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英雄為何流落街頭

逸西

在成都街頭,有一個不滿16歲的“特殊”乞討者鄭彬。一年前,他是舍身救火,名滿巴蜀的少年英雄;一年后卻因無錢醫治燒傷潰爛的創面,淪為搶劫犯,判刑3年,緩刑3年?，F在又索賠無望,流落街頭,手捧鮮紅的榮譽證書和法院的終審判決書,羞澀地向過往行人伸出手去……

少年英雄救火負重傷,為“義”為“利”反遭懷疑

1996年2月27日晚8時許,四川省內江市東興區平橋一路的液化氣供應站突然大火熊熊。不滿15周歲的學徒工鄭彬路過此地,聽見驚慌失措的喊聲:“快跑,氣瓶要爆炸了!”鄭彬想也沒想,立即從街對面提起滅火器,沖進火?！谶@之前,住在供應站三樓的李斌,正在過27歲生日,聽見驚呼,也沖出房門,撲進大火。他知道,供應站還有幾十個液化瓶,附近又有加油站,一旦爆炸,后果不堪設想。眾人奮力救火,明火撲滅后,他們急忙將液化氣瓶搶運出現場……暗火悄悄復燃,與泄漏在地上的余油相觸,“轟”地一聲,大火重新爆燃,瞬間吞噬了他們。

李、鄭二人被消防官兵從烈火中救出時,已奄奄一息,周身散發出焦臭味。經過十多個小時緊急搶救,二人終于脫離危險。經確診,李斌全身深度燒傷面積達60%,鄭彬深度燒傷面積40%。

火災發生后,供應站負責人唐元江從醫院打探到,李斌傷勢嚴重,估計活不過來。為推卸責任,唐硬說李在搬運氣瓶時抽煙,亂扔煙頭,想把責任推在“死人”頭上,一了百了。然而,李斌在昏迷數十小時后活了過來?！八罒o對證”的謀算沒能得逞,唐又四處宣稱他在火災事故發生時曾許諾每搬出一個氣瓶開價20元。許多目擊者憤怒了,紛紛指責唐元江:“如果為了錢,別說20元,就是2000元,也不會有人賣命的!”

然而,流言開始瘋傳。是見義勇為還是見“利”勇為?一時眾說紛紜。面對無情的傷害,李、鄭二人躺在病床上,開始懷疑自己的行為是否值得,地方政府也為此展開了長時間的爭論。

3月28日,東興區公安分局經現場勘查認定:因液化氣空瓶余液泄漏,唐元江及雇工錢良德搬運重疊液化氣瓶時,發生碰撞火花引起泄漏氣體爆燃。明火撲滅后,因搬運油桶倒地余油淌出,與暗火相融重燃,將李、鄭二人燒傷。供應站應對火災事故負全部責任,處以800元罰款,負責人唐元江100元罰款,并建議政府責成唐元江負擔傷者醫療費。

令人不可思議的是,就在救火英雄住院治療期間,唐元江以難以支付醫療費為由,于3月12日將住院僅十多天的鄭彬接出醫院,轉移到一個體診所治療。鄭被安排住在供氣站背后一狹小空間,后又轉至唐元江親戚家治療,由此導致鄭彬創面感染,化膿潰爛,周身布滿疤痕,奇癢無比,令他整天跺著雙腳,不停地抓撓。

輿論一:英雄也要索賠,簡直玷污了形象!

輿論二:火要救,義要為,該賠的就是要賠!

英雄救火后的遭遇引起社會各界關注,新聞媒體對此做了披露。

1996年5月14日,內江市委、市政府及東興區委、區政府授予鄭彬、李斌“見義勇為”的榮譽稱號,記三等功,各獎勵1萬元,并表示要妥善解決“2.27”火災事故的具體問題。但責成燃建公司和唐元江各支付的3萬元醫療費卻一拖再拖,至今杳無音信。

李斌、鄭彬在分別治療了288天和309天后,拖著傷殘之軀回家了。這時,李借款3萬元,尚欠醫院8萬元;鄭借款2萬元,尚差醫院2萬元。

根據四川省法醫技術鑒定委員會鑒定:兩英雄為8級傷殘。為了腿部植皮,李斌的頭皮刮過3次,因此經常出現頭昏、失眠等癥狀,雙膝雙踝關節功能嚴重障礙,下蹲及行走十分困難,預計仍需治療費5萬元。鄭彬因未做植皮手術,周身布滿厚厚的疤痕,且多處潰爛,耳部、下頷長出一些小瘤,左手握不攏,下蹲也困難,預計需治療費4萬元。兩個貧困的家庭面對昂貴的醫療費一籌莫展。李、鄭父母多次找到市有關部門,要求幫助解決一些實際困難,卻四處碰壁,倍受奚落?！熬壬蹲踊鹇?不去就沒事了?！薄耙娏x勇為要槍對槍、刀對刀與歹徒搏斗才算,救火不算!”“說穿了,還不是想弄錢?！崩?、鄭父母被風言風語氣得頭昏眼花,心中一片冰涼。

