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人”索羅斯寫了一本“善書”,談論資本主義的危機與出路。細節不提,這讓我想起康德在《歷史理性批判文集》里表述過的一種思想:如果歷史是有目的的,那么它最終的目的是什么呢?康德說,歷史發展的目的似乎在于通過“競爭”來迫使每一個民族變得茁壯起來,從而整個人類作為地球上最優秀的物種得以延續下去。此處康德十分難得地對“惡”大加贊揚。
競爭確實很不讓人喜歡,因為在競爭壓力下,弱者的處境真的很悲慘也很讓人同情;強者則往往以強凌弱,霸氣沖天??墒请y道我們能避免競爭嗎?
只要人類生存所必需的資源是稀缺的,就必定存在著人類相互之間對稀缺資源的競爭。于是問題的關鍵不在于是否要競爭,而在于是按照什么樣的準則競爭。市場社會的競爭準則,就理想方式而言,叫做“金錢至上”原則。香港人動不動就問:這里誰話事?意思是誰有權決定這件事情。金錢原則,在英語里就叫做“金錢話事(money talks)”。這當然顯得比較庸俗。世界上有高尚的人,有卑鄙的人;有天才,有傻瓜,怎么就非得按照“誰有錢,誰說話”的原則來辦事呢?
這道理講起來需要許多書,簡單說就是:金錢在市場社會里代表資源所有權(或購買任何資源的權利),誰有錢誰就有資源所有權。有資源所有權的人不能說話,難道沒有資源所有權的人可以說話嗎?如果沒有資源所有權的人說話反倒壓倒了有資源所有權的人,就相當于拿了別人的資源來按照自己的目的配置,這樣的資源配置的效率怎么可能高呢?
典型如中央計劃的社會主義經濟,全民所有制的資源交給領取固定工資的官僚們去經營。 所以對這樣效率太低的資源配置方式的“反動”,就是“金錢至上”原則。在經濟學家看來,這原則至少比按照權力、種族、性別、美丑、體力、智商等等原則來配置資源要有效率得多。
再跳躍一步,我可以聲稱:整個資本主義世界的發達史就是一部“金錢至上”原則深入人心的歷史。所以馬克思才會深刻地指出:“資本主義的每一個進步,同時也就是一個退步?!边@導致我這篇隨筆的題目“興盛與危機”。在“金錢至上”的原則里顯然已經包含了危機。
這危機的緣起必定是在人與人合作(貿易與勞動的分工都是合作的實現方式)時所必須具備的人對人的相互信任當中,可以叫做“信任危機”。金融危機只不過是人與人結成的直接的生產關系所蘊涵的信任關系在高度發展的階段上發生的危機。一家企業資金周轉不動,需要借“頭寸”的時候,人們對這家企業的信任程度歸根結底還是要依賴于他們怎樣評價這家企業的真實業績。在“頭寸”問題的背后是“金錢原則”下人們對企業經營者真實還貸能力的評價,也即對直接生產關系的信任問題。但是人群內部的信任關系不僅僅是“金錢的”,而且,或者更主要的是“社會的”。
由于篇幅所限,必須再跳躍一次:當金錢關系超出了共同的社會文化背景所能夠支持的范圍時,對金錢關系的絕對依賴就幾乎必定會導致信任的危機。就以亞洲金融危機為例,為什么難以建立“亞洲貨幣”?從金錢關系出發,亞洲國家認同“日元”為亞洲貨幣的基礎不是很自然的事情嗎?關鍵當然不在金錢原則,而在政治關系——亞洲諸社會之間復雜而不信任的政治關系,特別是在日本民族與亞洲其它民族之間發生過的那些歷史情結所造成的信任缺失。
索羅斯的處方,若要醫治當前金融環境的一時一弊,算得上一家之言?!敖疱X話事”,他的話自然要當回事。不過若要醫治整個資本主義金融體系的病征,如上所論,在“金錢至上”的原則之外,還不得不有“道德原則”來話事。
事實上,所謂全球資本主義體系,原本就不是全球一體化的,原本就是“兩大陣營”瓦解之后既成的多民族、多文化、帶著內在的“文明的沖突”的所謂“世界經濟體系”。在更精確的說法里,當前世界是“兩大陣營”被兩個以上的“陣營”取代的世界,所以要出現索羅斯擔心的全球資本主義的危機。
換句話說,“資本主義”原來沒有出現危機,是因為有一個叫做“社會主義陣營”的對立面;而現在出現了危機,恰恰是失去了對立面所造成的必然的結局。資本主義的興盛,至少在二十世紀,是資本主義對社會主義而言的興盛;資本主義的危機,則根本上是資本主義金錢至上原則推廣到全球范圍時不得不發生的危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