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愛新
寫信,曾是我們傾訴情感,交流信息的重要方式,在煲“電話粥”成為時尚的今天,在嘈雜的現代聲訊里,那些散發著墨香的信箋一次次勾起我們美好的記憶——
我們還能記起那些留在歲月里的美好嗎?
寫信,曾是我們生活中重要的一部分。在寂靜冷清的寒夜,在燈下,向遠方朋友傾吐胸中塊壘,在匆忙喧囂中,給父母親朋送去一份問候關愛……寫信,曾是習慣于含蓄的我們表達情感的最佳方式。一封意蘊深厚的情書,一頁真誠坦蕩的書簡,都給我們帶來莫大的慰藉,寫信、盼望回信,再寫、再等待,幾乎成我們精神生活不可或缺的一翼。或許我們還對那些情形記憶猶新:在教室里,在書桌旁,甚至熄燈后打著手電的被窩里,總有振筆回書的人們;疊成各種花樣的信紙,貼成不同角度表示不同含義的信封;對綠色郵筒的深情和贊美……在頁頁飛鴻中,我們有了對學業、生活、感情和未來更多的理解,摯友也正加深著彼此的認識,催熱著這些思考,更有在信件中成就了異地情緣的“8分錢”的愛情,是自嘲更是自豪……伴隨著往來于家庭和朋友間信封里的眼淚和歡笑,曾經不諳世事的孩子成熟了,長大了,曾經歷盡滄桑的人學會了反省和自問。每遇搬遷,總有人在樓道或水房或壯烈或溫情地焚燒信件—有太多需要處理的舊信件。那些實在重要的,舍不得丟掉,幾經篩撿打入包裹,從此伴隨主人浪跡四方。
“應該說,我現在的一切歸功于從小練就的寫信功夫。”呂方是一家電臺的節目主持,她的幽默機智和流暢的語言給她帶來一大批鐵桿聽眾,她把自己的“火暴”歸于“老派”父母給她們姊妹倆定下的規矩:每月給家里寫兩封以上書信。從17歲離家至今10年,她仍然保持著這個習慣,“不光是通通消息,聯絡情感,寫信中我學會了傾訴,也學會了傾聽。別說寫信時經常觸發的思想火花,光是妹妹每次用樺樹皮、牛皮紙自制的別致信箋,就足以勾起對生活細微的感動。工作后我對自己收到的每一封信都認真回復,在我看來,在現代通訊沖擊下還堅持寫信的人是很有古典韻味的……”
可更多的人和呂方不同。他們專門收撿書信的箱子日日輕薄下去,電話費卻月月上漲,口袋里還揣有各種卡片:IC卡、200卡、300卡、磁卡,精致的通信錄變成一個個簡單的電話號碼和尋呼號,甚至只是傳真和網址。面對“你還寫信嗎?”這個問題,很多人都恍然一悟似地搖搖頭,然后深深地嘆口氣:“唉,很少寫信嘍!”神情間頗有些遺憾,或者是“哇”地一聲驚呼:“什么時代,還寫信呀?發個E-mail或Fax一下不就得了!”這真是個“三言兩語,一切妥當”的時代,寫信的日子成為遠離我們生活的溫馨歲月。我不懶惰,但寫信已漸漸從我生活中退出幾乎一夜之間,在傍晚和節假日擁向電話亭,是異鄉游子和家人聯系的時尚方式,電話亭生意變得火暴異常。特別是在半價時間里,電話亭前排起的隊伍有時讓人想起“特供時代”搶手的肥皂或白糖。這都是些精通卡片的新人,他們能告訴你很多種打電話的方式,從最一般的計時繳費到諸卡的使用方式到什么卡打什么電話方便,什么時間用什么卡合算,頭頭是道,如數家珍。
我不懶惰,但寫信已漸漸從我生活中退出
“寫信?剛開學時還寫過幾封,現在很久沒寫了。”周末在學校僅有的兩部能撥長途的電話前等待了半小時的肖剛,嚼著口香糖,把耳朵從耳機里解放出來。
