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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殤

1998-03-18 10:10:10
清明 1998年5期

古 牧

《谷雨》文學月刊的主編文若丁,昨晚因審閱這期刊物的清樣,弄到半夜,今天上午九點多鐘才來上班。當他正欲舉步跨上機關的臺階時,猛地斜刺里閃出一位女士,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袖,往路邊拽。文若丁一愣,一側身就笑了,原來是編輯部的小說編輯三,就跟著她走了幾步,來到人行道邊一棵樹下站定。三是簡稱。編輯部一共有四位女士,各有所長,都是編輯部少不了的角色,男同胞便按照年齡長幼,戲稱為大姑奶奶、二姑奶奶、三姑奶奶、四(或小)姑奶奶。這位三,就是三姑奶奶,三十來歲,人高馬大。文若丁站定后也不問有什么事,只望著三等她開口。

三說:“我往你家打電話,沒人接,知道你來上班了,便跑到門口來堵你。光明印刷廠一下子來了兩個廠長,氣勢洶洶的,聲言不還帳就不走人,看樣子這回是動真格的。冷頭正在那兒應付他們,我勸你還是回避一下。”

三這里說的冷頭,指的是編輯部主任冷峻,比文若丁還要長幾歲,五十好幾了。文若丁苦笑笑,對三說:

“你是讓我扮演一回楊白勞啊?反正逃了和尚逃不了廟,躲是躲不過去的。再說讓老冷在那兒替我受過,于心也不忍啊。誰叫咱們差人家錢呢,只能硬著頭皮厚著臉面了,反正‘要錢沒有,要命有一條!”

這話說得讓三噴出笑來:“既然你如此大義凜然,那就去讓人家捺在砧板上宰吧!”

文若丁說:“大義凜然說不上,倒真是有點兒悲壯感。”

文若丁說完,便沖著三姑奶奶故作輕松地笑了笑,然后扭身上了大門的臺階,在進辦公室之前,特地整整領帶,用手抿了抿紋絲不亂的鬢發。文若丁的經濟負擔是很重的,妻子患腎炎,常年病休在家,有一個兒子上高中,鄉下還有一位老母親需要寄錢。但他的穿著十分講究,雖然渾身上下沒有一件值錢的衣服,但他很會挑選,很會搭配,所以給人的感覺,永遠是那么整潔干練、瀟灑飄逸。

文若丁和冷峻共一間辦公室。文若丁進去時,老冷正在給客人續水,便抖擻精神熱情洋溢地和客人握手。其中有一位是生產勖廠長,文若丁是認識的,另一位副廠長年輕些,不認識,據說是新上任的,分管行政。

《谷雨》雜志與光明印刷廠有過幾年合作的歷史。光明廠只是個小廠,一開始只能印印表格、包裝紙之類。后來想發展,就找到《谷雨》,要求承印,價格確比別家便宜得多。后來他們印出了《谷雨》,取得了經驗,并以《谷雨》作廣告,大大拓展了業務,便借口紙張漲價等等原因,將價格一提再提。等到文若丁上任時,已拖欠了印刷費二萬多元,印刷廠便聲稱,不還清欠款,就拒絕印刷,文若丁無法,只好另覓伙伴。

文若丁坐下后便和他們寒暄起來,回憶起以往愉快的合作,試圖將嚴峻的氣氛緩和下來。那位生產廠長倒是和善的,面帶微笑,可那位行政廠長,臉面繃得像鐵板。終于他按捺不住了,出口就非常生硬:

“文主編,我們今天是來干什么的,你心里清楚,希望你不要東扯葫蘆西扯瓢。自古以來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天經地義。我們原先派了一個小張來,你們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現在我們兩個廠長親自上門,希望你給個干脆的。”

文若丁依然賠著笑臉說:“好商量,好商量,有話慢慢說。”

那位年輕的副廠長反而將嗓門抬得更高:“有什么好商量的,我們這次來是客氣的,要是拿不到錢,下次就別怪我們不講交情了。工人們拿不到工資,是要上這兒來要飯吃的!”

話說到這個份上,文若丁就覺得再難開口了,除非吵架,于是大家都僵持著。

自從文若丁進來之后,冷峻便不再講話,一則主編在場,輪不到自己,二則該講的似乎在文若丁進來之前已經講盡了。這時心里卻由不得火起,雖然口氣盡量地和緩,但骨子里卻有一股硬勁。冷峻說:

“這位年輕的廠長,說話不要那么嗆人嘛。現在的國際爭端也還是要靠對話來解決嘛。你剛才說,要鼓動工人上我們這兒來要飯吃,你年紀輕輕的,怎么學會了文化大革命那一套呢?是想再來一次工人階級占領上層建筑嗎?你想那樣做,很簡單,你帶人來進駐好了,我們拍拍屁股讓你,刊物你們來出,省了我們許多心血和精力。有一件事實,你別忘了,我們不是個體戶,也不是私人老板,怎么會賴你們的帳呢?其實文主編大可不必問這筆帳,那是上一任的事,但他并沒有那么做,完全應承了下來,這一點可稱得上是君子風范吧?我剛才已經跟你說了許多,無非是為了取得你們的諒解,我們正在努力想辦法,一旦帳上有了錢,就會立即劃撥過去。你若一味地強橫,那還有什么余地呢?那只能是你們想怎么辦就怎么辦好啰!”

應該說,冷峻這席話是起了很大作用的。那位年輕廠長雖然有幾分惱怒,但是他不能不考慮后果,再說,到底嫩了些,一時又找不到適當的言詞來進行反擊,只好一時無可奈何地緘了口。那位生產副廠長趁機打了幾句哈哈,氣氛便趨于緩和,直到文若丁答應他們,等到年底郵局的刊物回收款到帳便清償他們的債務,這場討債舌戰才算結束。文若丁起身彬彬有禮地將他們送到大門口,握別轉身后,即聽到那位年輕廠長向同伴惡狠狠地說道:“那個老家伙!”顯然是指著冷峻來的,文若丁聽了很是輕松地一笑。

文若丁回到辦公室時,編輯部的人幾乎都集中過來了。只聽小姑奶奶拍手打巴掌地笑道:“今日冷主任真是立了一大功,怎么想得起來的,工人階級又要來占領上層建筑了,生姜還是老的辣!”

