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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以前大家并不稱他為康老,而叫他老康,老康是在五十八歲以后才被喚為康老的。
對于老康,有人說好,有人說滑,有人說他是條漢子,有人說他是個痞子。
有人說,老康說話你得扔一半去聽。
有人說,老康說話你不能不信,也不能全信,你以為有的事(因他說得太逼真,太形象)恰恰是他胡謅八扯;你以為無的事(想想不大可能,太玄乎)了解了解,還真有那么一回事。
老康的神秘和魅力也正在于此。
比如老康曾親口對我講過,市委的司書記、于秘書長大年初二上午一塊去他家拜年,他們去的時候還帶著禮,有茅臺酒,有大中華。老康說你瞧,我現在吸的還都是他們送的煙呢,(我看了看,果然就是大中華煙)我當時就說司書記、于秘書長,你們春節恁忙,還到我家來干啥么,以后可不要這樣了,你們應該到煤礦、公交公司、電信部門拜年去,我這打個電話就行了。司書記拉著我手說,老康呀,話不能這樣講,你給市里做的貢獻還小啊?去年一年,你引進了多少外資?將近一個億呀,我們不來看你看誰?不過,今天也不能讓我們白來,中午就在你這喝酒了,你沒看我們帶來的有茅臺嗎?于秘書長說,別慌,帶來的還有幾樣下酒菜呢,司機小王一會就給你扛上來。說著說著,司機真給扛上來了,滿滿兩大包,豬肝、豬肚、大蝦、海鮮,應有盡有了。我說你看看,你看看,帶這么多東西干啥么,能來看看就算看起我老康了么,以后可不能這樣了,還要注意社會影響是不是?于秘書長哈哈一笑說,放心,老康,這可不是花的公款,是俺自己花錢買的,他誰還能說三道四不成?不是行賄,更不是受賄,是私人之交,再大的官也得有幾個知心朋友對不對?我一想也對,這是領導來找咱玩,又不是來找咱辦事,咱怕個啥?中午那場酒喝得真叫痛快,司書記、于秘書長在我家先打撲克后喝酒,一直玩到下午四點才坐車走。
此等自白,說了你信?你肯定不信,老康是老幾?他根本就不是官場的人,可以說連官場的邊都沾不上,他大不了是個拿國家俸祿的公務員,連科員一級都夠不上的,人家堂堂的市委書記、秘書長會給他拜年,而且在一起喝酒?這不是吹牛嗎?可是經過一番調查落實,大年初二那天上午,確實有一輛市委的小轎車停在老康住的那幢樓前,有人那一天就是看到司書記、于秘書長從那幢樓里走出來,這樓里面并沒有省里、市里的其他領導,連退休的老干部也沒有呀,你說他們沒去老康家又去誰家了?
你以為不會有的事,認為是老康自吹自擂、狐假虎威、自己抬舉自己的事而恰恰就有。你怎么解釋,你對老康不另眼相看行嗎?
也有讓人不理解的時候,以為他能辦到,百分之百會成的事,他恰恰是在撒謊。
單位的小沈,對象早談成了,就是不能結婚,不能結不是年齡不到,而是無房,小沈一心急著買房。現在的商品房是不少,就是價錢太怕人,一平米動輒一二千元,根本買不起,看了幾處不再看了,說等著以后有錢再說吧。這事卻讓老康知道了,老康說小沈你咋不早告訴我呢,早告訴你早住上新房了。小沈說咋回事康叔?你認識房地產公司的經理是咋的?老康說,經理我不認識,可是能管著經理的人我認識。小沈說是哪兒的?老康說,哪的?城建委的一把手。小沈說:關系不錯?老康說,豈止不錯?他就是我二兒子的老岳父,前些天他還問我要不要綠云小區的新房呢?
綠云小區是給市委市政府干部中的無房戶統一建設的,有優惠性質,按安居工程對待,每平米最多五六百元。小沈一聽十分高興,康叔康叔的叫得賊甜。小沈說,康叔,你就操個心給我弄一套好不好?
老康說,這有啥難的呢?你就說你要幾樓吧?多大面積的?
小沈說,樓層高一點沒問題,我不忙高,就是面積稍微大一些為好,我還想以后把兩個老人接過來住,我要七樓吧,三室兩廳120平米就行了。
老康說,不能住七樓,七樓太高,要住就住三樓或者二樓,你得考慮老人來了以后七樓沒法住,天天爬高上低的受不了。
小沈說,那就三樓吧,大概得多少錢一平米?
老康說,你放心,他絕對不敢亂要,只會比別人低,不會比別人高,一平米五百五足天了。
小沈說,哇,真便宜,這樣算下來比買一般商品房節省三四萬,康叔你放心,事辦成了我非請你和老親家喝酒不可。
老康說,自己人客氣啥?
小沈說,那總得請請你親家吧?
老康說,他更不用請。
為啥?
不為啥,你請不起。
小沈覺得很難堪,很掉面子。小沈說,他能有多高要求?我到芙蓉園六百元請一桌還不行?
老康說,六百還叫請客?芙蓉園像點樣的菜一桌起碼一千五,掏不起了吧?我說不請他就不請他。
這樣的好事實在是天下難找,又優惠,又不吃請,還是三樓,算算能省下三四萬,事越好,小沈心里越不怎么踏實,小沈說,康叔,我聽著咋有點玄乎呢?你可別哄我呀!
老康說,說哪去了,你康叔啥時候哄過人?你說你啥時要房吧?錢準備好了沒有?
錢是現成的,銀行一取就行。
那么,明天,最多后天我把鑰匙交給你。
老康說完,就把一個袖珍式電話號碼本掏出來,很快就找到了有關號碼,一邊復述,一邊撥號,撥通了,沒人接,又撥傳呼,傳呼等半天也沒回話,老康說,可能他出差走了,不在市內,要不傳呼號碼改了,我知道他那熊脾氣,傳呼三天一改,兩天一換。
小沈說,咋辦呢?小沈恨不得立馬就拿到鑰匙。
老康說,不急,你這些年都等了,哪差這幾天呢?你回去吧,等我的電話,你把錢準備好就可以了。
小沈就走了。
小沈第二天就和老康通電話問情況,老康說,他娘的老葉,也不知暈哪去了,老是和他聯系不上,你放心,這事我早晚給你辦了不妥了?
小沈幾乎天天和老康見面,老康再也不提買房的事,小沈也不好意思再提,他想著老康肯定有困難。
這就頗讓小沈感到不可理解,對老康揣摸不透,老康恁大的面子,市委書記他都能說得上話,這點小事反倒辦不成了?是真親家還是假親家?辦不成先說大話干什么?難道老康說大話有癮嗎?
不過,老康確也辦成了不少事情,無論是給單位,還是為私人,證明他并非一味愛說大話,
先說我們單位買車的事吧。
因為市工會屬于社團,大概是最沒有油水的破地方。財政撥款極有限,每年給那點錢剛好夠發工資,其他開支,像辦公費、出差費幾乎沒有,電話費、水電費常欠不還,冬天烤火費、夏天降溫費更是沒影,每年慶八一,到一塊吃倆西瓜就算集體降溫了。有輛車不假,破得大修幾次,已經不能再修,司機說誰也不能再開它了,說要么換新車,要么換司機,請求領導把他調走好了。頭頭也不是不想坐新車,也知道坐新車里外感覺都不一樣,就往財政局打報告,要求購輛新車,報告打了不下二十次,就是批不下來。老康說不行的話,讓我
跑跑試試看吧,跑成了也別高興,跑不成也別罵我。頭頭說,給你五百元請客費,跑成再獎勵你一千。老康說,我一個錢角也不能要,只要給我弄陳然一幅字就行了,財政局的一把手老徐是個古董迷,尤其愛收藏字畫,你只要能搞到一幅陳然的字,余下的事就交給我了。
頭頭算算破這筆財很劃算的,買陳然一幅字才多少錢?托人的話,三百元的潤筆費到天了,頭頭就搞到一幅陳然的字,裱好讓老康送去了。不過三天,老康果然就把買車的六十萬要到手,一輛南韓進口的大宇就買到了。
老康不但為單位辦事,老康更樂于為私人辦事。逢年過節瞧看老康的人不在少數,因為老康給他們辦了不少好事,其中張三的老婆靠老康從農村進入了城市,李四的孩子考學差幾分老康跑跑學校又讓去上了,王五的小姨子原來在煤廠砸煤,老康找找人,三說兩不說調到了市外貿。張三、李四、王五不從內心里感謝老康?逢年過節不該掂東西到老康家看看?作家于天非從養豬場調入文聯,還不是老康幫的忙?老康一天領著還是豬場飼養員的于天非,于天非抱著一摞子《當代》《十月》《人民文學》《中篇小說選刊》跑到市委南院,一塊找到了市委司書記,老康說司書記,我可是給你挖來一塊金疙瘩,雖然說不是外商,也不是百萬富翁,可咱市也缺不了這號人,無須我多說,你最懂這個,兩個文明一起抓,我可替你狠狠抓了一家伙。瞅瞅小于文章再說吧,看是不是這塊料?司書記翻了翻那一大摞子國家級刊物,每本上面都有于天非的一個中篇,司書記吃了一驚。司書記問于天非說,這都是你寫的?于天非點點頭,請司書記多多指正。司書記緊緊握住小于的手說,好啊小于,千里馬,真是匹千里好馬,把你調到文聯搞專業好不好?老康說,他要的就是你這一句話。司書記說,這沒一點問題,回頭我給宣傳部劉部長打個招呼,讓小于調文聯,這樣的人才在下面喂豬豈不可惜?這下好了,省里再搞“五個一”評獎,我們市就不會再剃光頭了。