肖剛有三個姐姐,他是父母年近40得的寶貝,盡管他所在城市離學校只有六七個小時的火車路途,父母對第一次出“遠門”的兒子還是一百二十個不放心。入學時節,肖剛的父母雙雙送他到學校,幫他打點好宿舍里的一切,臨別反復叮囑轉天就寫信回家報告獨自生活的情況。哪知剛到新環境的肖剛玩心太重,過了一個禮拜還沒記起寫信的事,收到家里的快件他才醒悟父母在那邊已經心焦如焚,趕緊按父親信中的要求發了一封平安電報回家。肖剛的父母已退休,家中經濟并不寬裕,但有感于和兒子聯系不便,老兩口咬咬牙裝了一部電話。轉年,下海經商的二姐賺了錢,又給肖剛配了一個呼機。“現在,我一般每周往家打一次電話,有時候忙或者玩忘了,他們就呼我一下提醒我。寫信?咳,早不寫了。現在誰還有閑心思坐下來寫信呀,電話這么方便,有事打個電話就行了。其實我每周往家打電話也沒什么事,主要是老爸老媽對我太不放心。”“可你在這等電話的時間,不就可以寫封短信了嗎?”“我這不是聽著音樂嗎?”肖剛晃晃兜里的Walkman。
林靜是知識分子家庭出身,從l7歲離家讀書,父母就給她立下一條規矩,至少每月給家里寫一封信,尤其是對撫養她長大的姥姥必須單寫一頁。那年頭家里沒裝電話,林靜直到畢業都做得令父母很滿意。而且父親還寫信夸她的寫作水平有了長進,還很感嘆年輕人敏銳的思想。工作兩年間,林靜也時常向家里匯報情況。后來她有了家,父母和她都裝了程控電話,開始她還有節制地打電話,繼續給家里寫信,日子一長,覺得電話真是簡便,于是就廢了那支筆,電話里海闊天空起來。父母開始沒說什么,直到他們的生日他們都只能接到林靜的一頓電話或一張祝賀電報,喜歡“見字如見人”的母親開了口:“以后還是寫信吧,至少在我們生日,姥姥的生日,送鮮花電報也不行,我們想要的是白紙黑字。”而林靜卻覺得相當委屈:“打慣了電話,現在好像都沒寫信的感覺了,而且覺得電話里也沒什么可說了,除了問候健康情況,就是談談物價水平,沒什么可深入的話題,不像原來寫信時情感豐富些,我覺得自己的情感也變得簡單起來。”林靜說了件她經歷的事:“有一天,鄰居家孩子拿著一封信問我,‘阿姨,你知道我該貼多少郵票嗎?那是封國內平信,原來我是那么熟練地貼郵票,可那么久沒寫信,我連郵資多少錢都不知道了。”
林靜和肖剛的情形略有不同,不過,信封、郵票、寫信的感覺,對他們已經相當陌生了。在便利的通訊中,寫信已漸漸從他們生活中退出。
便利的通訊設備能替代豐富的情感嗎?
信封、郵票讓位于電話、磁卡和網絡,只是整個社會聯系方式轉變的一個縮影。據《中國郵政》的統計數字,1996年全國郵政函件總量是788664.5萬件,比前一年下降了0.9%;這一年郵政快件的總量是44443.7萬件,比前一年下降了1·7%。這一年里特快專遞曾成為許多人嘗試的新的郵政方式,它的業務總量達到7085.6萬件,比前一年增加了27.5%。但是到1997年,全國郵政業務總量大幅度滑坡,包括1996年曾被郵政部門看好的特快專遞業務也出現了負增長。僅就二三季度的統計數字,全國函件總量在這兩季比前一年同期分別下降了11.3%和11.8%,特快專遞總量比前年同期也下降了0.32%和2.3%。很顯然,先是普通信件、隨后是郵政快件和特快專遞在失掉自己的市場。這一方面當然與國內的郵政業務質量有關—快件不快,特快專遞有時在同一城市竟需兩三天才能遞到;一方面也因整個社會的生活節奏在加快,人們要求并實現了更快捷的聯系方式。和郵政業務量縮減相對照的是城市里一夜之間冒出來的眾多尋呼臺和迅速進入家庭的電話,還有移動電話和網絡通訊的迅猛發展。別說不同城市之間,就是不同國家之間互不相識的人,也可以在幾秒鐘內聽見對方的聲音,通過電波、光纜交談、交易。而人類對物質便利的要求是永無止境的,一旦實現了快捷的聯系方式,再讓我們回到信封、郵票聯結一切的時代,就如同機械化了的農業再用牛耕,汽車化了的交通再去步行,是無法想像的。
