空背字根。英語過四級我好不容易湊足了18元,又要你上110元的輔導班,不然不能報名,我本來很有信心過級,可也只能幾乎是含淚吞下這個愿望。偶爾有朋友二三十、四五十地寄錢給我,他們有的還在讀書,有的打‘下等工,瞞著家里資助我,每次總讓我想起小時候一個家境好的玩伴偷竽頭、肉片出來分給我吃的那種溫暖和難受。特困生很難講得起信用,比如跟同學借了10元錢說一星期還,有時始終還不起,人家雖然不朝你要,但這種負債的負擔對心理的損害是相當大的。加上這幾年,家里大哥、大姐、最聰明的小侄女、母親因車禍或傳染病相繼去世,二姐是侏儒癥患者,三哥和父親長年有病,我時時刻刻都在背水一戰,總覺得后院隨時會起火。所以盡管我始終相信自己是人杰地靈的一類人,個性比較張揚,但總有一個時刻心情是相當潮濕、陰暗的,而且是經常出現的。這種痕跡會伴我一生。”
人得盡可能自己成全自己,自立才能自在
特困生里像王敏這樣自信、健談的不多,是一個“常規”的校學生會副主席的樣子。雖也來自一個月收入200元,供3個孩子上學的貧困家庭,她卻能不靠資助,不但自己解決學費生活費,還能幫上讀中專的妹妹一把。四個學期王敏拿了一個特等獎、三個一等獎,得3000多元獎學金,暑假打工掙了2000多。像是一個貧困面前“刀槍不入”的特例,就沒愁過苦過嗎?
“大一剛入學那個月最難熬了。3000元學費加上生活費掏干了家底兒。我把日常開支按高中標準定成60元,日子苦,經濟壓力特別大,看別人輕輕松松的,真不平衡,情緒很低落。我在高中時工作活躍,入了黨,因此到大學后也被派為學生干部。那陣兒軍訓,班干部當然得表現得樂觀朝氣,我不能放縱自己的悲觀,可心里確實死氣沉沉的。當時就想辭職,縮到一個人的空間平平淡淡讀完大學。中秋節除了邊遠省區的,同學都回了家,為了省下路費,家那么近我還是留下了。那幾天一個人在校園里走,思想斗爭很兇,后來還是好強的天性和向來的自信占了上風,覺得那樣沉寂下來是荒廢自己的許多優勢,對不起家人,也虧待自己。
“開學兩個月后我就勤工儉學了,掃樓道,做家教,裝訂、分發校報,在團委接聽電話,有的活兒每月報酬30、50,我也覺得很難得了。剛開始掃樓道時也很難堪,人前風風光光的班干部卻拖樓道,碰上認識的人會問:“王敏你怎么在這兒掃樓道呢?”我就拿一句“加強勞動觀念”什么的支吾過去,畢竟這是份很劃算的工作,我堅持了下來。時間久了大家也習慣了,有的還很義氣、配合,不再朝過道里倒垃圾,灑水,減輕我們的負擔。這樣干了半年,因為有了獎學金,家教收入也不少,就把這活兒轉給了別的同學,這個崗位有很多人等。工作、學習我都挺賣力,又要打工,每天忙得跟陀螺似的,可心態清清朗朗的,做事時也就狀態不錯,連打工幫人推銷書時都格外順利。
“作為班干部,我試著幫過別的特困生,比如幾個人偷偷往那個同學飯卡里加錢,“敗露”后反而挺傷害人家的。今年四五月份我參與過一次對特困生的調查,他們自己都不愿談,我們一般從他周圍人的評價推敲,還要趁他不在場,結果發現80%的同學都不愿參加班活動,不愿跟人交流。我不是什么特例,也有過這樣的階段,不過人是得盡可能地自己成全自己吧,自立了才會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