于天非就這么從糠囤跳到了米囤。
買車也好,于天非調動也好,沒有老康出馬行嗎?司書記咋和老康認識的不知道,財政局的徐局長和老康可不是一半天的交情了,徐局長批錢不是奔那幅字,徐局長家不缺陳然的字,他是奔老康這個人,奔與老康多日的交情,換別人,別說是陳然的字,就是舒同的字,啟功的字也辦不成。于天非個人為調動跑了兩年多,托的人不少于一排,誰跑成了?一個也沒跑成,皆因托的不是家兒,就像開鎖沒找到對號鑰匙,鑰匙再多,對不上號白搭功夫。用老康這把鑰匙開司書記這把鎖,再合適不過。
二
時間倒退到十年以前,中共云水縣委宣傳部長劉群接組織部調令,要到市工會任職時,心里并不那么舒貼。都說工會是個伸手要錢的雜貨鋪,比不得這局那委的有地位,但劉群還是來了。組織部說話可不是馬大哈的事,就不允許你胡亂討價還價,去就去,不去就地免職。劉群沒來之前,就聽朋友透露,你去那單位有個老康可不敢小看,那是個通天人物,駕馭住他,能當轅使,駕馭不住,非把你給踢死不可。劉群不信,劉群說老康有什么背景?朋友說也沒背景。是個什么官?啥官也不是。劉群又說,莫非是個造反派,頭上長角,身上有刺?朋友說那倒不是,老康對人非常講義氣,你尊他一尺,他敬你一丈,你若惹了他,他也不會讓你安生,老康能成事,也能壞事。為說明問題,朋友就給他講了這么一個故事。
就在劉群沒來之前,單位當時一把手王宏文(和那個王洪文只一字之別)和老康不對把,王宏文也不讓老康干工作,整天把他給晾著,有你五八,沒有四十,全當沒有你這個人。老康也不說啥,請病假長住醫院也很自在。后來王宏文出了點不測,一天晚上下班回家,在一個僻靜人稀的小胡同里,從背后莫名其妙地飛來一磚,這一磚來得突然之極,像從天上飛來的一塊隕石,又像武俠小說中的一襲飛鏢,王宏文沒有提防,頓時血流滿面。王宏文只顧逃命,來不及回頭,也不敢多看一眼,一手推車一手捂面,狼狽地跑回家去。
王宏文大小是個官,又是政協委員,連最起碼的人身安全都沒有還能行嗎?市檢察院決定立案偵破。當初定的偵破方案也很獨特,叫作靜觀以待,順藤摸瓜。即對黑磚一事,嚴加保密,不讓外界任何人知曉,要看消息最終從哪出來?一星期沒有動靜,兩星期沒有動靜,后來就聽到有關王吃黑磚的風聲了。社會上是這樣傳播的,王宏文那小子作風不正,勁老往前使,一天到朋友家中串門,想逗朋友之妻做好事時被歸來的朋友發現,這一磚就是朋友對那次來訪的回敬。傳聞說知道為什么王不敢報案?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這種事他好意思報案嗎?他根本就說不出口來。
檢察院要的就是這效果,盡管謠言對王十分不利,但可以因此順藤摸瓜,抓到兇手,與其收獲相比,損失就在其次了。
追來追去,謠言竟追到了老康的頭上,原來第一個傳出口風的人就是老康,老康被確定為黑磚事件的重點涉嫌對象。懷疑他不是沒有道理,第一是他與王宏文向來不和,具有這種作案動機,第二,謠言就是從他口里傳出來的,老康若不是當事人,他是如何得知消息的?
公安部門馬上傳訊了老康,要他老實交待他如何知道的這一消息?老康平白無故被傳訊,心中能不惱火?這要交待不清的話,社會將如何看他老康?弄得不好會說那一磚是他老康扔的。老康大罵派出所血口噴人,我老康與王宏文一無冤二無仇,我憑什么要砸他一磚頭?再說出事那天晚上我是哪兒也沒去,我就在病房里看電視,不信你們可以去調查么,你們誣陷我老康,我要去法院告你們。
那你是從哪聽到的消息?派出所的人追問他。
開始老康就不說,越不說越被懷疑,說他再不交待,立馬銬子給他銬上。
老康沒有辦法,只好說了。其實,事情很簡單,檢察院里有他一個朋友,他是聽這位朋友對他說的。朋友讓他千萬保密,老康狗窩里放不住剩食,憋不住就說出去了,不過是添油加醋地多說了幾句渾話而已。
“黑磚”一案不了了之,檢察院調查了幾個月,也沒搞個水落石出,結果還要向老康賠禮道歉,不然老康不依,這事老康告到了司書記那里,司書記批示:做法不當,下不為例。
案子了了,事情卻沒有完結,老康對此一直耿耿于懷,老康見人就宣傳王宏文如何如何,王宏文挨那一磚傳得滿城都是風雨。王宏文的威信從此大降,王宏文因為不好工作而要求調動,市委組織部這才調劉群來這里主持工作。
劉群聽了這段故事笑道,劉群別的毛病也許會有,就男女作風上誰也挑不出我一個疤拉來,工作了幾十年,調動了四五處,聽到咱有一句這方面的閑話沒有?所以,我不怕他老康不老康的,我想堂堂正正、光明磊落的一個人,沒有什么劣跡穢行,請誰砸我一磚還請不來呢!
所以,劉群到任后也不拜會老康,老康照樣住他的醫院,老康也全當沒有劉群。
劉群是個老實人,平時也不善請示匯報,
更討厭巴結領導,劉群所抓的事就兩條,一個是政治學習,一個是組織紀律。政治學習就是讀報紙,或者是念文件。開始是劉群一個人讀,大家坐那聽,他讀他的,大家聽沒聽進去就不說好了。后來劉群就改變了方法,讓大家輪流讀,一人讀一篇。劉群在場讀得好,一字不拉,劉群一不在就不行了。大家就扯閑篇,開無軌電車,開到哪算哪。劉群抓的第二項工作就是組織紀律,每天上午八點實行簽到,開始讓自己簽,幾點幾分到,就寫幾點幾分到,不許代簽,后來簽簽就變味了,不管幾點到的,哪怕十點才來,落到紙上都是八點。還有根本沒到的,過幾天又補上還是八點。劉群根本沒辦法。不久劉群就聽到反映,說他還不如王宏文呢,王宏文多多少少還干過幾件實事,比如組織過一次春游,讓大家去泰山玩了兩天,大轎車是借一個朋友的,車費就免了,光讓個人掏個吃飯住宿錢,就這大家也很滿意,說沒有王宏文,這輩子不知道泰山啥樣?以同樣的方式,王宏文還組織過一次參觀小鮑莊活動,小鮑莊是全省的一面紅旗,集體致富搞得好,上過人民日報的,小鮑莊經驗學沒學到手不說,小鮑莊總算去過了。你呢?劉群你到這一年多于一件實事沒有,你就會讀報讀文件,就知道讓俺簽到寫名字,還會干啥?這樣下去,市委不說你的事,咱老百姓也得說你的事了。
劉群反思又反思,此話有一定道理,我在云水縣沒有混好,到這是得干點實事,為官一任,造福一方,說不定這單位就是我此生的最后一站,我得給大伙干點什么才是。
劉群想了又想,干點什么呢?當然要干的事太多了,比如蓋家屬樓,大家住房眼前很緊張,要是蓋幢家屬樓群眾一定擁護。但一想,蓋家屬樓還不如蓋辦公樓好,工會一直沒有自己的窩,住的是外單位的房子,要是蓋座五層高的辦公樓,四五層出租,二三層辦公,一樓大廳租給飯店,一年收入十來萬租金大概問題不大,相比之下,還是蓋辦公樓好,辦公大樓有標志性,啥時候講起來不能說不是我劉群操心建的。
劉群決心先把辦公大樓蓋起來,蓋起辦公樓,每年收入一筆租金,單位就不會窮得發不下降溫費,窮得只有到了八一建軍節才能集體降溫吃西瓜了。
蓋大樓必須先跑錢,沒有錢就買不來地皮,畫不了圖紙;沒有錢,城建局、土地局、國資局、規劃局、市政局……那一個連一個的公章就沒有人給蓋。五層辦公大樓,初步預算一下,沒有二百萬蓋不起來。
二百萬?誰能跑來這二百萬?
單位就有人說,這事非老康出馬不可。
有老康和市委司書記的關系,有老康和財政局徐局長的關系,必須請老康出馬!