阿強來自邊遠山區,大學四年本分、勤勉、成績優異。畢業時節,大疊簡歷寄出去,騎著破車到處探訪、面談,憑著成績單上的一片紅和熱門的經濟法專業,阿強自信找個滿意的去處不難。有了兩三個頗有意向的單位后,他放心回家過年。待寒假結束回校,一進寢室吃驚地發現室友五分之四的腰間掛上了尋呼機,本市的小劉還手持父親的大哥大。不一刻工夫三五人走馬燈似地跑下樓去回傳呼,據稱都是各自的意向單位。濃烈的求職大戰火藥味薰得阿強心生不安,趕快給自己曾聯系的單位打電話,果然其一稱“因為沒和你聯系上,我們已經另外簽約”。阿強腦袋轟地一響,急出汗來。回寢室咬牙借了500塊錢,也去買了一塊“黑豆腐干”。“現在看來,你必須把自己納入社會的聯結網中,否則不但會失去機會,還可能會被遺棄。而對我們來說,機會就是一切。”阿強說。盡管500塊對他是不小的一筆債,大學四年生活拮據的他也從未借過錢。
尋呼早不只屬于“身在江湖”的公司職員和個體老板,大學畢業班的學生、外地打工者自配尋呼機這兩年也蔚然成風,而城市里四處可見的“公用電話”的標志牌和可打長途和國際電話的磁卡電話亭也為他們提供了便利。身佩“豆腐干”,手持塑紙卡,平時親友聯系,打工兼職,真正實現了“心系社會”。對這群人,寫信,更是久未碰觸的記憶了。
不僅磁卡、呼機已是尋常之物,就是電話電腦寢室聯網也正在某些大學中開始實施。據某名牌大學建筑系對該系三年級學生的統計,持有磁卡的占67.3%,有傳呼的28.6%,而且有兩個男生寢室有同學集資購買的486電腦,其中一臺上了校園網絡。今日青年非但不會落后于社會的電訊發展,還將成為最先進電訊技術的使用者。而網絡專家統計,如今上網者65%都是青年人,熱衷于網上聊天幾乎沒人再拾起過紙和筆。
我們還能當“紙筆人生”的古典主義者嗎?
社會像一部正在加速運行的大機器,電訊的普及、發展是這部愈開愈快的大機器的潤滑油,它咔咔前行的聲音影響的不僅是我們與家人、友人的聯系方式,更拉近了我們與社會生活的距離,足不出戶知天下,往日“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古典的思念和守候已不存在。
阿文和男友大二時談戀愛,兩人都是學習尖子,一同考六級、考研,又一起攻TOEFL、GRE。阿文常嘲笑校園里當眾纏綿的戀人的小家子氣,圖書館存包的阿姨也特別喜歡他們:“這倆孩子學習特上勁,從不在一起膩歪!”碩士第二年男友申請到了美國一所大學的全獎,先期出國了,形影相隨了4年的阿文忽然落了單,瀟灑不起來,送機回來著實哭了一場。接下來的日子阿文除了攻外語就泡在機房里學習和男友網上聯系。男友那邊機器24小時免費使用,設備精良,阿文是自費上網價格不菲,于是兩人約定每周末半價時間網上聊天半小時。幾個周末下來,阿文回宿舍就大發脾氣:“整個晚上都被他指揮著用這命令那命令,裝這個軟件試那個軟件,根本沒時間聊天,恨死我了!”室友安慰說過一段等兩人都熟悉了操作就好了,阿文憤然道:“我看好不了,根本他對各種軟件的興趣就比和我聊天的興趣大!”生氣歸生氣,圣誕節阿文還是挑了張漂亮溫馨的賀卡花了好幾塊錢寄給男友,卡上有個小姑娘手捧大紅靴子等待禮物。10天后,阿文等到的是男友的E-mail,上面用洋文打印著:“圣誕快樂新年快樂以后還是網上聯系吧郵寄太慢價錢還貴。”阿文又氣了一場:“他難道不知道我想看看他親筆寫的字!”
