ＷＴＯ與中美政治關系：兩個車道

王緝思

加入WTO的政治意義

中美兩國就中國加入WTO問題達成協(xié)議，使中國“入世”的進程大大加快，預計2000年上半年就能基本完成進入WTO的各個程序。同美國達成這項“雙贏”協(xié)議，是改革開放以來中國政府作出的最具全局意義的戰(zhàn)略決策之一。以更加開放的態(tài)度參與到國際社會中去，積極地參與經濟全球化進程，是發(fā)展中的大國應有的姿態(tài)，是有信心、有勇氣的表現。

隨著聯(lián)合國名下的一些國際經濟組織日益“空洞化”，WTO在協(xié)調和規(guī)范國際經貿方面的作用明顯增加。擁有134個成員國的WTO已有“經濟聯(lián)合國”之稱。試想，如果中國繼續(xù)以觀察員身份參加WTO會議，在會場被安排“入另座”，在所有正式大小成員國發(fā)言之后，再視是否有機會發(fā)言，那是一種什么滋味？無論從哪方面看，加入世貿組織都是中國國際地位提高的重要標志和必由之路。

過去中美幾次有希望在“復關”談判中取得突破性進展，都因政治關系急轉直下而受到挫折。今年5月北約導彈襲擊中國大使館事件，又一次使中美WTO談判突然中斷。中國妥善處理中美政治關系，克林頓急于顯示他在總統(tǒng)任期最后一段的重要政績，都是此次談判能達成協(xié)議的政治原因。幾位想競選總統(tǒng)的美國政治家，雖然在對華政策上表態(tài)各不相同，但一致表示歡迎中美達成WTO協(xié)議，說明這件事對進一步改善中國在美國的形象是有利的。

中美簽訂關于中國加入WTO的協(xié)議之后，仍然存在美國國會阻撓的可能性，但這種危險已經不大。克林頓在作出最后決定之前，是留有一定“余量”的。克林頓政府一面與國會領袖進行過多次磋商，一面征求大企業(yè)家的意見，而且通過他們去做國會的工作。最后，克林頓派遣總統(tǒng)經濟政策助理兼國家經濟委員會主席斯珀林同美國貿易代表巴爾舍夫斯基一起參加最后階段的北京談判，也是有政治用意的。斯珀林跟國會交往密切。今年4月朱杌總理訪美時，他因擔心國會的阻力而力主拖延談判進程。這次斯珀林興高采烈地參加北京的簽字儀式，表明美國內各派已就中國加入WTO一事形成了基本共識，應能起到減少國會反對意見的效果。

不過，中國加入WTO的主要政治意義還不在外交方面，而在于促進國內經濟發(fā)展與改革。WTO協(xié)議以國際義務的方式確認中國經濟進一步開放的一攬子方案和許多方面的確切時間表，反映了國家最高決策層以開放驅動改革、以改革推進開放的戰(zhàn)略考慮。

短期內將給中美關系帶來更多難題

在WTO簽約后的新聞發(fā)布會上，巴爾舍夫斯基明確表示了該協(xié)議為起伏不定的中美關系“定錨”的希望：“這樣廣泛深入、強調法治、與中國國內改革進程相一致的協(xié)議，以一種最基本的方式為中美兩國關系‘定錨''，并且有助于兩國間總體關系更趨穩(wěn)定。”還有的美國評論家，把中美簽訂WTO協(xié)議和兩件事相提并論，一是1972年尼克松總統(tǒng)訪華，二是1979年中美建交。可見美國方面對此協(xié)議的期望值相當之高。

但是，任何以為WTO協(xié)議將戲劇性地改善中美關系的想法，都是不切實際的。

首先，中國加入WTO將推進兩國貿易關系和美國在華投資，固然是好事，但經濟摩擦也因此而更加頻繁，涉及的領域更多。不幸的是，在雙邊政治關系還較脆弱的情況下，經濟摩擦不可避免地會政治化、意識形態(tài)化。例如，美方的企業(yè)集團幾乎肯定要抱怨中國履行承諾不夠徹底、“紅頭文件”干預、決策程序不夠透明、統(tǒng)計數字不準確、官員腐敗等等，并且肯定要把這些問題歸咎于中國的政治體制不符合西方市場經濟規(guī)范，進而施加壓力，要求中國按照他們那套去規(guī)范市場，改變運行機制。中美兩國的法律制度差距甚大，法律糾紛也會層出不窮。美國對中國市場化、法治化的期望值越高，中國進入WTO后所面臨的壓力就越大。