劉群開始并不想去見老康,上班一年了就不知道老康啥模樣,現在用上人家了,你來了,你早干什么去了?這不是顯得太那個一點嗎?劉群就按正規渠道辦事,先給市委市政府打報告,報告壓了一個月也沒批下來,先說還排不上議事日程,后又說此類報告甚多,需統籌研究解決。后來又跑多次,市委于秘書長說,這事得找馮市長,如今批錢的事,市長一只筆,沒有馮市長批字,市委常委不予研究。劉群和馮市長根本就不認識,找他幾次,市長秘書擋駕幾次,說打報告送上來看看。劉群說報告早打上去了,市長秘書說沒見。劉群又給馮市長專門寫了報告,過了兩月,馮市長批復:請財政局酌情解決。劉群趁熱打鐵,拿著馮市長的批件去找徐局長,找了四五趟才算見到。徐局長不認識劉群,劉群遞上名片:我是市工會的,叫劉群,以后還要徐局長多多支持。徐局長接過名片,看了又看,然后說道,噢,你就是劉主席,以前不認識,光聽說名字,今天才對上號,怎么樣,你們單位的老康近來可好?他身體不老美,高血壓加心臟病,你們可要多關心他一點,老同志了,五十好幾了吧?現在在哪個醫院?我這么長時間沒到他家看他了。
徐局長這番話劉群聽出問題來,這是徐局長在花椒他呢,意思是他對老康關心不夠,可能是私下聽老康說他什么了。劉群腦子反應還算快,隨口說道,老康住在五院,我去看過他幾回,不湊巧,老是見不到他,徐局長有什么事需要我辦的,只管吩咐。徐局長說,得空你去醫院看老康時,就說我老想見見他,說說話,見他你就說老徐挺想你,能走動的話,請他去我那坐坐。
劉群終于覺出了老康的份量,要錢的事不請他出馬還真不行。劉群說,好的好的,徐局長的意思我一定轉達。
劉群當天就到醫院看老康去了。
劉群是坐單位的南韓“大宇”去的。去之前劉群打聽到老康不在五院,是在三院,這是司機小侯說的。小侯和老康關系倍鐵,小侯能到這單位開車,還是老康舉薦的。小侯說我這有老康的傳呼,還是先打個傳呼過去吧,免得找不到他。老康很快回過來電話,問小侯有啥事?小候說,劉主席想去看看你,你可不要那去,一會兒開車就到。老康說,哪個劉主席?我不認識誰是劉主席。小侯說,咱單位的劉主席么,來一年多了,你不知道?老康說不知道,我只知道有個王宏文主席,和四人幫一塊下臺了,哪兒又出個劉主席?劉少奇早就去世了。小侯說,快別開玩笑了,我們一會兒就過去。
小侯領著劉群來到三院一間高干病房。門敞著,里面沒人,小侯問值班護士,老康是不是住這?護士說,住這,老康剛走不大會兒。
去哪兒了知道嗎?小侯又問。
他講市委的哪個領導約他出去一下,有人來找就說他不在,讓稍等。
劉群和小侯就進去等他,等了半天,并不見老康回來。劉群打量四周,見房間收拾得很干凈,一束玫瑰花插在瓶子里,給人以高雅而恬靜的感覺。房間里的空氣卻不大好聞,一股子香煙味,煙灰缸里盡是煙蒂,地上丟的也是。再看食品柜上放有不少禮品,看來也都是別人送過來的。床頭柜上壓著一張名片,印著市委辦公室秘書長字樣。
等了一會,房間電話響了,小侯拿起電話,方知是老康打進來的。老康說,現在他正在市委秘書長家里坐著,吃飯前看樣子是回不去了,因為秘書長已經讓夫人上街買菜去了。劉群正要接電話說兩句,電話就斷了。
劉群第二次看老康找個禮拜六,劉群想禮拜六大概不會有誰再拉老康出去了。劉群沒有空手去看老康,特意讓辦公室買了一大兜子掂去了。劉群來之前和老康通了電話,劉群說,老康我是劉群,上次去醫院沒看到你,真抱歉。老康說,劉主席是吧,聽說你來看我了,那天真不湊巧,市委秘書長非拉我去他家喝酒,不去不行,結果……哎呀,劉主席,這不能讓你再跑一趟了,有啥事你電話中就可以說。劉群說,沒啥大事,就是想來看看你,我來單位恁長時間了,咱倆還沒見過面,顯得我這當領導的也太官僚了不是?老康說,哪里話,哪里話,你當領導事情多,不像我沒啥事,你就不要再來醫院了,抽空我去單位看你。劉群說,那哪成?我這就出發,你等著我,十來分鐘就到了。
老康果然就在病房等候劉群,見面握手,互相寒暄。老康給了劉群一根煙,老康給劉群打火,劉群說這是病房,抽煙不允許吧?老康
說誰說不允許?老康哈哈一笑,不讓別人抽,還能不讓我抽?你沒看為了抽煙,單獨為我開了一間高干房么,其實我老康啥干也不是,就是薛院長非讓我住這不可,這是我給你說的,薛院長也有他的目的,想讓我在衛生廳跑跑,給他進口一臺機器,跑跑就跑跑吧,也沒啥大不了的,我和衛生廳的一位進口處長是朋友,一說就成了。我這人沒啥大本事,就是朋友多,路子廣,好跑個事,有個啥事咱一出面就行了。劉群和老康見面不過兩分鐘,就覺得老康這人并不難接觸,挺隨和,沒啥架子,就是說話有點外露,表現欲極強,很多不該說的話,或者別人說不出口的話,他心直口快能說出來罷了。
劉群說,老康,你的本事我知道,咱單位不能沒有你,今后……
剛剛進入角色,老康腰里的BP機就呼叫開了。老康關了機,摁了兩摁,瞅瞅顯示說,這個幾巴老王,昨天找我幾回,這又呼我了,啥幾巴事,孩子抽那抽出事了,關進了拘留所,非讓我給跑跑,其實我和人家拘留所長也只是一面之交,一塊喝過酒不錯,還不知道人家記得我記不得我。要不這樣吧劉主席,我過去一下,先把這客給打發了,把人弄出來,回頭咱再談,到時間我去找你,咱倆好好聊聊單位該咋辦?我有一肚子的想法哩。
劉群說,一言為定。
老康說,板上釘釘。
過不兩天,老康真的到單位來了,同事們都圍著噓寒問暖,老康說,劉主席一連找我五次,讓幫著干點事,我再有病也得來看看吧,劉備請諸葛也不過三次,何況咱不是諸葛,咱只是一個小兵娃哩。病就這樣了,慢性病,說不犯,和好人一樣,說犯起來,也能把醫生嚇得幾忽閃。
劉群關住門和老康談了一上午,兩桿煙槍對著放,把個辦公室弄得烏煙瘴氣張不開喉嚨。老康不愛用煙灰缸,扔下煙頭像機關槍退出膛的彈殼黃了一地。富有潔癖的劉群非但沒有反感,反倒覺得老康行為大方,不拘小節。對老康大有相見恨晚之意。
老康說,咱這單位以前都是幾巴王宏文搞砸了,拉一派,打一派,心思不在工作上。依我看,很好搞,單位雖然窮,名氣也不大,小有小的好處,小單位富了不扎眼,人少好搞福利,我有一個想法,絕對可以把咱這小家庭搞得紅紅火火,富得流油,到時候別人想進都進不來。
劉群說,啥想法快講。
老康說,想辦法弄個自己的窩兒,找個合適地方,蓋個五層大樓,中間幾層辦公……
劉群接著說,四層五層出租,一樓大廳也租出去它,可以收租金對不對?
老康說,就是這么想的我,大樓建下來大概得二百多萬。
劉群一聽大喜:真是英雄所見略同,我找你就是這么個意思,你認識人多,方方面面的關系都夠得上,這個大樓能不能蓋起來全看你老康了。
老康說,財政局那邊由我去跑,全解決不可能,打個報告批個七八十萬估計問題不大,就是欠這一大塊,還得自己想辦法。
劉群說,七八十萬就七八十萬,剩下的錢恐怕就……
老康說,你別愁這個,不就是一百多萬的事么?主意我想好了,咱也得學學人家外地,筑巢引鳳也好,借雞下蛋也好,關鍵是跟市委市政府要政策,有政策就會有錢,要不海南是咋起來的?還不是靠中央給政策?
劉群說,可不可具體談談想法?
老康說,有個大體輪廓,容我想透徹了再談不更好?
劉群說,那好,今天就談到這,中午咱倆到外邊暈兩杯,我作東。
老康說,別,別,別,花咱自個兒的錢干么?我說的那個老王,他的孩子放出來了.今天約好了請我,大京都,你和我一塊去吃就行了。
劉群說,我跟去吃多不好意思。
老康說,有啥不好意思的,以后咱們有了錢,叫過來請他一次不行了?
三
靠著老康和徐局長的交情,財政局批給工會八十萬。
老徐說,這真是破格了,不是你出馬,五十萬也批不下來。沒有辦公大樓的單位多了。
老康說,這我清楚,誰讓咱倆是狗逼弟兄呢!等樓蓋起來再說別的好不好?