冷峻笑笑,說:“對于我們這些老家伙來說,這不過是碗櫥里現成的菜,端出來就是。”

“不過冷老夫子所說的君子風范,實在太不合時宜了。現在還有幾個人懂得什么叫君子風范。”

說這話的是位剛交而立之年的男士,是位業余股民。平時滿嘴都是股市上的行話,別人也聽不懂。能聽懂的就是一句話,叫做“選股如選妻!”后來他又說:“選股如選妾!”并加以解釋說,“妻是長遠的,妾就是情人,臨時的,玩玩而已,有更好的便棄舊圖新。”大姑奶奶諷刺他道:“你又是妻又是妾的,‘妻妾成群了。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個偷情老手呢?!我給你取個名字,就叫鄧小閑吧。”那位男士問道:“典出何處?”大姑奶奶撇了撇嘴道:“還典出何處呢。你不是自稱為研究《金瓶梅》的專家嗎?”男士眼珠子咕嚕轉了兩轉,想起書中王婆對西門慶說的,要想偷情,要五件事俱全,并概括為“潘驢鄧小閑”五個字,便向大姑奶奶打恭作揖道:“大姑奶奶,我現缺少的就是鄧通的錢,但愿托你的口福,能在股市上大發一通,勾引上個把顏如玉,從此結束這王老五生涯。”打這以后,編輯部同仁都戲稱他為鄧小閑,他也干脆將鄧小閑作了自己的筆名。

這時掌管財政大權的二姑奶奶氣沖沖地走到文若丁面前,埋怨道:“我的大主編,你怎么能答應他們用郵局的回收款還債呢?咱們已經拖欠作者好幾期稿費了。那個舊帳,你應該讓他們到主管刊物的作協去要!今年是你三千我二千,到處磕頭求爺,勉強支撐著,再

這樣下去,我這個會計是沒法當了,這個刊物我看是辦不下去了。”二姑奶奶說完,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情急得幾乎要掉下淚來。文若丁便來安慰她:“不要急,不要急,反正一切由我來想辦法。”

二姑奶奶又沉不住氣了:“上哪兒去想辦法,現在凡是好一點的企業,哪家不像篦頭似的被搜刮過多少遍了,人家見到我們就像躲瘟神一樣。你這里揭不開鍋,他那里還要收稅,工商局還不斷地打主意。又要辦什么廣告學習班,換什么營業執照,一張紙就要幾百塊!”

小姑奶奶接過來道:“這事交給我好了,我一個同學在工商局當局長秘書。”

三姑奶奶一手挽過她的肩膀,摟了摟,熱切地說:“太好了,我真想親你一下。——我看咱們也不要叫二姑奶奶為難,也不能把責任都推在主編一個人身上。我提議,我們每個人到年底,至少要再為編輯部創收二千元。別忘了,當初我們都是簽了字的!”

三姑奶奶這里說的都簽了字的話,是指去年年底的事。原先《谷雨》的辦刊經費是實行差額補貼的,即使是差額補貼的那幾年,也是艱難得很。原先的主編也是絞盡了腦汁,成立過兩屆董事會,每期刊物上名單打出一大串,可是真正有款子到帳上卻寥寥無幾,最后成了義務為別人做廣告了,只得取消。又聽說掛歷賺錢,便做廣告掛歷生意,全編輯部人忙忙碌碌一年,所賺的錢全部被人拐騙了。這時來了文件,說從下年開始,《谷雨》辦刊經費自籌,不再給予補貼。主編實在無法,跑到黨組去要求辭職:“我已快到退休的年齡了,再這樣下去,我的老命也會搭進去了。”書記說:“反正黨組拿不出錢來支持你們,每年的醫藥費就要好幾十萬!你不看見嗎?作協的門面房子都租出去給人家開飯店了,連小轎車都租出去了。你們要是能辦呢,就辦下去,實在辦不下去那也沒有辦法。作協能保證你們的人頭費,就是盡了最大的努力了!”

主編回來如實傳達了,最后還加了幾句:“反正我是決心不干了,你們大家看著辦吧。”說完就離開了會場。

大家心里都不是滋味,既不甘心又無奈。刊物創辦已經有幾十年了,也有過它的輝煌時期,發行量曾達到過二十幾萬份。難道就在我們手里垮了不成?怎么對得起積極支持我們的作者和廣大熱心的讀者呢?怎么能對得起為《谷雨》的創辦、發展付出畢生心血的前輩同仁呢?大家不約而同地將期盼的目光集中到副主編文若丁的身上。文若丁的情感被燃燒起來了,他用抒情詩般的語言,傾吐出了每個人的心里話,每個人的心里都油然而生出一種強烈的悲壯情感,決心集體簽名向上級表態,堅決把刊物辦下去!

聽了三姑奶奶的話,文若丁立即將手搖了搖,說:“搞錢的事,主要還是落在我頭上,大家的任務還是努力把稿件的質量搞上去。”

鄧小閑說:“我做夢都想錢,可惜我的熟人和同學中,還沒有一個掌握實權的,否則翻臉我也要去弄幾千塊錢來。我提個建議,你們看怎么樣。剛才二姑奶奶說,稿費沒錢付,我看我們干脆不付稿費了,寄一部分刊物給作者自己去賣。他們出版社就是經常以書代酬。”

文若丁笑了笑說:“那咱們刊物還能辦下去嗎?再說作者發一篇稿子也不容易,我們不能難為作者。”

大姑奶奶笑著插嘴道:“鄧小閑,你成天選妻又選妾的,錢肯定是賺實心了,拿出一點來贊助編輯部發稿費嘛。”

鄧小閑說:“股市風云,變幻莫測,錢是那么好賺的?實說吧,我是打腫臉充胖子,賺的沒有賠的多。幸好我的本錢不多,又是個單身漢,要不這渾身的肉,還不都叫老婆一塊一塊撕來吃了?大姑奶奶,你若在外面聽說哪個百萬富婆需要找面首的話,一定介紹我去,我保證賺的錢,分文不少全交到二姑奶奶帳上,好讓她去發稿費。”

大伙兒聽了,又笑鬧起來。這時,冷峻用手壓了壓,笑呵呵道:“女士們先生們,我看還是各就各位吧,別讓人家瞧著咱們這兒成了紅樓茶社了。”

當這間辦公室里只剩下文若丁和冷峻兩人時,文若丁說:“老冷,明天我要外出一趟,家里就拜托給你了。”

“上哪去?”

“還不是去找錢嗎,到A地市去。”

“去找在行署當秘書長的你那個同學?”

“上次他到省里來,當面講好答應幫我找一家協辦單位的,可是他回去了就沒有音信了。看來不親自去一趟是不行的。”

“你干脆過幾天,等這期刊物出來后帶幾本給他,話要好說一些。上面不是有他的一篇稿子嗎?”

“不管用的,不就用了兩三千字嗎?你看他,帶隊去歐洲考查一番,回來就洋洋灑灑十幾萬字,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幾乎全是從旅游手冊上抄來的,哪有一點自己感受的新東西?我是硬著頭皮選了這二三千字,擱他意思,讓我全文連載才稱心。”

“那怎么辦呢?”

“也只能去了再見機行事吧。”文若丁沉默了一會,又說:“我昨晚睡得遲,睡倒就做夢,夢見我要死了,扎掙半天才醒過來,渾身就像水澆的,胸悶得幾乎透不過氣來,一摸脈膊,跳兩下就要停一下。”

“你有心臟病?這可大意不得,要抓緊治。”

“老毛病了。一去看就要我住院,我怎么住?拿一次藥就要六七百塊,只有十天的劑量。咱們作協規定一年只準報兩次,墊不起啊。我老婆的醫藥費都積攢了有七八千了,她們那個單位根本就沒錢報。”“要不從我這兒——”文若丁趕忙搖手:“老冷,你不知道我嗎,就怕舉債,一舉債,飯也吃不下,覺也睡不著。公家的債已經壓得我喘不過氣來了,再私人舉債,那還能過日子嗎?好在久病成良醫,我知道應該怎樣注意。”

