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小蘭
也是冬天里。大雪飄飛。春節,即將來臨。和大街上喜氣洋洋的燈火相比,教室里的日光燈,慘白而寒冷。因為學生們已經放寒假,破碎的窗玻璃依舊破碎著,風一來,墻壁上脫落的宣傳畫嘩啦嘩啦地搖響。我們——一群三四十歲的中年人,卻在上課——補習外語。
為了——評職稱。
有人開心,說在深圳,一塊磚頭砸了六個人,其中五個是總經理,剩下一個還是副總經理。內地小城,多的不是總經理,而是處長們。隨著處長們像“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小草蓬蓬勃勃地生長起來,“教授”“副教授”也開始滋生蔓延。“教授”們正日漸失去古老的莊嚴和智慧,只不過也像處長一般,是人們在社會生活中的一個標記而已。這職稱,便猶如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有了它,可以增加幾十元的收入,心安理得地享受一餐早茶。沒有它,便像從破碎的窗玻璃里吹進來的風,啃得人心嘩啦嘩啦的痛,于是,有人憤起拍案——不公平!來補習的人,多少抱有一份“奢”想,一點兒希望。雖然,那希望遙遠且閃爍不定。
人高馬大的男人,臃腫開始發福的女人坐在中學生的長椅上,多少有點兒別扭,擠得慌。回頭張望墻報上醒目的標語:奮戰一百三十天,爭取考上重高!男人們自嘲地點起一支煙,微笑著瞇縫起眼睛:八十歲學做吹鼓手!女人們的花手套花圍巾攤在桌子上,像海水一般漫上心頭的卻是青春不再的落寞。還有為人妻為人母的不安:就要過年了,瑣瑣碎碎,家里有多少事等著要做。那一份屬于家的天倫之樂,在夜風中一點點冷去。
老師,每小時掙十元課時費,很難。講臺上,一杯茶,幾支粉筆,厚厚一疊講義。茶杯上的熱氣有氣無力,像搖曳的燭光,一會便悄無聲息。粉筆,卻仿佛很堅硬,在黑板上每劃一下,都尖刺的響。因為只不過為了考職稱,所以,開卷便奔主題。大刀闊斧地砍去語言的繁枝茂葉,只留下筆直的主干。即使是這樣,主干也好像綿長無盡,難以讓老學生們在短暫的夜晚吞咽下去。面對幾十雙茫然疲倦的眼睛,老師很無奈地拖慢聲音,似乎每句話,都是一個詞一個詞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地從口中蹦出來,慢到了不連貫,依舊有人抱怨,太快了,記不下來。程度稍好的人則又不滿地小聲嘀咕,怎么這樣婆婆媽媽的啰索。有人凍得忍不住搓手跺腳,還有人居然在寒冷中發出輕微香甜的鼾聲。老師呢,卻又發不得脾氣,老學生們畢竟不是黃毛丫頭,乳臭未干的小子,其中混雜著這長那長,藏龍臥虎也未可知。
每天晚上兩個半小時的課,其中休息十分鐘。休息的時候,男人們喜歡到教室外面的走廊上抽煙聊天。下雪的日子,看雪吃冷風。不下雪的日子,看天上清朗的星星和月亮,依舊灌一肚子冷風。女人們,大多比較用功,下了課依舊抄抄寫寫,或者躲在教室里悄聲細語。去方便的路上沒有燈,廁所里也沒有燈。偶爾,有人劃亮一根火柴,瞬息即滅。黑暗中,洋溢著一片牢騷和抱怨。有人憤憤地罵學校,賺了那么多的黑心錢,卻連燈都舍不得安一盞。醫生們說,我們搞臨床的,這么忙,哪有時間寫論文,念英文,真不合理!會計們說:我們當會計的,八百輩子用不上一句英文,又不合資,又不獨資,考什么外語,開玩笑。一如劉震云筆下的大電二電們,補充:瞎子點燈白費蠟。嘻嘻哈哈一陣樂,走回教室的路上,彼此都多得了幾分“信息”。
給我們上課的老師,是一位真正的教授,年屆知天命,寬大的額,細細長長的眼睛。用很鄉土的北方口音講課,講講停停,且不斷重復。有一天晚上停電,教授找來一支蠟燭,湊在燭光下,依舊想抓緊時間把課上完。終于有一個男生打斷了他:老師實在看不見,算了吧。教授愣了一下,無聲地笑笑。打斷他的那個男人,就是那個一再發出鼾聲者。每當他鼾聲驟起,攪亂一池春水,同窗們就會驀然回首,紛紛把目光雨點般傾瀉在他身上,他迷迷糊糊從夢中驚醒,喃喃地解釋:太累了。實在太累了。一身油膩的工作服,一雙濺滿泥點的皮鞋,是工程師,還是研究員?除了上班,還要買菜做飯接送小皇帝?