要來了八十萬,還有一百二十萬,劉群說,余下這錢就交你一人去跑騰了,相信你老康有辦法的。
老康說,得給我提供必要的條件,比如說車的問題,得給我配部專車。
劉群說,可以,把單位的“大宇”交給你了,還有司機小侯也交你調遣。
老康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專車,老康坐著專車先在市內打了幾個來回,老康逢人就說,看這新領導對我咋樣?那幾巴王宏文和人家比比就不是一個檔次,王宏文就知道往前頭使勁,人家劉群才是干實事的人。
老康醫院不住了,老康的中心任務就是跑錢。跑錢的辦法無非是到社會上拉錢,與眾不同的是,別人拉錢是求爺告奶和尚化緣,靠布施。老康拉錢不說拉錢的事,而是讓你高高興興掏腰包,一掏幾萬,十幾萬,甚至幾十萬,老康收你的錢是看得起你,看不起你,你想掏錢他還不要你的。
老康如此神通廣大,是他手里握著一張王牌,老康的王牌就是市委市政府專門下發了一個文件。文件內容,簡而言之就是要在本市發起一個外事文化活動——國際炎黃名酒節。本市沒有明顯的文化優勢,老康絞盡腦汁才想出這么一個舉辦國際炎黃名酒節的大膽構想。這題目大是大了點,不過真要組織得好,未嘗不是一個文化搭臺經濟唱戲的好點子。中國的酒文化有幾千年的歷史,中國的白酒又是種類繁多,名牌紛呈,若能把中國的名酒市場都吸引到本市,像舉辦廣交會那樣一年兩次,不僅可以大大提高本市知名度,而且還將會給本市第三產業帶來莫大好處,弄好的話,一年收入三兩個億沒問題。這一構想得到市委司書記的重視,經多次論證之后,下發(97)S字第17號文件,決定舉辦第一屆國際炎黃名酒節,文件說要建立相應的籌備委員會,要在北京、廣州、上海分別召開新聞發布會。由于老康是始作俑者,被市委市政府任命為名酒節宣傳廣告總策劃,兼名酒節籌委會宣傳處主任。老康的名片很快做出來了,不僅燙金,而且布紋,而且羊皮紙印制,老康名字后邊的一溜頭銜特別顯眼。
僅此文件和幾盒名片恐怕還辦不成大事,老康的文章關鍵做在大標題上。老康利用國際炎黃名酒節籌委會宣傳處名義,又策劃出一項方案,即不惜血本出版一冊名為《中國名酒博覽大全》的精裝宣傳畫冊。當然要圖文并茂,當然要有名家和中央領導人題詞,當然要在香港出書,當然要向全世界凡是有華人的國家和地區發行。老康提前做好了出書準備,特請全國政協副主席、著名書法大家A先生為該書題寫了書名,出書時將印制在該畫冊的封面上。
總之,這是一冊兼有史料價值、文獻價值、宣傳價值、保存價值的畫冊,是中國每一個名酒廠家必登、必備、必讀、必有的巨型文獻。同時也是一本外商認購、定貨、宣傳中國名酒的技術指南。
老康對這本巨型文獻的設想是,僅刊登一百家中國名酒,登滿為止。每家視全國評比得獎名次、圖片所占面積、宣傳文字多少等收
取不等費用,大概算下來,登一次這樣的廣告,須交五到十萬元,老康作了預算,除去印刷成本和其他費用,僅此一書可獲純利250萬元,上交名酒節100萬元之后,還可凈落150萬元,這對于補足建造大樓欠缺的120萬還是綽綽有余的。
征訂征登通知寄出之后,全國名酒廠家響應者爭先恐后,如火如荼,匯款單雪片一樣飛來,半個月之內就收到了全國四十家名酒廠寄來的350萬元匯款。照此速度進展下去,一個半月即可完成預計計劃。
然而事情并不像想象的那么容易,待收到四十五家之后,就不是雪片了,而是隔三差五來封信,問問價錢能不能優惠,可不可只登文字不登圖片?來此類信者多是一般酒廠,他們自知躋入不了名酒之列,覺得能登上一片文字已足矣。
老康開始弓拉得死硬,不是名酒廠家,多少錢也不能登,這是中國名酒博覽大全,不是雜牌博覽大全,如此一來,僅發展到第四十六家,再沒有一家前來報名的了。當然,《中國名酒博覽大全》也可以不受一百家的限制,也可以寧缺勿濫,精益求精,少幾家就少幾家,但畢竟征訂征登單上寫明以百家為標準,多了不登的,最后只登四十六家算怎么回事?這樣不但會引起社會誤解,以為此書缺乏權威性,以營利為目的,而且實實在在也影響到最后利潤。一百家只登四十六家,出書只夠保本,已經無利可圖了。
老康不能再守株待兔,老康需要改變策略,采取主動上門服務,多方游說的戰術了。
老康是帶著市委市政府的那個文件下去的,當然還有全國政協副主席、書法家A先生提前寄出的那份墨寶。這期間他又求到省市幾位主要領導關于國際炎黃名酒節的題詞,自然是寫在宣紙上落款處加上個人印章的那種,這些題詞都是為以后出書留作前幾頁使用的。
老康所到之處,先亮名片。
第一家跑的是M縣大公酒廠。接待老康的是該廠宣傳科科長,科長接過名片,認真審視半天,就問老康是哪單位的?
老康正思謀如何回答,小侯一旁答話道:我給你介紹一下,這就是S市工會主席康漢永康主席,現在調到國際炎黃名酒節籌委會宣傳處了。
雖然不在一個城市,科長對老康的大名早有耳聞,不期于此相遇,頓時有了好感。連說康主席請坐,請坐。小謝,快把茶杯拿幾只來,哎,你看這閨女跑哪去了?康主席,來來來,先喝健力寶吧。
老康和小侯一人一聽健力寶喝著,宣傳科長打聽老康之來意,老康就把S市的紅頭文件連同名人及省市領導題詞一塊拿了出來。老康說,這事決不勉強,想登則登,不登也行,不過作為一個名牌酒廠不上這書確實說不過去,如同梁山一百單八將,榜上無名的話,社會誰肯承認?這和商標注冊是一個道理。
科長馬上明白了老康的意思,不過對老康親自出馬跑這事有些不解,堂堂市工會主席不辭勞苦地跑下來征登廣告,如今這樣的領導干部的確不多了。
康主席這么忙,還親自下來,這在我們是做不到的。科長的話音已經十分明白。
小侯說,科長是不是信不過我們呀?信不過可以打個電話過去,問問市工會有沒有一個康主席?
科長連忙解釋,哪里話,哪里話,我是說康主席這種工作精神實在讓我們佩服。
小侯說,這也是看家哩,一般的小酒廠,雜牌的,康主席決不會親自出馬,康主席能親自到這來,是對你們廠的重視,像你們這樣的大廠,又是名牌產品,漏掉了你們咋說呢?
老康接道:的確是這樣,不是名牌酒廠,我們是請也不會去的。
科長連說那是那是,兩眼緊緊盯住手里的那份紅頭文件,細細地再三品讀。科長沉吟半天又問,登的話需要多少費用?
小侯一聽有戲,大魚已經向釣勾游過來了。
老康說,知名度越高,價錢越高,像你們這樣的名牌產品,沒有十萬登不了的。宣傳科長知道行情,像這種價格不算胡要,中央臺電視廣告,一秒鐘黃金時間就要幾十萬,省報登半版廣告也得一二十萬,所以他也沒有再說別的。
科長關心的倒不是價格高低,而是它的社會效益如何,花錢不少,要看有多人能夠看到。
科長問,這書出來后發行面有多大?
老康不回答,老康倒反問他,你說吧?
科長說,我看也就是對著全省吧?
老康笑他說,全省?
那么是全國了,不可能吧?沒有這么大的面吧?
全國?老康又笑道。
那,還能擴大到哪去?我看能在全國發行就算不錯了。
不,我這是全世界,真的,你笑啥?我這是國際炎黃名酒節,國際二字你可別忘了,到時候全世界有一百三十多個國家和地區參加名酒節,有六七千外商和國內外來賓,還不算新聞單位的記者,電臺電視臺的工作人員。你算算,這本書發行出去,對你們的宣傳面有多大?這是走出全省,打出國門,走向世界的呀我的老兄!
就這么簡單,二十分鐘不到,經過老康的一番宣傳和小侯恰到好處的配合,一份合同就拿到手了,十萬元不久就可以匯到名酒節籌委會宣傳處的帳上。
要求登文的酒廠迅速上升到第七十二家,匯款已達400萬元。
還差二十八家,這二十八家難度越來越大,如同攻堅扶貧,越到最后幾個貧困地區越不好摘去貧困帽子。
老康仍滿懷信心。首先,他相應降低了參登條件,不再強調是名牌白酒,就是名牌啤酒照樣也行,啤酒只要名牌,照樣也是名酒,也是炎黃子孫釀造,只是排列名次要往后挪,價格下調百分之二十,交四至八萬就行了,價格基本合理。
即便如此,也不是那么好辦了,想參加的早參加了,不參加的說破天也不參加,老康遇到了新課題。
一日,老康啟動專車,去一個口碑不錯的啤酒廠游說。這家啤酒廠效益不壞,每年上交國家利稅幾百萬,光用來做宣傳的費用也有幾十萬,登這么一塊文章估計問題不大。
這回是酒廠廠長接待的老康。
老康遞過名片,廠長看看名片,看看老康;再看看老康,又看看名片,遲疑不決地問道:你是不是以前在市水廠的那個小康?
老康聽他這般問話,也仔仔細細地看他,這位廠長瘦長臉,凸嘴唇,兩眼圓溜溜的,猛地想起一個人來,這是不是以前工人文化宮的那個孫圣光呢?因為他長相與孫大圣大體相近,大家開玩笑叫他孫行者,他怎么會在這呀?
老康并沒認錯人,對方就是孫圣光,孫圣光也看出是老康來了。孫圣光一拍老康的肩膀說,好家伙,真是小康,二十年不見,你的確顯老多了。老康說,你這孫猴子,臉還是這樣瘦呀,渾身肉都跑肚皮上去了。不行了伙計,你也別叫我小康了,還是叫老康吧,我看不光我老了,你也老了,年歲不饒人啊,你還記得二十年前咱們在雪花湖召開的改稿會嗎?