早上六點多,文若丁登上長途汽車時,被告知下午四點可以到達A地。可是汽車一出站,就不是那么回事了,不是輪胎爆了,就是引擎熄火,一路走走停停,推推走走,直到晚上將近十點才到達A市。A市也是個幾十萬人口的城市,十多年前雖然來過一次,但現在已經面目全非了。本來打算當天就和行署秘書長老紀接上頭的,現在一切計劃都落空了。文若丁走出車站十分茫然,甚至不知道市中心該往哪邊走,又不敢停下步子。稍微走慢點,就有旅店拉客的人盯上來。文若丁知道,車站附近的私人旅店是不能住的,便急急地無目的地走過一個街口,這時一個昏暗的燈箱招牌吸引了他,只見上面寫著“××局招待所”。文若丁心想,雖然離車站很近,但總算是公家開的,于是很放心地走了進去。里面很冷清,一位女服務員接待了他。一打聽,一個單人間也才只要四十元。文若丁喜歡安靜,便毫不猶豫地訂了下來,交了證件和押金。服務員很熱情,帶他去開了房間,雖然沒有衛生間,但一桌一椅一床,還有一臺電視機,關鍵是沒人干擾,也就十分滿意。

文若丁簡單地洗涮了一下,便回到房間里打開了電視機,想看看能不能趕上晚間新聞。這時那個女服務員又笑容可掬地走了進來,搭訕道:“怎么,就你一個人來出差啊?”文若丁說:“是的,讓車子給耽誤了,只好在這兒

住一夜。”那個女服務員又說:“你怎么喜歡一個人住一個房間呢,不嫌孤單嗎?”文若丁連忙說:“清靜慣了,怕吵。”女服務員試探著問:“要不要找個人來陪陪你啊?”文若丁并沒有悟過來什么意思,只當是客氣話,便禮貌地回答:“謝謝,不需要。明天還一身的事呢,這就準備休息了。”女服務員不再說什么,只是嫣然一笑,便退了出去。

文若丁隨手關了門,脫下西裝,用自帶的衣架掛好,泡了一杯茶,坐下看新聞。大約過了有十來分鐘光景,傳來一陣輕柔的敲門聲,文若丁便起身開了門,不是剛才那個服務員,是另一個女的,畫著眉,涂著口紅。那女人也不搭話,徑直往里走,一會瞅瞅墻角的字紙簍,一會又瞅瞅洗臉盆。文若丁心想,大約是管衛生的,也就跟在她身后往里走。忽然那個女的轉過身來,和文若丁來個臉對臉。文若丁正不知所措,那女的雙手一下子就箍住了文若丁的脊背,將文若丁緊緊摟在懷里,嘴就貼到他臉上亂吻起來,并試圖將他推倒在床上。文若丁異常驚恐,左右扭動脖頸,竭力躲避她熱辣辣的嘴唇,又用一只腳死死地勾住床腿,不至于使自己倒在床上,一面又設法用雙手使勁推她的腰腹和胸肩。那個女的終于松開了手,后退了一步,生硬地問了一句干脆的話:“你到底想不想搞啊?!”文若丁慌亂中回答了一句使他日后每每回想起來都后悔不迭的話。文若丁盯著對方的眼睛虔誠地說:“唔……不搞,不搞。”那個女的憤怒地瞪了他一眼,哼了一聲扭頭噔噔噔地走了出去。

文若丁立即關了門,并將床頭柜搬來,緊緊地頂住。經過一天的顛簸勞累,又經剛才的失魂落魄,一顆心像擂鼓似地嘭嘭嘭地撞擊著胸壁,一下子便癱倒在床上。這時如果有誰見了他,那張蒼白的臉一定是怕人的。文若丁平定著自己的呼吸,努力放松自己的身心,心跳總算慢慢地緩了下來。但他怎么也不能入睡,腦海里一片混亂:送上門的妓女,不受青睞的文學……

第二天一早,文若丁逃也似的離開這個招待所,找到了市中心一家較大的旅館,只敢要了一個三人間。住下后,才上街去吃了早飯,然后去找老紀。跑到地區行署一打聽,才知道老紀早幾天就到某縣去參加地區召開的一個什么會去了。文若丁并不后悔來之前未打電話聯系。因為有過教訓,只要一打電話,老紀就說他有這個事那個事的,等聯系好了再電話通知你。文若丁這次來,就是為了突然地抵住面,使老紀沒有回旋的余地。文若丁只能對自己說:“耐下心來等吧,只怪老天不助我也。”

文若丁走在大街上無目的地瞎胡逛,如此白白地浪費時間又不心甘,便在頭腦里努力搜尋著,除了老紀外還有什么熟識的人,利用這等待的時間,抓它個三千五千也是好的。邊想邊走就來到了地區報社的門口,文若丁忽然就想起一個同學在這兒當副總編,是個實際上的負責人(總編是由地委宣傳部長兼的),便喜出望外地跨了進去。

這位同學姓常,與文若丁同學不同班,因為是六八屆,在學校鬧了一陣子文化大革命后,便被趕到礦山去勞動鍛煉,他們兩個恰好分在一個班組里,就熟悉了。后來分配工作,各奔東西,很少聯系。此次見面,兩個人相互指著對方,笑了半天,才想起當年的模樣兒。

將近三十年不見的老同學,自然有許多話要說,無非是當年的趣事,各自的經歷和人生的感悟。當然文若丁是須臾不敢忘記此行的目的的。于是從文學的掉價說到刊物的難辦,還未等到“圖窮匕首見”,老常便咧嘴一笑道:“你是來拉贊助的!”文若丁不便否認,故作調侃地說了一句:“無非是想到貴方寶地來討口飯吃。”又將老紀不在的話說了一遍。老常說:“現在不管到哪個單位,哪怕瀕臨破產了,飯也有得吃,酒也有得喝,而且檔次還不低,但只要一提到錢,便‘王顧左右而言他了。”老常想了想,忽然問:“你還記得那個黃來狗嗎?就是我們勞動鍛煉時的那個班長,你還在背地里給他起了個外號叫小D的?”小D是魯迅《阿Q正傳》中的人物,文若丁想起來了,笑道:“現在還叫黃來狗嗎?”老常說:“改名叫黃大衛了,中不中,洋不洋的,現在是一家地方煤窯的總經理了,財大氣粗的。這樣吧,中午你在我這吃飯,然后你回旅館好好睡一覺,等我下午把明天的報紙簽發了,我帶輛車去找你,我們一起去找那個黃大衛。我想憑我倆的臉面,他不能一毛不拔的。”

這使文若丁十分感動,欲要推辭中飯,又顯得生分,只能恭敬不如從命了。

下午三點多,老常果然坐了一輛伏爾加來旅館接了文若丁,驅車郊外,足足用了一個小時,才在一座煤窯的小洋樓前停下。文若丁跟著老常上了二樓,這時就聽見東邊一間屋子里傳出“啪——啪”似乎是打嘴巴的聲音,又聽一個大嗓門吼叫道:“老子壓死你,老子斃了你!”文若丁心頭一陣緊張起來,但見老常不以為然地推門進去,便也遲遲疑疑地跟了進去。只見一老一少、一胖一瘦兩個人在辦公桌上甩老K,不覺自嘲地笑了笑。

老常對胖子說:“黃總,我給你帶來一位客人,這位是——”

不等老常把話說完,黃大衛便截斷了他:“等等,等我這盤干完再說。”就又專注于他手中的撲克牌上去了。又是“啪、啪”,“老子壓死你,老子斃了你!”

