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洪武 李鈞德 姜楠
在森林覆蓋率僅占國土面積的13.92%、遠低于世界各國森林覆蓋率平均值(25%)的中國,一位青年農民帶著全家用生命與熱血同荒山戰斗了整整19年,植樹近千畝。然而可惡的盜賊卻將已綠化的荒山毀于一旦,讓孤立無助的主人呼天搶地、妻離子散、欲哭無淚……
哭泣的荒山落難的勞模
在中原大地的河南省方城縣四里店鄉老景莊村,省級勞模、青年農民李紹申如今肝腸寸斷。他19年如一日,為綠化家鄉貓垛山而不惜賣光家產,而他所植近干畝山林卻被附近群眾盜伐一空。為植樹落下一身傷病和兩萬多元債務的李紹申夫婦被迫下山后,食無地、穿無衣,靠四處打短工度日。1997年9月底,記者乘車趕到距縣城七八十里的四里店鄉老景莊村,幾經周折找到坐落在山崗上的4間土房。正在家里吃飯的李紹申左手拿著一塊說不清什么顏色的饃,右手端的是一碗水。走進屋里,到處黑糊糊的,除了一張床一條被褥,幾乎沒有一丁點兒家當。李紹申今年34歲,1979年中學畢業后,大隊讓上山植樹,他跟著父親上了山。大隊讓植兩千棵,他一個冬天竟然栽了上萬棵,第二年第三年他又早早上了山。
有人說李紹申傻,一個人在山上有啥意思,不如出去打工掙錢。可李紹申不認這個理,說要改變這山區的貧困面貌,山上一定要栽樹,要是荒山都變成花果山這山區可就富了。
1982年,李紹申與村委會正式簽訂承包合同,承包了一千畝荒山,承包期限為50年。看著山石裸露的貓垛山,人們不能理解,說這個人又犯傻了,治這山可不是容易的事。李紹申就和父親商量,借了親戚朋友幾千元,用全部家當作抵押貸款幾千元,最后又拿出了多年來老父親為他這個小兒子積攢準備娶媳婦的幾百元錢上了山。他從豫東買來了桐樹苗,從豫西伏牛山區弄來了松柏籽,從豫北輝縣買來了紅果苗,從南如縣買來了栗子種,在山頂上搭了個小草庵就住下了。冬季整地、挖坑,春季育苗、栽植,夏季點播、育種,秋季則跑遍周圍幾個縣的林場撿樹種。
他在山上練就了一身植樹治山的本領。兩年里他和他的老父親、三哥吃住在山上,栽樹五六萬棵,使周圍幾十里的干部群眾為之震驚。他因此而被評為“河南省農業勞動模范”“綠化中州突擊手”,被有關部門命名為“當代新愚公”。可如今,這一切都已成過眼煙云。看著眼前盜伐一空的樹木,李紹申感覺像是做了一場噩夢……
我在山上的19年白住了!
樹長大了,就有人斷斷續續上山來偷木材。李紹申全家不得不把精力全都放在了和盜賊的周旋上。
他的二哥也上山來幫他看山,單身的三哥和他日夜值班。他們幾次抓住了盜賊,送到鄉里,鄉里做出處理,罰錢放人。放了他們又來了,等你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又把他們抓住了,送到鄉里,又是罰錢放人。辦案的人說,林業案件沒有民憤,別的辦法處理不好。他們抓人多了倒讓有關部門掙了不少錢。
“我爹就死在這山上,那一年我們下山秋收,留下他老人家看山,他巡山時滾到了山崖下,找到他時老人已死3天了。還有二哥的小兒子,才4歲,在一家人都上山時,渴了想喝水卻誤喝了農藥,搶救已經來不及了。還有我的女兒,在山上半夜發高燒,無法下山耽誤了,至今還留有后遺癥,智力受到影響,也不長個頭,還時常患驚風。”
有人將羊弄到山上來放。冬季的餓羊在山上專揀小樹苗啃,等他們發現了把羊趕下山去,這羊一會兒又爬上山來,羊主還到山上來巡視。李紹申跟他們交涉,他們不理不睬,第二天照樣帶著羊上山。李紹申氣極了打死兩只小羊,這下惹了大麻煩。兩只小羊村里估價280元,讓賠償。李紹申拿不出錢,村干部就上山找了7棵粗的桐樹,一棵40元抵價。看著自己辛辛苦苦栽下的正在成長的樹被砍了抵罰款,李紹申的淚水流了出來。為了看好這樹,他曾經和盜賊搏斗,被打得遍體鱗傷。為了不讓偷樹者上山,他和全家人用了一年的時間,在山口的周圍都筑了籬笆。為了不讓偷樹者再來,他曾經給偷樹者下跪求情……為了這山上的樹他實在是付出得太多太多。