然而,沉默的英雄憤怒了。他們決心拿起法律武器,維護自己的權益。

1996年10月,李斌、鄭彬向東興區人民法院起訴,要求內江市石油液化氣分公司東興供應站及其主管單位內江市燃建公司賠償醫療費、誤工費、生活費、精神損失費等共計55萬元,其中李斌索賠28萬元,鄭彬索賠27萬元。同年12月3日,東興區人民法院受理了此案。

一時間,輿論嘩然?！坝⑿垡惨髻r,簡直玷污了形象!”但更多的人支持他們:“火要救,義要為,該賠的就是要賠!”官司數月未果,雙方爭論不休。

無錢買藥治病,少年英雄論為搶劫犯

面對殘酷的現實,鄭彬拖著傷殘的身子回到曾學藝的汽修廠,請求好心的師傅收留他?？伤麄麣埖氖诌B一顆螺絲釘都擰不緊,師傅見了直搖頭:“娃兒,你還是回去休養吧,師傅每月給你幾十塊錢生活費!”

好強的鄭彬含淚告別師傅,回家失聲痛哭。忍受著痛苦的折磨,鄭彬心中時常升起一股無名火,但又不知該向誰發泄。他心里極不平衡,開始與幾個同學攪在一起,稱兄道弟,抽煙喝酒下館子。

1997年4月3日,幾個“哥們兒”又聚在一起,有人提議搞點錢花,鄭彬不同意,對方嘲笑說:“英雄好當,可連一瓶‘疤痕靈都買不起,還裝什么正經!”鄭彬心慌了,失去了理智。當晚11時,他和其他兩人搶劫了一名出租車司機,劫得現金143元,傳呼機一只,出賣后,鄭彬分得贓款80元。但出租車司機牢牢記住了劫匪滿臉疤痕的特征,公安機關徑直找到鄭家。

1997年8月8日,鄭彬站在自己曾經索賠的法庭上接受宣判:依法判處有期徒刑3年,緩期執行3年。

少年英雄無錢買藥治病,淪為搶劫犯,人們再一次嘩然時無不扼腕嘆息。

就在鄭參與搶劫出租車后不久,巨額索賠有了結果。東興區人民法院判決:內江市燃建公司不承擔補償責任。同時駁回原告訴訟請求,案件受理費及其他訴訟費由原告分別承擔。但考慮到原告的困難,免去這筆費用。

李斌、鄭彬不服此判決,又上訴到內江市中級人民法院。1997年7月21日,內江中級人民法院認為:原判認定事實不清,違反法定程序,撤消原判,發回重審。

9月21日,東興區法院重審認為:內江市燃建公司仍不承擔責任,原告訴訟不予支持。

李、鄭再次上訴。

正當索賠官司打得熱火朝天時,火災事主唐元江因家庭糾紛被其妻殺死。兩名救火英雄的索賠官司陷入了深深的困境。

索賠無望,“調查筆錄”吐真情

英雄無奈,帶傷痛流落街頭

1997年12月15日,內江市中級人民法院對索賠案又有了判決:“2.27”火災事故的責任認定經公安部門勘查鑒定為唐元江經營的“東興供應站”負全責,但他在訴訟中已死亡,不再承擔補償責任。燃建公司不是主管單位,且不是火災事故的責任者,不應承擔補償責任。駁回上訴,維持原判。二審訴訟費用準予免交。此判決為終審判決。

然而,記者在采訪中發現一份與判決書大相徑庭的“調查筆錄”。時間是1997年5月19日,地點是內江市東興區工商局,調查人為羅子久、李忠漢(四川省聯一律師事務所律師),被調查人為姚德文(內江市東興區工商分局副局長)。

調查筆錄表明,唐元江的工商注冊是經市燃建公司簽字同意后,工商局才憑此申請辦理營業執照的。

李、鄭二人的律師認為,終審判決對火災事故責任認定不清。內江市燃建公司非法經營,是造成此次火災最直接原因,不僅應承擔法律上所規定的行政責任,還要承擔賠償責任。法院將民事“賠償”說成“補償”,一字之差,失之千里。他們表示,無論官司打到哪里,一定要為兩名救火英雄討個說法。

記者在成都市新華大道采訪鄭彬時,他翻動著終審判決書,仰頭長長嘆了口氣:“早知如此,我就不該去做什么‘見義勇為的事了,后面的事(索賠與搶劫)也就不會發生了……”鄭彬不停地抓撓著手臂上和大腿上厚厚的疤痕,跺著雙腳,眼噙淚水:“我當個救火英雄好心寒喲,現在生不如死,周身奇癢難受?！编嵙闷鹧澒?兩腿的傷疤令人觸目驚心。

談到今后,鄭彬悲傷不已:“好事做了沒人管,壞事又做不得。今后,我只有這樣討口了,過一天算一天……”

記者趕赴內江,幾經周折找到鄭母。這位善良、老實、本分,沒多少文化的農家婦女,只知道:官司打輸后,兒子拖著傷殘的身體,爬上去成都的火車,走遠了。

責任編輯:邱四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