文若丁很不自在,但又擔心會使老常更為尷尬,便故作自如地拉著老常一同在椅子上坐下。他知道老常在異常不安地瞅著他,臉上就掛著輕松的微笑,裝作十分感興趣地看那邊打牌。好不容易等這一局打完了,年輕人站起來說:“黃總,二比一,你輸了。”說著就很知趣地準備走開。但那個黃總不樂意,上去一把就封住那個年輕人的領子,按坐在原來的位置上,說:“不行,贏了就想開溜?不行,再干兩牌,五局三勝,今天我非贏你不可!”說著松開手,重新洗牌、分牌,絲毫沒有意識到文若丁和老常的存在,倒是那個年輕人扭過頭來沖他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又坐了一會,實在耐不住了,文若丁輕輕地給老常打了聲招呼,說是要去小解。就站起身,這時就瞥見黃大衛敞開的衣領里露出一截金項鏈,毫不夸張地說,足有筷子粗。文若丁就想,半斤也打不住吧,戴在脖子上不感到沉得慌嗎?

文若丁走出門外時,發現老常也跟了出來,他們去了一趟衛生間,老常就不再進黃大衛打撲克的那間屋子了,而是領文若丁走進了隔壁的會客室,在沙發上坐下,感到自在、舒適得多。老常忿忿地道:“這個狗東西,太不講意思了,咱們還是老熟人呢!”文若丁笑道:“可不是當年的小D了,人一闊,臉就變,要不是和你一起,我可是無論如何也不敢認他的。”老常說:“反正如今這世道,人不求人一般高,人若求人彎彎腰,說穿了就這回事。”文若丁聽了,苦笑道:“誰讓咱們來求人家呢。”老常說:“他這個人可以說完全靠我們報紙將他扶起來的,如今名聲還不小呢。不過憑良心說,我們也挖了他不少。”文若丁打趣道:“你可不要扶起個阿斗來啊。”兩個人這么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說笑笑,時間倒也過得很快。

終于黃大衛過來了,也不瞧文若丁,只沖

老常說:“你這個人也真是,自己來打秋風也就罷了,怎么還帶個人來?”老常不滿道:“黃總,你看看這是誰再說話!”黃大衛狐疑地望著文若丁,嘴里支吾道:“這位是……”老常道:“你真是貴人多忘事,這是當年和咱一起勞動鍛煉的老文,文若丁!”黃大衛嘴一咧,又是“啪、啪”兩聲,這回不是甩撲克,而是伸出手來在自己嘴巴上打了兩巴掌:“怎不早說!”文若丁不無譏諷地道:“黃總經理雅興正濃,怎敢輕易打攪?”黃大衛不自然地笑了笑,搓著一雙大手走到門口大喊大叫:“來人,來人!一品樓,一品樓……”

晚上八點多,他們才返回市區。老常喝多了,靠在后座上微微打起鼾來。文若丁不喝酒,但此刻心里卻像打翻的五味瓶,不是個滋味,方才在一品樓酒桌上的景象依然歷歷在目,有兩件事深深刺傷了他。一件是當黃大衛聽了他關于辦刊的種種艱難的敘述后,說道:“我以為你們都是高等文化人,過著天仙般的日子呢,誰知道你們比吃屎還難。干脆辭了,來當我的辦公室主任吧!”第二件是,老常提出希望黃大衛能給《谷雨》一些贊助時,黃大衛說:“暫時我的帳上沒有錢,這樣吧,”說著黃大衛褪下小拇指上的一枚鉆石戒指放到文若丁面前:“這是給我的女秘書買的,她嫌樣式不好,值五六千呢,你先拿去救救急。”文若丁當時的臉色很難看,大有甩手離席的意思。還是老常適時地圓了場。老常將鉆戒還給黃大衛,又強逼著文若丁丟下刊物帳號,說是等黃大衛帳上有了錢一定匯去。

文若丁拖著兩條灌了鉛般沉重的腿,推開旅館房間的門,發現自己床上坐兩個陌生的男人。見文若丁進來,兩人都站了起來,說道:“是文老師吧?”文若丁遲疑地問:“你們是……”其中一位自我介紹說是本地區文聯的秘書長,另一位是協會負責人,并紛紛遞上名片。說是他們文聯周主席聽說文主編來了,通過報社才好不容易打聽到住址,打發他們來,一是看望,二是請文主編明天去文聯作客。文若丁說:“我此次來,不是為了文學上的事,而是另有任務,就不打攪了,向你們周主席問好吧。”那位秘書長說:“不管什么事,我們理應接待。你若事先來個電話,我們一切都會為你安排好的。我們地區的大部分作者,包括周主席,都是《谷雨》培養出來的,對《谷雨》都有著深厚的感情。”話雖不多,文若丁聽了十分感動,沖淡了來A市所經歷的種種不快。接著那位秘書長說,“我們正舉辦一個改稿會,明天結束,請你去和大家見見面,這對作者會是很大的鼓舞。明天早上我們派車來接你。”文若丁無話好說了,再推辭就是矯情了,便答應下來。

文若丁送走了客人,又給老紀家里撥了個電話,是個女的接的,問明了他的身份以后,說:“你等一下。”過了一會,還是那個女的聲音:“他開會去了,還未回來。”就掛了電話。文若丁有些疑惑,也沒有多想,就回到房間洗了個熱水澡,舒暢地躺下了。

第二天文若丁幾乎沒有一點間空,又要個別接待作者,又要看稿,又在會上作了即興發言,又適時地聽取了大家對《谷雨》的意見和建議。總之整整一天精神都處于異常亢奮狀態中。吃了晚飯,周主席還邀他和大家一起去歌舞廳坐坐,文若丁因惦念著老紀那邊的事,便堅辭了,匆匆忙忙趕回旅館里來。

剛進門,就有電話找,是報社老常打來的,說:“據可靠消息,老紀昨天下午就回到家了。”文若丁聽了,心里氣得一鼓一鼓的,說:“我立即給他掛電話!”老常說:“你不要掛電話了,我開車來和你一起去他家堵他。”

一會功夫,老常便領著文若丁來到了老紀家。只有保姆在,說是老紀和夫人吃過晚飯就出去了,沒說什么時候回來。文若丁和老常只能干坐著。文若丁不時看看時鐘,如坐針氈。過了半個多小時,文若丁想老常的小車還在外面等著,讓人家駕駛員干耗著實在不應該,便說:“老常,我們回去吧,明天一早我來堵他的門。”

回來和衣躺到床上,心里怎么也不能安寧,便又爬起來,信步走上大街。或許是神差鬼使,走著走著,又走到老紀家的門口了。文若丁抬頭一望,見幾個房間的燈都亮著,便按響了門鈴。保姆見是剛才來過的,就開門讓了進去。這時女主人走進客廳,不滿地瞅了保姆一眼,然后盤問起文若丁來。文若丁開始臉上還笑嘻嘻的,可那笑容經不住女主人的逼視,便一絲兒一絲兒地抽走了。當她覺得一切都明白了,才姍姍地走進里間去。過了一會,老紀總算懶懶地走了出來,軟軟地和文若丁拉了拉手。這時的文若丁實在控制不住自己了,不無譏刺地說道:“老同學,你怎么好像老是躲避著我似的。”胸中有氣,話不免說得有些生硬。文若丁心想,你總該說句把歉意的話吧,至少總要打幾句哈哈吧。誰知老紀回答了一句,差點沒讓文若丁背過氣去。

老紀臉上毫無表情,冷冷地望了一會文若丁說:“我又不欠你的債噦,我躲避你干什么?!”