這一說,孫廠長的臉刷地紅了,那一次改稿會真讓他孫圣光永不能忘。
改稿會是市工會統一組織的,市工會要出一本小冊子,讓下屬企業各組織一篇如何開展職工教育的小文章。當時老康是市水廠
的筆桿子,孫圣光是市木器廠的筆桿子,總共有三十多個筆桿子云集雪花湖統一改稿子。請了一位出版社的編輯,編輯提出意見,作者修改,改不好再改,直到滿意為止。
雪花湖是個名勝風景區,離市郊七十余里,山也幽靜,水也誘人,乏了看看蘆葦,累了劃劃小船,是個構思文章文人聚會的好去處。
三十多個作者趁編輯看稿時間在雪花湖狠瘋了兩天,第三天就坐下來聽取意見改稿。別人的稿子三兩天就改出來了,只有孫圣光的稿子,改一遍又一遍,總是交不了卷。那一天他請小康(老康)幫他看看,小康說你寫這真不行,可不是假不行,要不我給你修修得了。孫圣光鞠了一躬說,那就拜托小老弟了。小康花了半天功夫就改成了,小康拿著改好的稿子再找孫圣光時,有人說孫圣光游泳去了。等到吃過晚飯還不見他回來,作者們都說壞事了,說不定孫圣光游泳掉湖里出不來了。
于是兵分四路去找。三路人馬掃興而歸,只有小康一路(和另外兩位作者)在雪花湖最僻靜,最荒野,最沒有人去的蘆葦旮旯里找到了孫圣光。孫圣光當時躲在蘆葦棵子里大喊小康請你不要過來,說他的褲子被人拿走了。褲子拿走了怕什么?下身不有褲頭嗎?孫圣光還是不讓他過來。小康悄悄走近前去,突然啊了一聲捂起眼睛不敢再看了,只見孫圣光和一個叫賈美麗女的赤條條一絲不掛地躲在蘆葦叢里,那女的也是來改稿的作者,以前和孫圣光并不認識,這才認識不兩天就打得如火如荼,滾到蘆葦蕩里演起《紅高粱》了。他們萬沒想到,放在一起的服裝包含兩條褲頭,被一個釣魚小孩子一塊給抱走了。若不是小康給你們借來衣褲,還讓另外兩個作者發誓嚴守機密,孫圣光和賈美麗只有抱在一起沉湖自殺的份了。
二十年前的往事只那么一閃,便隨著孫圣光臉上的紅暈一塊流逝了。
孫圣光便和老康談正經事,老康說了目的來意,恭維了孫圣光幾句,說你財大氣粗,花這倆小錢還沒有從你指頭縫里漏掉的多呢,孫圣光光笑不接,不說登也不說不登,讓老康心里一時揣摸不透。
中午自然不讓老康走,就在廠招待所為老康洗塵。或許出于回報二十年前小康送衣解困知而不舉的君子之美,孫圣光備下的這桌酒席格外豐盛,白酒是真正的茅臺,啤酒是本廠生的“賽蘭帶”,還專門找來能喝會猜的廠工會主席老任陪同。
酒桌上不談廣告的事,只是喝酒。老康突然間想起那片蘆葦,想起了當時孫圣光的狼狽樣,不由發笑。孫圣光問他笑什么?老康說不笑什么,我是笑你的肚子,因為啤酒天天追著喝,你那肚皮真有點啤酒味了。孫圣光說可不是咋的,以前腰圍一尺五,如今已經三尺三了,不信,你看我這腰帶?老康說,我給你想個減肥法你又不干。孫圣光說,啥法快說?現在我巴不得變成猴子,我的肚子能像我這張臉就好了。老康說,出點血吧,出點血就瘦下來了。孫圣光聽出來還是想讓他掏錢出書,還是想要他拿出八萬塊錢來,孫圣光王顧左右而言他,就不往茬上去接。
一旁作陪的廠工會主席老任是個老好人,十分善解人意,他聽出老康話里有話,就想讓老康高興高興,既想讓老康高興,又想讓孫圣光高興,這位工會主席就巴結起孫圣光了。我說孫廠長,你也太有點想不開了,你恁仔細干啥?該花的錢就得去花,咱廠搞恁好,不是你領導有方會有今天?你看人家別的企業家是咋宣傳自己的?上電視,上報紙,做廣告,成千上萬地去花,其實他們那點事根本就沒法和你去比,你也得想法讓吹吹,不,不是吹,是宣傳,實事求是地宣傳自己,宣傳了自己,也就是宣傳了企業。康主席,你那畫冊上能不能登俺孫總兩張照片?,孫總挺上像的,尤其是工作照,一手接電話一手抽煙的姿勢,瀟灑極了。老康接話道,當然可以了,別說兩張,十張八張也問題不大。工會主席立馬問老康得多少錢?老康說兩個單頁才八萬塊。工會主席說,是么,八萬太便宜了,上次電視臺來拉廣告,一張嘴就是二十萬,那才幾秒鐘的事啊,要是登在書上,多少年也不會消失,啥時間想看啥時間看。
一番話說得老康挺受用,要和工會主席干一杯。而孫圣光就覺得很不受用了。這個老任說話胡掄真是傻逼,我回避還回避不掉呢,你是哪壺不開掂哪壺。
工會主席喝了老康一杯酒,越發變得興奮:孫總,這事我看你就定了吧,你別不好意思,別人說閑話有我老任去解釋。
孫圣光一肚子火,不好發作,當著老康的面他只有裝笑才合適。到了這關節口,實在看不下去也笑不下去了,正當老任舉杯又和老康意思時,孫圣光隔著桌子使勁踢了老任一腳。老任不知何人踢他,只覺得了疼,看了看幾副臉色,只有孫圣光一副為怒相,老任方才知道自己說了錯話,弄不好是和老孫反彈了琵琶,只是后悔晚矣,再想收回已找不到借口了。
這一腳沒有踢到老康身上,老康卻覺得很疼,很不受用。孫圣光那一腳是他用余光發現的。他感覺那一腳不是踢老任,而明擺著是朝我老康來的。老康頓時臉上發燒,酒往上涌,脖子上的一盤犟筋蚯蚓一般拱將出來。
孫圣光看看氣氛不對,舉起酒杯打哈哈,快喝快喝,干了干了。
老康紅著臉把殘酒一潑,酒杯一放,雙手攏抱作了兩揖,說告辭了,孫廠長,謝謝你的盛情款待。
老康說完起身就走,司機小侯也跟著效法。孫圣光后悔方才那一腳踢的不是場合,將心比心,擱在我身上也不好交待。
孫圣光一把拽住老康胳膊,半真半假地說,咋了老康?看不起你這二十年前的狗逼弟兄了不是?看得起就坐下喝幾杯,看不起你現在就走人。老康說,不是我看不起你,而是你看不起我,現在不是我三更半夜打著手電雪花湖找你的時候了,你當老康今天找你是給你要錢來了?沒那回事,你參加書能出來,不參加書也能出來,有你“賽蘭帶”五八,沒你“賽蘭帶”四十,我可不是來你這“賽蘭帶”討飯吃的。不是看在二十年前的交情上,我找你?多少酒廠托關系說好話,跟屁股后面求倆月我都沒理他的茬。
明知老康是吹大蛋,孫圣光也不好揭破,老康的熊脾氣他知道,是個喂不熟的叫驢,順毛抹拉可以,戧茬摸非踢你一家伙不可。別看他外表挺講義氣,真得罪了他,二十年前的雪花湖韻事他敢給你抖落個一干二凈。
結局挺好,孫圣光給了他好大的面子,孫圣光一再說剛才是誤會,我是害怕老任貪杯,說話不照趟才給他提了個醒的。老康也不計較那一腳是踢誰的,既然他說是踢老任,那就是踢老任,這八萬塊給我老康我決不會不要。老康打起哈哈和孫圣光連碰六杯,喝好喝美之后,老康收拾起孫圣光簽定的協議書凱旋而歸。
書出得真是不容易,確實不容易。老康酒也喝了,罵也挨了,爺也當了,孫也扮了,威風也抖了,洋相也出了,光棍也充了,乞丐也做了。老康一會兒是人,一會兒是鬼,一會兒過陰,一會兒過陽,總算把《中國名酒博覽大全》一書印出來了。這本書受到市委市政府的好評和出書單位的一致贊揚。老康在接受好評贊揚的同時,也把建樓欠缺的一百二十萬不
聲不響地轉到了市工會的帳戶頭上。
四
有了錢就好辦事,有了錢就有一切,以后就買地皮,畫圖紙,跑審批,拜了一個又一個“如來”,磕了一個又一個響頭,蓋了一枚又一枚公章,市工會辦公大樓終于在世人羨慕、驚嘆、不解、懷疑、妒忌的目光中挺拔而起,半年之后五層結頂,一年之后裝修一新,三通完成,最后交付使用了。
劉群終于笑了,劉群吐了一口氣,且揚了一次眉。
職工也都笑了,一向寄人籬下的市工會終于不再看別人的白眼,有了自己的安身之地。
這里自然有老康的功勞。有人說老康有一半功勞,有人說老康有一多半功勞,甚至有人說功勞應該百分之百歸老康。
老康的功勞不僅在于此,老康的功勞還在后面。
沒有老康,市工會辦公大樓僅僅是座大樓,并不會給市工會屙金尿銀,市工會要想變富,必須把多余的四層、五層,特別是一樓大廳出租給別人,才能坐地生財。
在大樓出租的時候,老康聽到了閑話,劉群也聽到了閑話。一種說法是在建樓招標中老康吃了幾萬元的回扣,老康不僅吃了回扣,建筑隊還給他家裝修了房子,打制了家具。老康不承認有這事,說回扣一分沒吃,房子裝修不錯,家具打了不錯,那是兩個女婿給出的力、兌的錢。的確,老康的兩個女婿一個是木匠,一個會裝修,這樣解釋完全說得過去。另一種說法是,劉群過分相信了老康,劉群或了老康的傀儡,老康成了不是黨組書記的黨組書記,不是主席的主席。還說劉群之所以聽老康的,是受了老康的賄賂。劉群聽到這些,笑了笑說,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腳正不怕鞋歪,讓人家去說好了。