隔著大洋的愛情靠英特網聯結,同一城市里的戀人們也早已不寫情書了。玫瑰、香水、化妝品代替了往日信箋上的忐忑不安、欲說還休。時下更興起戀愛先贈紅粉呼機。曾有理工科男生自慚言語貧乏求中文系才子代修情書一封,被告曰:“那是哪個世紀時興的玩意兒,老土!買點漂亮禮物送去既方便又大方,被拒絕了還不會有什么‘字禍!”—便捷又極有自我保護意識的現代愛情!
現代化的通訊工具帶給我們沖擊和活力,帶給我們生活、學習和就業的便利,但,這不是它帶給我們的全部。
曉丹曾是系里的明星人物,不僅因為她聰明活潑特別會玩,還因為她父親是南方一座城市里負責經濟工作的實權人物。父親常在國內國外飛來飛去,每次出差來看曉丹,都帶給她漂亮的時裝和各種新奇玩意兒。大三時,父親還替她辦好了商務出國手續,只等畢業,就能飛往巴黎。然而就在曉丹大四那年,父親被告經濟犯罪判刑入獄,從未經歷過風雨的曉丹那段日子幾乎崩潰。后來雖然經過曉丹和母親的四處奔走,父親的案子重審宣告無罪,父親卻從此斷了仕途,提前退休在家。曉丹仿佛在幾個月間忽然長大了,她憑著自己的努力考上了研究生,并開始給消沉的父親每周一封地寫信。“以前我和爸爸從來沒寫過信,現在我們都寫得很長。在信里我們能談許多問題,許多以前想也不會想的東西,現在談得很深,我們成了真正的朋友。爸爸把我們的信裝訂起來,和媽媽常拿出來讀好幾遍,我收到爸的回信也是這樣。我們有時也打打電話,但是寫信的感覺,所談的內容都是電話無法替代的。現在我們的生活境況大不如前,但一家人彼此靠近,相互支撐,這樣也很好。”曉丹說話時平靜堅忍的表情,讓你想不出她曾是那樣一個驕嬌小姐。
像曉丹這樣用慣了電話呼機又撿起紙筆寫信的人畢竟是少數,更多的人與郵筒隔絕。電波電纜拉近了我們同親人、友人的距離,也粗糙了我們和他們之間的情感;現代通訊給我們的日常生活帶來便利,也使我們的心靈終日沉浸在聲訊的嘈雜中,疲于應付,沒有等待的空白,沒有沉淀、反思、審視自己的機會。寫信,曾是我們練習文字表達能力、語言鍛造能力最便當、易行的方式之一,新一代青年文字能力的普遍下降不能說與他們不再寫信毫無關系。在他們自在地使用各種現代通訊工具、嫻熟地操作電腦的同時,這一肢體發達了的背后是另一肢體的萎縮殘缺,甚至,是心靈、情感某種程度的遲鈍、退化。
我們無意重彈現代科技戕害人性的老調。歷史早已表明,人類有能力在解放肢體的同時,也保護自己的心靈,盡管后者常常很難,常常要比前者經歷更多的曲折,需要更多的時間。面對今天,我們只想提醒不再寫信的人們:享有科技發展便利的同時,不應在心靈遲鈍的路上走得太遠。
曾看到這樣一則報道,美洲開發之初,有一位伐木工人因為沒有信紙信封,在戀人生日前夕自制了一塊木質明信片,上面寫著姑娘的名字和祝福的話語,托投遞員貼足郵資,寄給遠在家鄉的她。幾百年過去了,這張明信片仍保存得完好如初。我想,那個時代肯定有許多為世人矚目的壯舉,有許多讓那個時代自豪的創造,如今,它們都湮沒在歷史文獻枯燥的文字中了。這張明信片的兩位主人真摯的情感卻留了下來,幾百年后的我們讀來仍鮮活感人。也許,寫信的方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在信中傾注了什么。生動的情感和心靈,不是我們生活的全部依憑,卻是我們生命中最可寶貴的部分。對生活日益“現代化”起來的學子們,這也許不僅僅是一個生活小節:寫信。
責任編輯:邱四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