文若丁頭腦里“嗡”地一下,幾乎站立不穩,眼前就產生了幻覺,仿佛老紀那個“人”走出了他的軀體,越來越膨脹,似乎像座山,向文若丁壓過來。而文若丁自己這個“人”卻越來越小地向軀體內的某處縮去。文若丁在自己的軀體內痛苦地掙扎著,他很想扭頭就走,但是他沒有了力氣。

在這相持不下的時候,虧得老紀緊接著說了個“坐”字。文若丁就勢在沙發上坐下來,不然他真不知道這個場面會有個怎樣的結局。文若丁坐下后,便想起了一個古老的箴言:小不忍則亂大謀。他努力平靜自己,想著如不適時地拋出事先準備好的那份豐厚的釣餌,老紀是很難被驅使的。文若丁清清嗓子,平和地說:

“老紀,你那本《旅歐散記》,我拜讀了,也選發了幾千字在這期刊物上,但我們刊物篇幅有限,不可能全發,丟棄了實在可惜。我想了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你幫我們刊物找一家協辦單位,我們抽出一部分款項來,負責幫你出這本書,正規出版社出。”

文若丁這段話,果真打中了老紀,這可以用他的表情為證,雖然他口頭上一再聲明:我不過是為了給老同學幫忙而已。當即決定次日和文若丁一起去B縣酒廠落實。

此次去B縣是十分順利的。行署秘書長親自大駕光臨,這已經夠下面的人著忙的了,何況前次地區組團去香港考查,酒廠廠長得以隨興,對身為團長的老紀是十分感激的。中午的酒宴擺在縣城最好的賓館,不用說,席面也是最高規格的。那個廠長甚至還請來縣人大主任及縣長作陪。

此行的結果是,文若丁拿到了一份與B縣酒廠草簽的協辦合同書。主要內容是:酒廠拿出八萬元協辦《谷雨》一年,另拿二萬元召開新聞發布會。付款方式:新聞發布會日期商定后,酒廠即付二萬,新聞發布會結束,付二萬,明年五月付二萬,其余明年十月份付清。當然酒廠要求也很苛刻,比如新聞發布會,至少要有十家以上(包括省報及省電視臺)新聞媒體發布消息,每期刊物的封二、封底全由酒廠包攬,作廣告等等。

文若丁拿到這份合同書,心里是輕松愉快的。他算了一筆帳,若新聞發布會省下一

萬,那么春節前即可到手三萬,這樣拖欠的印刷費及稿費就可還清,編輯部人員再稍許弄點福利。有了這筆錢墊底,明年要好好干一番,爭取將稿費標準提一提,努力把刊物的質量搞上去。

文若丁躊躇滿志地回到編輯部,首先向黨組作了匯報,又立即召開編輯部會議,為召開新聞發布會作了明確分工。全編輯部的人都像注射了興奮劑似的,緊張而愉快地投入了準備工作。

當一切準備就緒,酒廠確定了發布會日期并匯來二萬元時,文若丁便找到黨組書記,希望請到省委宣傳部分管副部長高部長到會并講話,這樣可以提高發布會的規格,省、市電視臺都會派人來錄像并作為新聞播出的。黨組書記很干脆,說這事交給我來辦。但辦的結果卻并不像他說的那么順利。高部長說:“開這樣的新聞發布會,不符合文件精神。現在的企業的負擔已經夠重的了,不能再搞這種變相的攤派了。我去參加會議,不是變成支持和提倡這種做法了嗎?不能開這種新聞發布會。”

文若丁聽了黨組書記轉達的話,心一下就冷了,同時又涌出許多委屈和辯解的話來,黨組書記用手往下壓了壓,道:“該說的我都說了,我看你們就把新聞發布會改成新春聯誼會吧。”文若丁說:“那高部長能來參加嗎?”黨組書記說:“我來做做工作。”過了一會又補了一句:“我想他會來參加的。”

新聞發布會(應該說是新春聯誼會),開得很成功,雖然會標換了,但內容未變。大大小小的新聞單位來了20多家,方方面面的頭面人物來了不少,如省政協的原副主席,原省人大的副主任等,還有不少作家、藝術家。高部長在黨組書記的陪同下也到會了,最后還作了簡短的發言。他雖然未提到協辦這件事,只說了些加強精神文明建設的話,但文若丁已經十分滿足了,在會后的晚宴上,甚至破例喝了一小杯白酒。看來酒廠方面也是十分滿意的,當即在酒桌上開出二萬元的支票交到文若丁的手上。

晚宴后又回到會場,早已是一番燈光搖曳、輕歌漫舞的景象。四個姑奶奶都被文若丁打發下舞池,陪酒廠的廠長們跳舞去了,文若丁也湊趣跳了一曲,就退到一角和冷峻坐在一起,啜茗聊天。

文若丁說:“我在大學里可是個舞蹈王子呢,小提琴拉的也不錯;自從成家后,什么愛好都丟了。”

冷峻笑笑:“要是退回二十年,也許咱們也下海了,不知道又會是怎樣的一番景象。”

文若丁說:“你不會的,即使你現在二十歲,你還會走文學這條路的,這叫情緣,撕不開,扯不斷的。”

冷峻說:“反正這一輩子算是賣給文學了”。

“不是賣,說是賣,你得了什么好處了?沒有名沒有利,為伊消得人憔悴。”說著文若丁往椅背上一靠,長長舒了一口氣,道:“這一段,我真感到累,上竄下跳——”

冷峻插道:“我看世界上除了慈善家,再不會有第二種人傻瓜似地做咱們這種貼本的買賣了。我好像在哪本書上看過,不記得了。美國有家雜志的主編說,如果你想自殺,那你就辦刊物吧!”

“危言聳聽!”文若丁坐直了身子,兩手在桌上撥弄著瓜子兒說:“年輕時,總喜歡探討人生的意義,其實都是紙上談兵。現在想想,人生在世,不光是為自己活著,我說的是事實上,是為家人活著,為朋友活著,甚至是為不相識的人活著。人有時想歇一歇的權利都沒有,甚至死的權利也不能完全屬于自己。”

冷峻說:“若丁,我看你應該和上面反映反映,應該給你預備個助手。一個人的精力畢竟有限。”

文若丁說:“其實黨組也有這個意思,讓在編輯部物色——”

冷峻立馬打斷說:“你不要打我的主意,我首先聲明,我絕不當什么副主編。這不是我謙虛,更不是為了拿架子,我五十多歲了,我承認我適應不了目前這種新的形勢,我有自知之明。比如讓我去找人化緣,我無論如何開不了口。我不是沒試過,誰不想讓編輯部的日子好過一些,可是只要那話一到嘴邊,我腦子里立即就是一片空白,心里立即就會恐慌起來,就像犯了奸邪的女人當場被人從被窩里赤裸裸地揪出在大庭廣眾之下,那種羞恥,好似傾江河之水也無法洗濯的感受,折磨我、煎熬我,我……我……”冷峻的聲音漸漸地低了下去,仿佛正在承受著一種空前的煎熬和折磨的痛苦。

過了一會,文若丁覺得老冷的心情平緩了許多,便笑笑說:“再沒有哪個單位的人會像我們這兒這樣不想當官的了。”

冷峻歉意地看了看文若丁,真誠地說:“若丁,還是考慮編輯部的年輕人吧,他們觀念新,條條框框少,心理承受能力比我們強。”