劉群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好官難當。
老康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好人難做。
不干事說你無能,窩囊;干砸了說你混蛋,王八蛋,沒有那毬本事;干好了說你目的不純,有私心雜念;最好是不干,不干更得挨罵,只是罵法不同罷了。
這樣,老康的積極性就受到一定挫傷。
在大樓招租的時候,老康就不挑這個頭了,本來他可以挑這個頭的,因為他關系多,路子也熟,但他不愿挑這個頭了。何苦呢,辛辛苦苦給大家辦事,還好心落個驢肝肺,誰有本事誰挑頭吧。
劉群也吸取以前教訓,不再主動請老康挑頭了,何苦呢,本來和老康一點秧也沒有的,反倒讓人懷疑占了老康多大好處。我只管把招租的原則交給大家,誰能攬成事,誰就可以拿到百分之二十的獎勵。話說在當面,只要是本單位的人,誰干都行,免得說三道四。
政策出臺了,好處大大的有,一樓大廳連同四層五層招租出去,單位每年可以收取租金十五萬,經手人可以一次性得到百分之二十的提成獎勵,即拿到三萬塊,這可是個不費大事,張口就來的便宜。
便宜歸便宜,就是拿不走它。這樣靜等兩個多月,劉群就說話了,說大樓招租不能再等了,時間就是金錢,房子不能白白閑著,要是大家不想招攬這活的話,只能讓老康過來幫忙了。
老康不是不想拿這三萬塊,老康也知道錢是好東西,可他不能在大家都去伸手時去爭,他只能在大家都不伸手時再拿,他要抻抻大家的勁,都弄不成事了吧?弄不成事我可不客氣了。老康到底關系多,門路廣,沒出三天就把房子招租出去了,比單位定好的價格還高,老康拿了三萬五的提成獎勵。
樓房出租之后,單位的經濟狀況明顯改變,從此職工月月有了獎金,冬有烤火費,夏有降溫費,再不用八一建軍節集體降溫吃西瓜了。單位設了全勤獎,三個月一公布,多的每月可以拿到全勤獎勵一百多塊。
劉群說,美了吧這下?只要大家好好干,我保證一年之內讓大家去旅游半個月,像黃山、泰山、張家界,九寨溝,過去沒有去過的地方都可以去開開眼界。
最明顯的小實惠,就是每禮拜單位總能以各種理由到樓下的“情人島”(出租以后的一樓大廳作了餐廳)嘬一頓,因此不論男女,腰里的打火機多得用不完,因為每嘬一頓,“情人島”老板必發大家一人一只打火機。
一俊遮百丑,單位有了經濟作后盾,什么工作也都不落后了,又是衛生先進單位,又是精神文明先進單位,又是計劃生育模范單位,又是講政治樹新風先進單位,錦旗匾牌可真是沒有少拿。劉群在市委市政府領導的眼里也成了有魄力、有開拓精神的好干部了。
劉群就頗有些得意,體重增加幾斤,走路反倒覺得腳輕四兩,胸脯老想往前挺。最為得意的當然還是老康,老康身體好壞不說,反正氣色越來越鮮活,說話越來越牛氣,只要說起市工會的變化,老康總要往自己身上引。更讓老康美氣的是,大家以后不再喊他老康,而稱之為“康老”。開始老康不習慣,以為大家是戲耍他的,什么不能喊,偏偏把他和那個江青的老鄉拉扯在一起干什么?后來覺得不是那回事,喊康老是種尊重,不是年高德昭者,你長到胡子白,白發三千丈,也還是喊你老康。于是老康便欣然認可,再喊康老,不光答應,而且點頭,就像聽以前喊他老康一樣自然。
后來不知什么原因,竟有人喊他主席,康主席康主席的喊得挺順溜。老康義正詞嚴予以制止,誰喊他康主席他就惱火,他說這可不敢亂開玩笑,咱們這只有劉主席,哪有康主席?你這樣叫法讓劉主席聽了啥味?有人就說他,這是我們打心里認為你是主席,可不是花椒你,有的人雖然成天喊他主席,大家并不真正覺得他是個主席,有些人不是主席,譬如你吧,做的那些事在那放著呢,實際上起的就是主席的作用,倒認為你是主席。劉群他干啥了?還不是光會當甩手掌柜的大事讓別人干嗎?下屆改選你放心康老,我們非投你全票不可。這叫“天地之間有桿稱,那稱鉈是老百姓。”這叫做“說是就是,不是也是,說不是就不是,是也不是。”
老康聽了心里挺受用,喊就讓他們喊吧,反正也無啥惡意,大家硬是這樣叫我我有啥法?不過,最好不要在劉主席面前這樣叫我,這樣叫我不得勁他也不得勁。
以后“康主席”的使用率越來越高,不僅本單位人叫,外單位的也這么叫,時間長了,以訛傳訛,真的以為老康什么時候當上了主席。不知道的信以為真,讓他請客,知道的一笑了之,全不把此戲言當回事,用句時髦的話,這叫戲說。既然是戲說,就不是正兒八經,用不著組織部下文,想叫便叫就是了。
劉群口里不說,目笑存之,康主席就康主席吧,反正也不會因此而免我的職,更不會叫你個主席就會任命你為主席,只要不在我面前喊你主席,背后叫你國家主席我也不管。
讓劉群難堪的事就來了。
就在上午十點多鐘,劉群正在主席辦公室看文件,電話就響了:請問,你這是主席辦公室嗎?
對,你找誰?劉群問他。
你就是康主席吧?聲音有些激動。
劉群聽了一怔,我明明姓劉,怎么改成姓康了?劉群一想就明白了,這是找老康的。劉群說,對不起,這里沒有康主席。
沒有康主席?不對吧?請你喊他一下好不好?
不告訴你了嗎?這里沒有康主席。劉群
加重了語氣,明顯地有些不快。
你電話不是7654321嗎?
是,電話號碼不錯,就是沒有康主席。
哎,不對呀,他說他是康主席,別人也都叫他康主席。
啪,劉群將電話掛上了。
到了十一點,劉群聽到有人敲門。
門口站的是四個山里來的農民,一個扛著一布袋花生,一個拎著一布袋大棗,見了劉群又說來找康主席。
劉群問他們是哪兒的?
回答說,俺幾個是劉家峪過來的,來找康主席。
劉群一聽,突然想起來劉家峪是市工會的對口扶貧點,劉家峪是個老邊山區,至今沒有脫貧,前些時老康代表市工會去劉家峪送過一次溫暖,是不是人家想來拉拉關系又過來了?
劉群說,進來吧,坐下說話。
四個人不肯進,瞅瞅主席辦公室門口的牌子,瞅瞅劉群,一味地堅持要找康主席,劉群還是說,我們這單位的確沒有康主席。
沒有?是不是找錯地方了?不錯呀,這不就是市工會嗎?
劉群知道他們要見的就是老康,說你們是不是找老康的?便指指老康的辦公室,四個山里人慌忙拎著東西跑一樣過去了。
大老遠就聽到劉家峪的幾個人和老康打招呼:
康主席,你讓我們找得好苦啊,剛才去主席辦公室找你,人家說你不是……
就聽老康說,小點聲,都正辦公呢……
就聽門撲噠一關,說話聲就聽不到了。
過了一會兒,老康就找劉群來了,老康找劉群是說中午吃飯的事,劉家峪的村干部大老遠地趕來了,中午不得吃頓飯?現在又不是沒錢,再說有半個月沒發打火機了。
劉群想起剛才的事,心里還在生氣,既然找你康主席,你還找我劉群干什么?你想招待就招待唄,你花公款干什么?再說,劉家峪來人應該先見我才是,你老康自己就接見了,連給我介紹都不介紹,你這主席當得還挺上癮的!
劉群說,吃飯就吃唄,你去陪他們就行了,還去“情人島”,賬記咱單位。
老康說,你是主席,你不陪陪怎行?
劉群心里嘿嘿一笑,你老康可真會玩,嘴上卻說,好吧,其實有你一人就行了,還拉我干啥么?
老康說,走吧,走吧,別多說了,你不能喝,我替你多喝幾杯就是了。
劉群說,你們先走一步,我隨后就到。說罷徑自去了廁所。
劉群趕到“情人島”,酒菜已上好,劉群一來,客人同時站起來向劉群寒暄。老康對客人介紹說,這就是我們劉主席,我們倆擱伙計擱得不賴,劉主席非常支持我老康的工作。
劉群擺擺手,讓大家坐下,劉群說,老康是我們這里的頂梁柱,社會活動家,村里有啥困難,你們多找他聯系。
客人們說道,多謝二位領導關心,我們劉家峪以后麻煩你們不會少了。
見面禮節已畢,服務小姐把酒斟上,劉群端起杯子就要說幾句祝酒詞,老康卻把話搶在了前面,老康高高舉起杯子說,來吧伙計們,到這就是到家了,客氣話就免了,先干了這一杯好不好?
老康說完干了一杯,四位客人也都干了。劉群端起杯子沒喝就放下了。這第一杯酒要說是應該干的,只是老康無端搶了他的祝酒權,心里十分不快。不是劉群挑禮,這其實真是老康的不對,主席在這坐著,哪兒有你發話的道理?這不是目無領導僭級越位嗎?