李紹申兩口子到鄉里申訴,鄉里說村里既然處理了一定有道理。他們又到縣林業局,林業局接待的人說你們到法院告去吧,法院一定會給你個公道。兩口子在鄉里縣里轉了幾天,連返回家的路費都沒有了,餓著肚子跑回了家。到了山上兩個人都傻了:山上的大樹被砍了個精光,連那些不能賣錢的果樹也被攔腰砍斷。李紹申蹲在地上再也說不出一句話,淚水又一次涌了出來。
村里干部說這是過去李家抓人惹惱了不少人,趁著他們去告狀把他們的樹偷了,不是集體瘋搶,也沒有抓住人,誰也沒有辦法。
山上搭草庵的木頭也被偷走了,李紹申兩口子下了山。
除了憂郁,李紹申已經很平靜:“我剛栽上樹那幾年,經常有人來,都說我是他們的典型,林業的、農業的、水利的,可是這幾年樹被砍光了,給誰說誰都不管,抓了人送到鄉里,鄉里罰錢放人。
“山上一棵像樣的樹都沒有了,我在山上的19年白住了,幾萬棵樹可是我一天天看著長大的,我一棵樹都沒舍得賣。我餓著肚子也不舍得砍,前幾年有一次家里沒吃的了,我愛人想砍一棵去換面,我還跟她打了一架。
“現在愛人走了,和我一起12年,苦了她12年。走的時候她要辦離婚,我說你是自己來的,是看著山上的樹來的,現在山上也沒樹了,想走就走吧。可是鄉里說我是勞模,不給她辦,她就借了20塊錢自己走了。她跟我還得了一身的病,也沒有錢去看,真是苦了她。
“今年春天家里沒啥吃,孩子餓得直哭,她又回娘家背了一袋面,來回的路費都是娘家給的。這幾年她在娘家背的面有兩三千斤,孩子的衣服都是從娘家拿來的。”
我要打工掙錢把病治好,再給孩子買件新衣裳
我們見到黃雪云是在遂平縣常莊鄉徐店村的村委會大院里。50多歲的女支書說你們外地人不能直接去她的家里,我去把她叫來和你們談話吧。究其原因,一位知情人悄悄告訴我們,原來是她回家在這里不是一件體面的事。父母壓根兒不同意這門親事,可她黃雪云一心要去,村里一位老干部說當時還驚動了縣婦聯。最后是縣委縣政府為他倆舉辦婚禮,縣委書記和縣長給他倆做主婚人和證婚人。
1985年的徐店村早已擺脫了貧困的陰影,雖然還說不上很富有但也已豐衣足食。黃雪云初中畢業回家務農,跟著勤快的父母一起種菜,家里還喂了一些雞子和幾頭豬,蓋起了二層小樓。黃雪云說,那篇名字叫《青青貓垛山》的文章打動了她,一千多畝山,幾年栽了好幾萬棵樹,真不容易。文章的主人公就是當時年僅23歲的省級勞模李紹申。幾經通信,她愛上了李紹申的那股子拼勁,那年黃雪云剛滿21歲。黃雪云的到來給荒涼的大山帶來了無比的甜蜜和喜悅。她除了和丈夫一起整地、栽樹,還承擔起了一家人做飯、洗衣等一系列的家務。
山上常常沒有水,她常常到山下的大沙河里挑,一擔水有一百多斤重,要走好幾里的山路。開始的幾年,她這個平原來的姑娘還真有些承受不了,承重的肩上時常是舊傷未好又添新痕。但沒過多久,山上的活她樣樣拿手,最臟最累的活兒她總是搶著干。此時她的最大愿望就是使腳下的貓垛山早日變成“花果山”。山上的生活給予黃雪云和孩子的還有無休止的擔心和害怕。一次她和李紹申在山坡上嫁接果樹,把剛滿周歲的女兒放在不遠處的一塊平地上。她彎腰酸了,抬頭看一眼熟睡中的孩子,突然發現一只狼向孩子逼近,黃雪云拿起手中的剪刀,不顧一切地沖了過去,邊跑邊喊,李紹申聽到后也沖了過去。狼嚇跑了,黃雪云撲倒在孩子身上淚水止不住地往下流。孩子懂事后最懼怕的就是晚上,在空曠的山野里,風聲、樹聲、地聲聽上去并不悅耳,野獸的吼叫聲時不時地響徹夜空。孩子總是把頭埋在媽媽的懷里,一動也不敢動。為了這山這樹,黃雪云帶著孩子和李紹申一起度過了一個又一個漆黑的夜晚。
但最可怕的還是兩條腿的“野獸”,白天偷盜不成就夜里來。聽著那毫無畏懼的伐木聲,一家人心如刀絞。他們向村里反映,村里的答復只有一個:你們承包的山,你們自己負責,村里有啥辦法?向鄉里反映情況,鄉里管事的人說,現在社會治安不好管,何況你們又是和南紹縣臨界,更不好辦,現在有林業公安你們和他們說說吧。林業公安來了也抓了人,罰了盜賊錢又放了人。可夜里山上又多了幾聲怪叫和一些被攔腰砍斷的樹。“最可憐的還是孩子”,黃雪云說,“常常連饃都吃不上,有時幾天沒有饃吃孩子和我鬧我還吵他們,心里真難過。“夏天還有野菜,最可怕的是春天,我們時常只吃兩頓飯。說起來也許你們不會相信,我們時常幾個月都吃不上饃的,有面時也只讓孩子吃。