文若丁欣然應允,說:“好,我尊重你的意見,考察一段再說吧。”

……

這個春節文若丁過得是輕松愉快的。過了春節,文若丁五十二歲了,但是他似乎沒有在意自己的年齡,也沒有想到老之將至這樣令人哀傷的話題,他是雄心勃勃地邁入新的一年的。春節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向黨組打報告要提拔三和鄧小閑。三當副主編,鄧小閑當辦公室主任,而冷峻的編輯部主任則變為編輯室主任,只分管編輯業務,這是他一再堅持的。黨組退回報告,告之文若丁刊物實行主編負責制,主編以下的職務由主編聘任,報黨組備案即可。

這件事讓文若丁冷了半截子。主編聘任和組織任命完全是兩碼子事。被聘任的人不僅會給人非正式的印象,更重要的是不能和工資、級別掛鉤,有什么意義。但這是大勢所趨,文若丁只有照此辦理。好在找三和鄧小閑談話時,兩位年輕人毫不計較,欣然受命。

文若丁沒想到事情會如此順利,就十分慎重地起草了聘任書,并打印成文,蓋上紅彤彤的雜志社大印,莊重地簽上自己的名字,一式三份:送黨組一份備案,受聘人一份,自留一份。然后通知全體人員開會,正式宣布。

各人拎著自己的椅子往文若丁辦公室來。三姑奶奶進門時,眼睛紅紅的,明顯地掛著淚痕。文若丁的心往下一沉,又不敢問。偏是鄧小閑眼尖、嘴又快,說:“吙,三姑奶奶上任,還要演一出哭嫁呀?瞧,活脫脫個林黛玉,兩只眼睛哭得像個紅桃子,“三姑奶奶啐了他一口,不好意思地對文若丁笑道:“才剛看了一篇小說來稿,寫一個下崗女工的悲慘遭遇,太感人了。”文若丁忙問:“能不能用?”三姑奶奶說:“藝術上是沒話說的,就是似乎那個了些。我等會拿給你看看,由你定了吧。”

開了會,文若丁迫不及待地找三姑奶奶要了稿子來,因為他正一門心思地抓稿件質量,一聽說有好稿子,哪里還能按捺得住。文若丁幾乎未抬頭,一口氣就將稿子看完了,藝術的感染力確實很強,他雖然未像三那樣抹眼淚,但整個身心都沉浸進去了。看完后好長時間都未能從小說的情境中走出來,可以說是一篇不可多得的好稿子。可是當他拿起筆來簽發的時候又猶豫了一下:三說的“那個了些”是不是嫌消極了些?文若丁對下崗職工的生活實在太不了解了,所知的一星半點也不過是從報紙和電視上看來的,他又懷疑起小說中描述的生活,是現實中可能發生的。于是

那篇稿子壓下了,他要冷靜地思考一下。

這當兒,在省府辦公廳工作的一位不怎么往來的老同學直接給他本人寄來一篇散文稿,他看了覺得匠氣十足,又那么長,但信退又怕日后見面尷尬,于是利用晚飯后的時間,親自上門去退還。這位同學住在省府的宿舍院內,費了許多周折才打聽到確切的位置。敲門進去后,老同學很熱情,又是遞茶又是拿煙,可當文若丁說明了來意,并奉還了原稿后,這種熱情便急驟減退,又敷衍了三兩句話,便擄袖子看表說:“抱歉得很,我晚上還有個會,實在不能相留了。”文若丁當然明白,這是在下逐客令,便十分知趣地站了起來,強顏握手告別。走在大院里,文若丁心內十分地不自在,他下意識地揮了幾次手,試圖將剛才的不快趕走,但是未能成功,渾身反而感到一陣燥熱起來。

走出大院門,往左一拐,華燈閃爍,撩人眼目。文若丁想起來,這兒原是老干部俱樂部,怎么改成歌舞廳了?文若丁好奇地走上前去一打聽,原來仍然是老干部俱樂部,老干部憑證件不用買票,外人也可以購票進去。票價并不貴,兩塊錢一張。文若丁也就隨手掏了兩塊錢買票走了進去,那目的還是為了排遣胸中的郁結。

文若丁并不認真打算跳舞,便找了個僻靜的角落坐下來。當周圍的人都走下舞池了,他還一個人呆呆地坐著。這時別別扭扭地走過來一個三十多歲的女同志,上身穿了一件很不適時的厚重外套,看不出什么顏色和質地,她十分謙和地說:“老同志,你怎么不跳舞啊?”文若丁聽那聲音很少自信,且眼光也不敢直視自己,就覺得這女人一定不是常來舞廳走動的人,但一時又不能判定她的身份,便含糊地答道:“哦,看看,看看。”那女人不好意思地笑著說:“我能陪你跳一個嗎?”文若丁不能拂了人家的美意,于是站起來,很紳士地說了一聲“謝謝”,就和她一起走下舞池。誰知這個女人一點也不會跳,不僅腰干僵硬,還時常動錯步子,有好幾次踩了文若丁的腳。每踩一次,女人的臉就脹得通紅,連說:“對不起,對不起。”文若丁只好停下,重新起步。磕磕碰碰總算將一曲跳完了。女人又跟著文若丁坐到原來的位子上。當下個樂曲響起的時候,女人不再請文若丁跳舞,只顧一味地清著自己的嗓子,欲說還休的情狀。

文若丁道:“你不常來跳舞吧?”

女人道:“我……我,我哪有心思來跳舞啊!”

“那你……”

“我們廠里破產了,我帶著一個孩子,十一歲了,在讀書,我丈夫到南方去做生意,和我離婚了。我是廠里的合同工,不像他們正式工,我租人家一間民房住,我把孩子一個人鎖在家里做作業,……我天天晚上到天橋上去擺地攤,我沒有本錢,就賣些鞋墊子、小襪子,有時一天能賣四五塊錢,有時賣一兩塊錢,有時一分錢也賣不掉。我在這個城里也不認得什么人,認得的人,也跟我一樣,沒有什么本事……人家跟我講,到這里來跳舞的都是老干部,他們過去手里都有權,讓我到這里來求求你們,給我找一份工作。老同志,我什么苦都能吃,什么累都能受,隨便什么事我都能干,我有個孩子要念書……”

文若丁不忍再聽下去,他趕忙躲過女人飽含淚水、懇切期盼的目光。文若丁心里十分明白,得趕緊向她說明真象,否則越拖下去,她的失望會越重,自己良心上的負債感也會越強烈。于是文若丁立即打斷她的訴說,告訴她自己不是老干部,只是順便路過這兒。女人深深地嘆了口氣,兩只眼睛空洞地凝視著某個地方。文若丁像做賊似地偷偷溜出了舞廳。

第二天一上班,文若丁便在三姑奶奶選送的小說稿上凝重地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刊物一期一期地出,日月車輪般地轉,轉眼就是陽光燦爛的五月了。文若丁的心境可不像這朗朗的晴空,一顆心早又懸到了嗓子眼了。

根據合同,B縣酒廠應該在五月份匯來兩萬元。一進入五月,文若丁便盼星星盼月亮,時常做夢都夢見那邊的轉帳單開出了。二姑奶奶更是辛苦,幾乎每天要跑一趟銀行,有時上下午各一趟,去查詢轉帳單到了沒有。銀行的人都不耐煩了,說話沖沖地:“沒見過像你們這樣的單位的!”二姑奶奶就賠笑臉,那笑比哭還難看。文若丁打過幾次長途電話過去,那邊的回答總是:“放心好了,錢不會少你們的。”要不然就是:“已經通知財務室辦了,你們等著吧!”可是一等再等就是不見轉帳單的蹤影。文若丁只好打電話給那位行署秘書長老紀。可是電話不是要不通,就是要通了沒人接,這天電話一直打到晚上十一點才算找到老紀。老紀說:“我這些天太忙了,等什么時候我打電話去幫你催一下。我那本書出版社聯系好了沒有呀?書號買下來沒有呀?”文若丁說:“出版社早就聯系好了,書號要等那邊匯了錢來才能買呀。”老紀只說了“好吧”兩個字,就掛了電話。

偏偏這個時候,印刷廠來了最后通牒,說:“你們已經拖欠了兩期印刷費了,說好了五月份付的,現在已經六月份了,你們如果不將拖欠的印刷費付清,這一期的刊物我們拒絕開印!”