老康領頭一喝,果然就亂了套,四個客人把酒倒上,一齊站起來向老康敬酒。
康主席,讓我們先敬你一杯。
康主席,這酒你不能不喝。
康主席的酒量我們是知道的。
康主席多下去給我們指導。
一口一個“康主席”,把真正的劉主席給晾到一旁去了。
四位客人并未在意,老康發現劉群的臉紅了。老康立馬說道,諸位別誤會好不好?主席在這呢,可不是我,我只是個小兵。四位客人都說康主席說話太謙虛了,謙虛一點可以,謙虛過度就是虛偽了。
老康哈哈一笑說,不是我謙虛,在劉主席面前我不敢再稱主席,如果非叫主席不可的話,我是小主席,他是大主席。
客人更加覺得老康可愛,說康主席真幽默,主席還分大小?
老康像是自嘲地說,那可不是,主席當然有大小了,毛主席也是主席,你能和他比嗎?我說我是小主席,是說我以前在水廠當過兩天工會主席,哪能和劉主席比嗎?人家劉主席是市工會主席,我和他一比說我是小主席沒有說錯吧?
一番自嘲,即使劉群高了興,也為自己找到下臺臺階,這一點你不能不佩服老康的機敏。
四位客人卻不相信,都以為老康是玩笑話,仍然康主席康主席地叫不絕口。稱謂就是這,寧可叫大,不可叫小,寧可叫錯,不可改口,叫小或者改口,都是大煞風景的事。
老康不再加以糾偏,你劉群高興也好,不高興也好,反正我是辟過謠了,他們要叫康主席是他的事,不是我老康的錯了。
話鋒仍然是跟著老康走,老康永遠領導話題新潮流。老康站在市委市政府領導的高度,以比專家還專家權威的口氣,滔滔不絕,旁若無人地給四位農民朋友大講致富方略。劉家峪的自然優勢是啥,劣勢是啥,你們真正清楚嗎?你們那個制藥廠趕快下馬,劉家峪缺少水源,制鳥的藥呢?先上個大一點的石材廠倒還可以考慮么,你們考慮成熟了,寫個報告給我,市委司書記和我是朋友,財政局的老徐更是好得比親家都親,我負責給你們跑錢,先給你們要五十萬怎么樣?先把第一期工程拿下來,以后逐步增加設備。放心,這錢只要讓我去跑,就沒有空手過。
四位農民朋友拍手叫好,康主席,你真說到俺們心里去了。俺們需要的就是錢,哎呀,多巧呀,幸好讓劉家峪和你們結對子,有康主席在這,俺們還怕個啥?你說吧康主席,該俺們出什么俺們出什么,跑錢不出血會行?山里頭沒有好東西,木耳,柿餅,猴頭,天麻,這些還是有的,需要請客的話,俺們出錢。
老康一聽笑了,說,你們那些特產啥物的,領導會缺?不缺,你們出那點錢也不夠喝酒的,我這要錢方法與別人不同,不是我請財政局,而是財政局請我,我說在哪飯店請,他們就在哪飯店請,這可不是我吹的,你問問劉主席,看我們大樓是咋蓋的?到時候你們過來一趟,讓財政局掏錢請我們吃一次,這錢就到位了。
農民朋友說,不敢不敢,那咋會行?給俺們錢,還讓領導請俺,俺這錢要的不踏實,天底下哪會有這種事呢?
老康說,這有什么?你們是老邊山區,扶貧對象,不扶你們扶誰?國家有扶貧專款,給誰不是給,關鍵是看誰去要,是咋個要法。
一番宏論讓四個農民朋友聽得如雷灌耳,茅塞頓開,天底下要錢竟有這么要法的,這位康主席怎么這么大本事?怪不得讓人家當主席,你聽人家講話這水平,這氣魄,別說當工會主席,就是給他個地委書記、省委書記干干,也難不住人家。相比之下,坐在旁邊的劉主席就不行了,你沒看他光會悶頭坐著喝酒,連句話都不會說,那個悶胡勁,我的天哪,三腳也跺不出個屁來的樣兒,給他個主席白搭了,說不定是個副主席,是康主席的副手。
老康和四位朋友談話投機,酒下得自然也快,不知不覺已經干掉兩瓶。老康打開第三瓶時,劉群說話了,有個差不多我看就算了吧,下午兩點半還要政治學習,不能老喝。老康聽了就很掃興,覺得劉群很撥自己的面子,請人家喝酒就得讓人家喝美喝得勁,沒有主人不讓客人多喝的道理。
老康就說,讓他們喝唄,時間還早呢,六個人才喝兩瓶能算多?光我自己也得多半瓶。
農民朋友看出劉主席臉色不大自在,想想也是,咱幾個只顧和康主席說話了,就把人家劉主席晾一邊去了。四個人覺得不好意思,一人倒了個滿盅要和劉主席碰酒,劉群說,對不起,我酒量有限,今天喝得不少了,想喝,你們幾個慢慢喝,一會兒我還得回單位。說得沒精打采的,一點快樂勁沒有,看來真有些不高興了。
老康看劉群老看手表,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老康就不大高興。四個農民朋友再次給劉群敬酒時,老康就說話了:算了,別讓他再喝了,他不喜歡這一套,老劉是個好奴才,一說講廉政,連酒都不敢多喝了。這都哪年哪月了?還搞那一套,抓學習能抓出什么來?不是我把大樓撐起來,學習抓得再好又有……
沒等老康把話說完,劉群便拂袖而去。
酒場氣氛一時沉悶起來,老康在農民朋友面前無言以答。
這場酒劉群算把老康得罪苦了。
五
不久老康又病倒了。
說是高血壓上來子,心率不齊,老康又住進了三院。
老康這一住,就住得時間不短。
據說,老康的心臟病和劉群干那一架有關系。
干架原因是老康自作主張,私自蓋公章,為單位安排進來一位轉業兵。這位轉業兵是財政局徐局長的外甥,會電腦,老康說市:二會就缺少一個會電腦的。
進人可以,你總得和劉群商量一下,更不能背住一把手私蓋章。再是老徐的外甥,再懂電腦,也得和劉群打個招呼不是?
老康沒打招呼,老康幾乎是采取欺騙手段把公章蓋了。那天劉群出差不在家,老康拿一張調動表讓人事科長蓋章,老康說這事已經和劉主席商量過了,劉主席同意了你還不蓋?放心吧,出問題我負責。人事科長就把公章蓋上了。
不久,那個轉業兵來市工會報到,劉群問他來干什么的?他說來報到上班,是人事局分配到這里來的。劉群越聽越糊涂,進人這么大個事我怎么一點都不知道?劉群問他,市工會誰同意你來的?他說康主席,康主席給我蓋的章。劉群說這里沒有康主席,只有劉主席,你這事我一點影都不知道,你先緩兩天報到好不好?
劉群就和老康狠狠地干了一仗。
劉群說,老康,有好多話我一直憋在肚子里不說,我看你是個老同志,什么規矩都懂,對單位貢獻也很大,所以我就不好意思說你了。
老康說,咋了,這是咋了,我有啥錯誤你說唄。
劉群就說了:比如說,你一直對外說你是主席,你究竟是不是主席?
老康說,我啥時候說自己是主席了?人家都這樣喊我,我有啥法?
劉群說,主席不主席還事小,進人總算是大事吧?你連個招呼都不打,人說進就進來了。
老康說,是應該和你說一聲,可當時你不是不在嗎?人家人事局催得又很急,我想你就是在家也不會不同意。第一,單位有指標,第二,進的是老徐的外甥,老徐對咱出多大力你是知道的,沒有老徐幫忙會蓋起來這座樓?咱不能知恩不報吧?第三,進來的人懂電腦,咱單位不是正想物色一個這樣的人才嗎?
劉群說,扯半天倒是你有理了?我問你,這個單位究竟誰是一把手,是你說了算,還是我說了算,你還有一點組織性沒有?
老康說,好了,別說了,我沒組織性,我錯了行不行?其他事先不說,這個人你是讓進還是不讓進吧?
劉群說,要等黨組討論決定。
老康說,黨組決定?還不是關鍵在你一句話嗎?你究意啥意見?
劉群說,這事你不要逼我好不好?