其次，把中國作為一個戰(zhàn)略對手的美國，在WTO談判和執(zhí)行協(xié)議的過程中，不僅有經濟利益追求，也確實有長遠的政治目標。這就是改變中國的政治制度和意識形態(tài)，將中國納入西方主導的國際秩序。中國加入WTO后，困擾了中美關系近10年的對華最惠國待遇問題（現美國改稱為“正常貿易關系”問題）理應一勞永逸地解決。但是，美國國會的反華勢力不會善罷甘休，而是要尋找取代最惠國待遇問題、牽制中國行為的新籌碼。兩國經濟關系更加密切，各方面的社會交往就會隨之增加，美國人在中國的政治和文化滲透活動、情報搜集活動也都將升級，從而添加政治麻煩。

在中國方面，某些產業(yè)的國內市場在“入世”后將受到沖擊。由于勞動力流動迅速，不同行業(yè)、地區(qū)的收入不平衡，競爭愈發(fā)激烈，社會中的不穩(wěn)定因素可能增加。美國人的經濟霸權、政治壓力、文化沖擊，不能不引起中國政府的抵制、輿論的揭露批評和社會的反彈。“新殖民主義”、“資本主義壟斷和剝削”、“文化侵略”、“買辦階層”、“崇洋媚外”等等，在很多人眼里正在從概念變成活生生的現實。這時，對外政策和對內政策的界限不那么分明了；哪些是西方企業(yè)界出于經濟利益提出的要求（有些要求如保護知識產權從長遠看是合理的），哪些是借經濟訴求而旨在破壞中國穩(wěn)定的別有用心的政治圖謀，不那么容易分清；辨別什么是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應進行的改革，什么是西方逼迫我們采取而我們不該采取的調整措施，在具體操作時也不那么簡單。

所以，至少在中國加入WTO后的一段時間內，中美之間的經濟糾紛和政治齟齬不但難以減少，甚至有可能增加。巴爾舍夫斯基的“定錨說”，恐怕是一廂情愿。不過，由于相互間的經濟利益越來越大，全面政治對抗造成的損失越來越難以承受，因此中國加入WTO對中美政治關系也是利大于弊。

經濟交往與政治關系何時能夠并軌？

10年來，中美關系的風風雨雨，展現了國際關系史上沒有先例、難以解釋的一個矛盾現象。一方面，經貿等方面的往來急劇擴大，雙邊貿易額從1990年以來翻了兩番，從200億美元增加到800億美元以上（美方統(tǒng)計）。現在從美國直飛中國大陸的商業(yè)航班每周有27次，到2001年預計將達到每周54次。另一方面，雙邊政治關系卻經常大起大落，經歷了“六四”風波、李登輝訪美、美國導彈襲擊中國使館三次嚴重危機和無數次大小“地震”，至今沒有完全穩(wěn)定下來。

更令人擔憂的是，“臺獨”傾向的發(fā)展，使人開始設想中美之間爆發(fā)直接軍事沖突的可能性。明年3月臺灣大選，5月新領導人正式登臺。李登輝想維持自己的權勢，留下一個“臺灣之父”的歷史地位，不會甘心靜悄悄退出政治舞臺。明年的臺灣政治和兩岸關系，一定是多事之秋。中美在臺灣問題上的攤牌，只是一個時間和方式問題。

美國同日本聯(lián)合研制戰(zhàn)區(qū)導彈防御系統(tǒng)（TMD）已成定局，同臺灣搞TMD合作也在籌劃之中，對臺灣的武器出售有增無減，這些都增加了對中國的軍事壓力。軍備控制問題可能成為未來中美關系的一個新的焦點。美國在中國周邊布局造勢，企圖利用南海、中國國內的民族、宗教等問題牽制中國的國際影響，使中國的安全環(huán)境復雜化。美國國內的反華輿論沒有收斂之勢。從這些事態(tài)發(fā)展看，今后一兩年的中美政治關系也不會風平浪靜，不能排除出現突發(fā)事件而又一次下滑的可能。

這樣看來，加入WTO雖然有一定的政治抗震作用，但中美經貿關系和政治安全關系仍然是“兩股道上跑的車”。政治上相互不信任，戰(zhàn)略上的敵意增加，不是WTO協(xié)議能夠補救的。反過來看，上述貿易數字和航班數字所反映出來的發(fā)展兩國民間關系的內在動力和積極性，也不會因為政治突發(fā)事件和安全問題上的對峙而受到多么大的挫折。這是全球化趨勢加速發(fā)展在中美關系中的必然表現。

中美關系要想穩(wěn)定下來，經濟合作和政治關系必須朝向同一個方向。這需要很長的一個“磨合期”。對于中國來說，加強各個部門之間的相互協(xié)調，政府組織同企業(yè)和其他民間力量的相互配合，掌握好市場調節(jié)和政府干預的平衡，兼顧經濟發(fā)展和社會公平，在加入世貿組織后將更具緊迫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