文若丁坐不住了,這期的照排工作已全部結束,倘不開印,刊物不能按期出,無法向訂戶交待。文若丁召集冷峻、三姑奶奶、鄧小閑,開了一次緊急會議。議題是如何解決這期刊物的印刷問題。

冷峻搖頭嘆道:“印刷廠也實在太不講情義了。”

三姑奶奶說:“這也不能怪人家,人家也要吃飯嘛。無非是多說點好話吧,反正猴子不上樹,多敲幾遍鑼吧!”

文若丁憂心忡忡地道:“看來沒有那么簡單。你們看看,誰能去做做這個工作?我明天就出發去要帳。”

鄧小閑說:“這件事交給我來辦好了。問題是你要不來錢怎么辦?”

冷峻說:“有合同在,他們不能不認帳!”

鄧小閑冷笑笑:“你認為那是皇上的圣旨嗎?屁的效力都沒有,這不是生意上的往來,人家是贊助你!”

此話一出,大家都面面相覷,都垂下頭,沉默起來。

鄧小閑頓了一會又說:“就算你把錢要來了,解決了眼前,以后怎么辦?明年怎么辦?咱們就專門出去乞討嗎?乞討不到刊物就不出嗎?”

大家都在等待他的下文,可他卻不說了。三姑奶奶沉不住氣,推了他一把道:“你有什么好的想法就直說嘛,賣什么關子。”

鄧小閑說:“我不是賣關子,我要是說出來,就會被認為是大逆不道。我看我們現在的辦刊方針需要改變一下了。首先,我覺得我們應該清醒地認識到我們的處境。一方面上面不給辦刊經費,一方面刊物又不能按市場規律運行,這就是我們的處境。我們手里有什么?只有一個刊物,但是沒有金錢支撐,它隨時可能天亡。對于我們來說,維持刊物的生存是第一要務。我們的目標是一致的,但方法不同。我的想法很簡單,就是改變過去那種看稿不看人的做法,應該看人。所謂看人,絕不是要眼睛盯著名人,把刊物變成名人的字紙簍,那樣對刊物的生存沒有一點好處。我所謂看人,就是要看這個作者,是否能為刊物謀到利益。說得直白一點,就是看這個作者能不能為

我們弄來辦刊經費。只要能為本刊爭來辦刊經費,哪怕他的稿子差一點我也發,哪怕很差,我下工夫為他修改也要發。前回聽說省府辦公廳一位作者寫來一篇稿子被文老板退了,我認為這是失誤。為什么不發?至少稿子的思想內容不會出錯。應該明確告訴他,你的稿子我們可以發,但希望你為我們拉點贊助。我想這對于他那個位置的作者來說,是不困難的,至少他也可以為我們報銷兩期印刷費吧。另外,我認為,我們可以跟書商合作。有一個書商就幾次找到我,拿來一部稿子,我看了,并非黃毒,品位也不低,正規出版社已答應出,那肯定是暢銷書。書商想搶先用刊物形式出,好賺一筆,版權糾紛由他負責,他手里握有作者的委托書,我們能不能擴大版面刊載?先發表后出書,這在出版界也是屢見不鮮的,如怕不像刊物,我們也可以選二萬字的短稿同時上,多設一點欄目行不行?如果文老板同意,人家馬上就可以付二萬元現金。但我一直不敢說,我知道說了也沒用。我們現在的當務之急是求生存,魯迅先生說,第一是求生存,第二才是求發展。我們為什么要放棄我們可以依賴和利用的刊物本身,而去別處乞討呢?也許我說得太多了,但我是郁積在心,不得不發。再說句動感情的話,我真為我們文老板這樣的忍辱負重、不堪重荷而感到難過。”

鄧小閑說完了,半天也沒人吭聲。三姑奶奶的表情是興奮的,文若丁是沉思的,而冷峻的臉上則是木然的。

三姑奶奶看看文若丁,又看看冷峻,然后斟酌地說:“我看小閑的意見是有道理的。我要補充的是,人和稿同時要看,該看人的時候看人,該看稿的時候還是要看稿。事實上實行起來,還是看稿的時候多,看人的時候少。如果看人的時候多,說不定我們就興旺起來了。”

冷峻搖搖頭自嘲地笑道:“看來我是要提前退休了。”

文若丁馬上接道:“不說這個話吧。——我看小閑的意見值得考慮。這樣吧,具體問題具體對待,以后遇到具體的人和稿子時,我們再個別商量。至于書商的事,至少目前還不能輕易動這個念頭。印刷廠的事交給小閑去處理,我明天出發。”……

這一次路上很順利,天還未黑就到了A市。文若丁找了一家靠近老紀住處的旅館,安頓好,吃了晚飯,就去找老紀。他還是想拉著老紀一起到酒廠去,要那邊兌現合同是不會成問題的。誰知老紀去省上開會了,昨天才走,弄得文若丁十分喪氣,只好第二天一早搭班車獨自去了B縣。

這一次可就不像上次那么光鮮了,簡直是走麥城,飯都沒人招待一餐。原來那個酒廠的廠長被撤換了。他找到原先那幾個副廠長,一個個都說作不了主,要找一把手。文若丁只好找到新任廠長。新廠長說:“我上任首先就被告知,前任對外所有廣告宣傳合同一律不予承認。”文若丁據理力爭道:“即使終止合同,你們也要出具正式信函;再說,我們已經為你們做了半年的宣傳,至少這兩萬元得付給我們。”新廠長說:“我沒有權,我只管生產,書記是經委書記兼任的,要你去找他好了。”

文若丁就這么像無頭蒼蠅一樣跑來跑去跑了兩天,什么結果也沒有。他想到上次和老紀一起來時,縣長也曾陪同,便決計去找縣長。哪知縣長也含含糊糊,試圖回避。最后文若丁說了幾句硬話:“我來貴縣之前,已經和律師事務所取得了聯系,他們已接受了為我們代理。但我不希望把事情弄到那一步,傷了彼此的和氣,對貴縣的聲譽也不好。所以我預先來一趟,希望協商解決,如不能妥善處理這件事,那我們只好對簿公堂了。”那位縣長立即和緩了態度,說:“貴刊為我們企業擴大知名度做了許多工作,我們是十分感謝的,何必弄得那么僵呢?你看這樣好不好,下半年的宣傳就停止吧,所拖欠的兩萬元,由我負責協調,我負責一定轉給你們兩萬元。但你要容我一點時間,行不行?你就看在我的面上擔待一下,如何?”文若丁沒有話說了,再說自己的底氣原本不足,心想這兩萬元,事實已經泡湯了,但他還是正色地說了一句:“既然縣長開了口,那么我們就訂個君子協定,以八月一日為最后期限!”縣長滿臉笑容地點頭如搗蒜,一定要留文若丁吃晚飯。文若丁拒絕了,只在路邊的大排檔要了一碗面條,聊以充饑。