老康說,不逼你,我可是丑話說在前頭,這個人進不來,以后單位有啥事你該找誰去找誰好了。
轉業兵就是沒讓進,又退回人事局去了。
不是不需要,而是氣不順,你老康不是想垂簾聽政,當我的太上皇嗎?不是你想凌駕于領導之上,先斬后奏,當不是主席的主席?沒那么容易,我可不是三歲的阿斗,由你隨意擺布。這一次治不住你,不知道以后你還敢干什么呢?你不就是和司書記關系好?你不就是認識財政局的老徐?等他們退了休,書記、局長換了人,我要看看你還找誰?市工會也不會年年求財政局辦事,你老康也不比誰的幾巴粗多少,離開你月亮也不會從天上掉下來。很多人都說我對老康太遷就,老佛爺一樣敬他,老康這人不識敬,你敬他到天上,他敢站天上往你頭上拉屎。中肯呀批評,這件事算給我敲響警鐘了。
劉群不想再當傀儡,他想正兒八經地當兩年皇上。
老康也不肯作劉群身邊的太監,老康借口心臟病復發,又到醫院賦閑來了。
如果不出什么意外,劉群真敢把老康晾個三年五載,晾到老康退休也沒有什么不可以的。反正單位有樓在,有樓在就有錢在,有錢在就有膽在,有膽在腰桿子就硬,說話就有人聽,經常有打火機發著,革命小酒滋潤著,不可能有誰砸我劉群的黑磚,后院也絕對起不了火。
劉群真不該說出一個“火”字,那一年中國的火災特別多,但誰也沒想到竟然燒到了劉群在位的S市工會的頭上。那是二月四號晚上,離春節不剩幾天時間了。情人島打烊后,兩個歹徒摸進酒店,盜走四千元現金,殺死兩個值班人員之后,為了滅口才放了一把大火。殺人兇手當天就捉拿歸案。這么一來,市工會自身不需負任何責任,劉群心里的石頭也由此落地。
劉群雖然解脫了干系,市工會卻遭受了一場滅頂之災。一樓大廳整個焚毀,全部鋼筋扭曲,鋁合金門窗燒成了麻花糖樣。因天花板被毀,也影響到了二樓。三樓以上雖可住人,但因樓體被火舌舔得黑咕隆咚,一塌糊涂,就像遭了火燹的一座城堡。市工會所在的二樓三樓已成危房,只有西半部有幾間房可以辦公,東半部成為雷池,沒人敢跨一步。
市工會去毬了,一干人馬辦公都擠到了西頭幾間小屋。本來放三張桌的辦公室,一下子擠進去十張桌子,連轉身的空地都沒有了。
“情人島”消失了,“情人島”老板害怕吃官司早已逃之夭夭,市工會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想打官司找不到被告又怎么個打法呢?
劉群一夜愁白了頭。他身上的壓力太大了,市工會以后怎么辦?財源掐斷了,福利不說了,但是人還要住吧,現在不僅二樓三樓成了危房,如不趕快搶修,不久的一天整個大樓都會倒塌,傷人、死人,還不都是他的責任?
當務之急該是搶修危房。
請建筑師過來看了,說樓不扒也行,但樓體需要趕快加固,不加固,半年之內定會倒塌。初步預算一下,加固樓體需要五十萬元的
資金,因為工藝十分復雜,一般的建筑隊不想接,說加固比重新蓋樓還困難。
五十萬去哪弄?劉群犯愁了,自己打報告向財政局要,那是根本沒指望的。
這自然想起了老康,這錢沒有老康出馬根本要不過來。可是老康還請得動嗎?老康多半年沒到單位來過了,老康的工資都讓孩子來領,老康已經捎話過來,說劉群你記住,凡是過河拆橋,卸磨殺驢的人,歷史上沒有一個有好結果的。劉群感到不寒而栗,他莫名其妙地想到了那塊呼嘯而至,飛向王宏文頭部的黑磚。
劉群便想動動位子,但屁股不擦干凈,誰來接你這個爛攤子呀?
劉群只好硬著頭皮打報告,找市委市政府要錢。
報告如同泥牛入海。爛樓修不起來,群眾有意見了,這十人一間屋擠到哪一天算完呢?這是冷天,要是夏天還不把人熱死呀?
有人說,放假都去炒股算了,鬧不好哪一天塌下來砸成殘廢咋辦?老了誰養活咱?
有人說,已經半年沒發打火機了。
有人說,還打火機呢,再過半年工資還有沒有都難講。
爛樓在那豎著,成了本市一景,誰看見誰搖頭,都說老康呢?老康也不給要錢修修?每當街道辦開展衛生大檢查,市工會就像兔子見鷹一樣沒處躲藏,大樓像個大丑八怪,自然影響到城市形象,沒辦法只好買來雨擋將大樓圍起,破了換,換了破,光買雨擋就花了兩千多,整日像有個鄉間來的馬戲團在里面表演似的遮圍一圈,不許人看到內幕。
市政局、街道辦已經多次勒令劉群趕快美化樓體,說S市如果因此而評不上全國衛生城市,一定找他算帳。
就有好心人向他出主意,還是請老康出來吧,那是個能人,你可不能不用他,只要老康向財政局說句話,五十萬不就到手了?
劉群只有苦笑,說什么好呢?只怪自己,當初真不該和老康干那一架。人沒有前后眼,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
劉群不是沒想過和老康和好,和好當然好,相逢一笑泯恩仇。只是怕和好難,老康不是那么好說話的,他要一下子辦我個長臉,我這堂堂七尺須眉今后還怎么在單位做人?
劉群還是決定一試,成不成就這一次,他想起了“將相和”的歷史故事,大局為重,大局為重呀,誰讓你是個主席呢?
劉群往醫院連跑幾次,不知是老康有意回避,還是不巧,每次都沒見面。
劉群又到老康家里去找,老康不在家,倒是見了老康老婆老皮。老皮說,不行了,人老了,跑不動了,該找誰找誰吧?還找老康干啥呀?他啥官都不是,連一點毬本事都沒有,就是多認識倆人,多認識倆人有啥用?認識倆人又咋?現在的人還不都是那,用著你了喊爺,用不著你了,扭臉就裝不認識。還有王宏文那號的人,才可惡呢,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你就不能可憐他,你可憐他,救了他,他出了布袋口就咬你,你說這樣的貨你可憐他干啥?
劉群讓老皮說得一張臉白了又紅,紅了又白,最后只好苦笑道:老嫂子,你該不是在罵我吧?啊?
老皮說,看你說哪去了,我罵你干啥呀?你們倆擱伙計擱多好,你是他的主席,啥事又懂,老康感謝你還感謝不完呢!
劉群說,我確實有對不住他的地方,我這次來就是想和他交交心,認個錯,就算是負荊請罪吧。
老皮說,說這話就外氣了,其實老康也不是那種不識抬舉,仨數不識的,他這人就是有點別,好認個死理,老康這次住院主要因為生氣,也不知道他在外面讓誰氣住了,成天也不說話,光一個勁地大哼小哼,要不你去勸勸他也行,他脾氣你不是不知道,只要三句好話一說,他比誰干得都性。
劉群這一趟沒有白跑,雖說沒見到老康,其實比直接見到老康還好,老皮就像個聯絡官,早把話捎給當家人了。又過兩天,劉群得知老康過五十八歲大壽,便備好一份生日蛋糕,掂了兩瓶好酒上老康家祝壽去了。
劉群這一去尤使老康感動,似他這樣啥官不是的人,誰來給他祝壽?除了兒子、媳婦、閨女、女婿來了,別的沒人,司書記沒來祝壽,徐局長沒來祝壽,老徐只是打了個電話,問問他的身體,別的啥也沒說。看來,人家劉主席是真正想和咱和好,真正對咱尊敬,人么,不就是爭個面子嗎?人家劉主席給咱面子了,咱不能不接吧?況且,上次進人的事,也不能全怪劉群,大小人家是個主席,進人這么大的事,我事先沒有向他請示過一句,擱我生氣不生?
第二天,老康就辦了出院手續,又上班來了。
單位同志見了老康一個個和他握手,有個愛當嘻皮士的小伙子,夸張地和他擁抱,說康老,你可把大家想死了,快來吧,你不來,咱單位就沒戲唱了。
傳達室的老齊頭見了老康說,出院了?我正準備給你送個花圈去呢!
老康說,你自己留著用吧,省得到時候我再給你買了。
老齊說,咋樣?再拉兩年套?
老康說,拉,不拉還行?小車不倒只管推,放心吧,有我老康在一天,不愁沒有打火機使。
老齊說,真讓你說對了,我半年多沒見打火機啥樣了。
老康說,大樓一修好,不就有打火機了?
一切都是那么順理成章,水到渠成。老康回到單位,報告一打,五十萬立馬到位了。不出兩個月,大樓加固好了。趁建筑隊在,大樓又重新裝修粉刷一遍。以后就又出租一樓大廳,就又收起了租金,只是不敢再讓飯店承租,飯店容易起火,這次找了一家商場,商場信譽好,又安全,租金比以前還高,單位領導、群眾都皆大歡喜。
市工會重新紅火起來了。
以后的兩年,劉群和老康擱合得很好,再沒有紅過臉。不過,老康的老毛病依然未改,尾巴比以前翹得還高,說這樓沒有我老康,再有五年也加固不了。老齊頭說,用不了五年,再有半年也塌鱉個毬了。
劉群鑒于以前的教訓,任康老怎樣自詡,再不說一句閑話。
康老轉眼就到了六十。
康老身體自認為還行,康老還想再拉幾年套。按規定到了六十是要辦退休手續的,不過也有例外,真正單位需要可以返聘,除了退休金以外,還可以每月再拿三百元的補貼。康老托人把想法告訴劉群,希望單位返聘他,康老說,那三百元給不給都無所謂,只要讓我再拉幾年套就行了。
劉群一直不回話,過了一個多月,劉群回話了,劉群說,年歲不饒人呀!要不就算了吧,老康在家好好休息兩年,養好身體再說吧。好不好?
康老只好辦了退休手續。不過劉群也沒有虧待康老,額外地給他多發半年的退休金,這在別的單位是不會有的。
六
像康老這樣的人,是不可能長期在家賦閑的,只要他能動彈,他就決不會閑著。
果然,省里要成立茅盾文學院,急需教一個負責籌備的人。新上任的省文聯主席就想到了康老,親自登門請康老出馬。開始擔心他不會答應,就說給他配專車,配秘書,給間單人辦公室,每月先給五百元的聘金,以后逐漸增加。又說,你能干到哪一天就干到哪一天,不要擔心年齡,不存在辭退那一說,真干不動了,我們給你養起來。
康老說,試試看吧,等我先把茅盾文學院跑成,再說以后吧。
康老六十一歲又殺上前線。
責任編輯張守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