一剎那的安靜之后,教室里突然喧鬧如鼎沸。七嘴八舌,一片紛亂的自嘲和質問。有人無來由地惱火:是不是太窮了,想克扣名額,只好借用考外語,一刀斬掉我們這些倒霉鬼。有人闊談理論:純粹的形式主義,這樣的考試,于國于民,均無利益。有人秘宣作弊手段,上一年度的老生如何把小紙條夾在字典里,又有好事者,則把目標指向教授:老師,您說這種考試合理不合理?
教授啞然。
搖晃的燭光,抹去了他常掛在臉上的一團笑意。他囁嚅著,辭不達意:這,這種方式當然……很像送電報的霍默——他剛講解一半的課文中的小男孩,霍默面對失去兒子的桑多爾霍太太,簡直不知道有什么辦法可以減輕這位夫人的痛苦,他手足無措,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說著:“What can l do?What the hell can I do?I am on—ly the messerger?”(我有什么辦法,我又能有什么辦法,我只不是個送電報的呀!)想必此時的教授,一定也在心里一遍又一遍:也說著:“What can I do?What the hell,can I do?l am the English tea—her!”
街上陸陸續續地響起鞭炮聲,五彩繽紛的煙花,不時地劃過夜空,閃現出一道又一道美麗的彩虹。舊歲已近尾聲,新春即在眼前。只有我們補習的校園,依然如故,夜夜都有燈光和讀書聲。但并不是為了什么崇高的美麗,無非一丁點兒個人的切身利益。就像課文里那位不再怕犯錯誤的外科醫生一樣,我們已經習慣了街頭熱鬧的喧囂和教室里寒冷的安靜,大家已經能夠很平靜地接受這一事實——如果你想通過職稱外語考試,就得付出時間和精力。得到的和失去的總是同樣多。
年三十前的一天晚上,一節課還未上完,忽然鈴聲大響,值班小姐匆匆撞開教室的門,聲音急促地走了調:失火了,請同學們趕快離開教室。……隨即救火車呼嘯而來,教授不慌不忙地合上課本,教室里的老學生們卻也沒有大亂。先跑出去的是幾個膽小的女生,隨后男生們才說說笑笑地往外涌去,其間有人還不忘給自己點上一支煙,很安然地抽它幾口。有個頭發已經白了些許的大姐,依然趴在桌子上,忙著把她未記下來的筆記補上。
火,從樓角堆著木屑,刨花,桌椅的教室里竄出來,一閃一跳,和空中的五彩煙花相呼應,但很快就被撲滅。救火車白來一趟,有驚無險,重新回到教室,依舊是寒冷伴著安靜,教授的聲音很響亮地在耳邊回蕩。遠處的鞭炮聲,漸漸沉寂。A miserable,merryChristmis(一個又悲又喜的圣誕節)。可是我不知道喜在哪里。
天氣已經轉暖的三月里,補習班才告結束。結束前連續幾晚上,教授很認真地發下幾份模擬考試卷讓我們做,做過又逐題講解,并教給我們一些應付選擇,填空題的基本方法。結束的那天晚上,沒有再上課,也沒有考試。教授的臉上又是一團和氣的笑意,他從口袋里掏出一疊名片,一一發給大家,歡迎大家以后和他常聯系,若有需要他幫忙的地方,他一定鼎力相助。幾個月寒冷的安靜,傾刻間灰飛煙滅,教室里轟然響起一片歡聲笑語。教授說:“這幾個月,我知道大家都很不容易——接著他忍不住從口中溜出一句課文中的話:Another decade lived or endured just as you choose tolook at it!(你又活了十年,或者說又熬了十年,是活是熬全在于你怎么看了。)大家異口同聲地回答:是熬過去的!
有兩個前后座位的男生,竟很激動地站了起來,相互鄭重地握了握手。接下來,很熱鬧地交換地址和名片,訴說彼此單位里雞毛蒜皮的事和人,還有自己和得意和失意。雖然,依舊有很多牢騷,然而也不盡是牢騷。很有點兒像聯歡會了。那個頭發白了些許的大姐,看了看表,一臉歉意地對大家說:我得先走了。她走出教室,又回過頭來笑了笑,才輕輕地拉上了門。教授替她解釋:她家住得遠,在郊區,每天晚上十點以前必須趕到南七里站,否則就趕不上她們廠里的最后一趟班車了。看大姐柔弱,文靜的樣子,她肯定不是什么強人。
那天晚上,走在回家的路上,平常不怎么交談的男生和女生,都很親切地互相道了一聲:再見!
已經沒有雪。風也變得平和柔順。仰望天空,繁星似錦。一位遠在異國他鄉的年輕博士,曾在信中潦草地寫道:我相信,我絕不會白熬一燈油!
可是,我們呢?
責任編輯: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