這事連我媽都不知道,我到現在也不敢給他們說。“山上的樹是李紹申的命根子,樹被偷光后他就像變了一個人一樣,一點精神都沒有。我讓娘家人給他介紹個工作,他也不想干,還想上山栽樹。想著我們在山上十幾年卻落下這樣的結果,一氣之下我把他掛在家里的獎狀全撕了砸了。”問起黃雪云還回不回去,她看著頭上的藍天白云很久才說話,“這哪里還有公道,我們十余年吃住在山上,辛辛苦苦栽的樹被他們的羊啃了還說我們沒理,罰我們的錢,砍我們的樹,這哪里還有公道?我們的孩子連饃都吃不上,上頭給的低價糧,也不給我們,有的家有吃的人家都給,我們不會說,上頭又沒人”。淚水流出了她干枯的眼眶。
“我在山上的十幾年留下了一身的病,去年乳房下面又起了個瘤子,過去還有膽囊炎和胃炎,都有好幾年了,也沒有吃過藥。最近到駐馬店親戚家借了800塊錢,到醫院看了看,醫生說不能再耽誤了,要趕緊治療。我準備找個地方去打工,自己掙錢把病治好,再給孩子買件新衣裳。”
李紹申悲劇的背后
說起李紹申,方城縣一位退休老干部對當年的李紹申記憶猶新:“那個年輕人我見過,真是一個小‘愚公。他栽的樹我也去看過,真不簡單,怎么輕易就被毀了呢?”
是的,毀林容易造林難。但在這“易”的背后,我們卻感覺到了一種讓人透不過氣來的沉重。經過采訪觀察,我們發現李紹申承包山林被毀的背后,有許多問題發人深省、令人深思。
其一,基層干部換屆,如何保證工作的開展和產業優勢的形成。近年來,縣鄉干部換屆快是個普遍現象,新領導上臺,往往一個人一個干法、一個人一個思路。在采訪李紹申的同時,我們采訪了當地的一些干部。不少人在談話中說到,李紹申是80年代老縣委書記張德成樹起來的典型,現在縣委書記都換好幾屆了,誰還記得他?要想干成一件事情,也許要10年、8年,或許還要更長時間。而僅僅十來年時間,一個當年曾在全省產生強大反響的勞模,一個19年如一日堅持綠化荒山的“當代愚公”,竟沒有一個人想起問問近況。看起來,一任接著一任干,不僅要有決策上的科學性,還要建立有效的機制以保證行動上的連續性。
其二,市場經濟條件下,過去那種一“包”就靈的觀念亟須改變。聯產承包責任制曾為穩定農業生產、提高糧食產量起到了巨大的推動作用,但是,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條件下,如何正確處理好分與統的關系、解決小生產與大市場之間的對接,需要進一步探討和研究。在采訪中,當地人告訴記者,這里包林子看山的從來沒有好下場,鄰近一個林場有個護林員竟然被盜樹賊堵住嘴綁在樹林里,差點給弄死。縣里幾個大林場原來林子都不錯,這幾年被偷的不少,管也管不了。一位基層干部說,山上的樹丟了誰有辦法,有人放在家里的東西還丟呢,沒有能力就不應該承包荒山。這話出自一個基層干部之口,聽起來讓人咋舌、憤怒,但其背后所延伸出的內涵卻耐人尋味。其三,政策不配套,有效性大打折扣。近幾年來,為了加快荒山綠化步伐,提倡鼓勵農戶、聯戶承包、租賃、拍賣荒山。但對如何扶持造林大戶、保護這些造林大戶的權利不受侵犯,缺少具體可行的操作辦法。據方城縣林業局的同志講,縣里曾想出臺個實施辦法,但因政策性太強,一直沒弄成。
在管理體制方面,方城縣林政部門長期只有三四個人,顧不過來,盜伐案件多由公安部門處理。對一般的盜伐案件,公安部門至多罰錢了事。罰錢的不管栽樹,栽樹的得不到錢,林木勢必越來越少……在我們結束采訪的時候,不愛說話的李紹申流著眼淚激動地說:“沒有想到我的事還驚動了很多記者領導(他把我們當成“領導”了),我還要上山栽樹,你們看這大沙河,河里的沙一年比一年多,河面一年比一年高,這都是山上流下來的土,也不知道下游是啥樣了,反正這里的河一年比一年寬,水一年比一年少,風一年比一年狂了……我要上山栽樹,過去我光栽樹就得了幾十個獎狀。”李紹申還要上山栽樹,看來他真的成“癡”了。但他的后顧之憂是3個沒有娘的孩子。誰又忍心把一身疾病的黃雪云再從遙遠的遂平縣接到這里來養育3個未成年的孩子呢?
貓垛山,你還能綠起來嗎?責任編輯:楊曉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