晚上躺在旅館的床上,掐指算算,出來已經三天了,一分錢未要到,車旅費倒貼了好幾百。文若丁翻來覆去睡不著,總不能這樣空著手回去呀,那邊的印刷廠也不知道肯不肯再印下一期,真是心急如焚,身心憔悴到極點。絕望中,文若丁忽然想到那個原本叫黃來狗如今改名為黃大衛的煤窯總經理,至今也未給他匯去一文錢。文若丁甚至產生了這樣后悔的心情:那次何不將那枚鉆戒帶回去?!當然,這只是一瞬間的事,很快就讓他在腦海里抹去了。但他想到,明天,一定要去找他,哪怕磕頭,也要帶回至少一萬元。

第二天,文若丁搭班車回到A市,已經是中午時間了,匆忙找了一家旅館,又草草吃了午飯,便往黃大衛那兒去。他不想打電話給報社的老常了,上次已經夠麻煩人家的了。他便雇了一輛機動三輪車,誰知半路又遇了一陣暴雨,將他淋得像個落湯雞。好不容易找到那座小洋樓,卻找不到人,最終拉著了一個工人,才知窯上出了事故,一名坑道工被支撐倒下砸斷了腰,上市里的醫院去了。文若丁只得心中叫苦,但他忽發邪勁,明知不可為,卻偏要等到黃大衛。找到路邊一家茶棚坐下來,直等到渾身的衣服焐干了,天黑了,還不見人影,也不見小洋樓有燈光,只好又搭乘一輛三輪車回到市里。

文若丁沒吃晚飯就躺倒了,渾身不得勁,頭昏得厲害,又是鼻涕又是眼淚,伸手摸摸額角,滾燙的,他知道自己得了嚴重的感冒,心里說著:“我得去買點藥來吃,我得去買點藥來吃……”就迷迷糊糊睡過去了。當他驚醒時,已經是第二天的早上了。勉強撐持著爬了起來,依然鼻塞聲重,身子打晃蕩。他艱難地來到餐廳,喝了半碗稀飯,便要上街買點感冒藥,正好一輛三輪車過來,他就爬上去了。

文若丁的身子幾乎散了架,終于又見到那座小洋樓。當他找到黃大衛時,精神一下就陡漲了起來,面頰上甚至出現了兩片潮紅。文若丁原以為黃大衛一定是滿腦門的心事,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誰知黃大衛依然容光煥發,提也不提頭天坑道工被砸斷腰的事。當文若丁說昨天等了他一下午的時候,黃大衛才說:“該應我要破一筆小財!”然后問文若丁說:“上次我答應給你贊助的,匯給你沒有?”文若丁慘笑笑:“真是貴人多忘事啊,什么時候見到你的一根毛來?”黃大衛聽了,“啪、啪”連著打了自己兩個嘴巴,又連聲發狠地說道:“活該,活該!”文若丁一愣,心想:即便忘了,又何必如此呢?就說:“忘了也不要緊,我這不是來了嗎?”黃大衛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張口就說:“要是早給你匯去,也不會出現昨天的事故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給你一萬塊,就沒有這個萬一了!”黃大衛只顧自己說,也不管文若丁是什么意思,就三腿二腳走到門口,“啪、啪”兩巴掌,沖著走廊喊道:“會計,會計!”

文若丁被黃大衛的話弄得啼笑皆非,又被他的拙樸和迷執所深深打動。更重要的是一萬塊錢就這么輕易地可以到手了,身心放開了許多,病體的折磨也似乎減輕了不少。當黃大衛回過頭來說:“他媽的,昨晚鬧得我酒都沒喝上,今天中午,你一定要陪我好好喝幾盅。”文若丁無法拒絕。

文若丁歷來心臟不好,滴酒不沾。但是,當會計將一萬元現金送到酒桌上時,文若丁拼命了,連干了五六杯。他本來就嚴重感冒,這一喝,簡直是涕淚橫流,直到心肝五臟全部吐出為止。

到了旅館,胸悶異常,他似乎感覺自己快要死了,他不能讓自己躺下,他要去買藥,可是才邁步就栽倒了,是鄰床掏了幾顆速效感冒藥給他服下的。

外人現在已無法知道他是怎樣經過長途顛簸回到家的,反正人已非常虛弱,在妻子幫助下,還洗了個熱水澡,上床前又給冷峻打了電話。冷峻告訴他,鄧小閑“割肉”拋出了股票,付清了印刷廠的拖欠款。又告訴他,黨組通知,讓他回來后立即到黨組去一趟。文若丁沒說什么,放了電話就睡下去了。

第二天,人們看到文若丁像正常人一樣來到編輯部上班。他首先將一萬元現金交給二姑奶奶,并叮囑她立即如數還清鄧小閑的墊付,這才來到黨組辦公室。書記立即叫來了秘書及辦公室主任,秘書隨即鄭重地攤開記錄簿,氣氛很異樣,擺開的陣勢,似乎像三堂會審。

文若丁在書記指給的位子上坐下后,書記拿一張紙條遲緩地說道:

“我現在傳達一下高部長的電話記錄:‘《谷雨》五月號發表的描寫下崗女工悲慘遭遇的小說,缺少大局觀念,那至多是生活中的個別現象。我們的編輯人員,在審稿過程中,應充分注意社會的主流,為促進社會主義的精神文明建設多做貢獻。”

書記念到這里,看了一眼文若丁。只見文若丁的臉色慘白,呼吸急促,便撫慰地說道:

“若丁同志,高部長的電話也就是提醒注意的意思,并不是追究責任。如果有什么責任的話,我們黨組當然要承擔起來,所以你不要有很大的心理壓力。——你看,你有沒有什么話要說?”

文若丁微微搖了搖頭,撐著桌沿吃力的地站了起來,緩緩地走了出去。在走廊上他碰見了冷峻。冷峻一看他的臉色十分嚇人,便關切地問:“找你說了什么?”

文若丁沒有回答,又是輕微地搖了搖頭。突然他沉重地扶住了冷峻的肩頭,喃喃地說道:“我心里好難受,我好累,我想睡覺……”然后便像一團棉花似地癱了下去。

文若丁第二天傍晚時分死在醫院里。據醫生說,死因是病毒性感冒引起心肌炎,導致心力衰竭。文若丁死的時候,編輯部全體人員都圍在他的床邊,大家都失聲痛哭了。

最讓編輯部同仁意想不到的是,他們只在當地的晚報上登了一則簡短的訃告,可是遺體告別那天卻來了好幾百人,不光是本市的,外地的也來了那么多,他們還帶來了當地報紙上印發的悼念文章。

告別儀式的第二天,黨組辦公桌上恭恭正正地放著一份報告。這份報告是《谷雨》全體同仁鄭重地簽了名的,報告的內容是:為了文學事業,他們將義無反顧地堅守下去!

責任編輯寧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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