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 冠英
偶然瞥一眼電視,屏幕上有一張年輕的臉,漂漂亮亮。吸引我的是她那誠懇而不張揚的談吐。留神聽去,才知道她叫楊陽,《牽手》的導演。頓時人就來了精神。末了,靈機一動:做個話題吧,就叫“《牽手》之后的牽手”。盡管電視劇連播三遍,已經過去些日子了。
搞形象思維的都有點“人來瘋”。我們的“無對象”交談酣酣暢暢。為此不甘因篇幅所限而舍棄她的每一個說法,便斷然反了自己:把它從原先設計的話題里拉出來——于是就有了下面的文字。之所以將它歸類為“影視大討論”專文,是因為《牽手》的成功首先是一種觀念的收獲。無論是藝術上,還是內容上。(▲為問;⑽答)
▲借用我們一位專欄作者的話,今兒個我“不跟您談藝術,也不談技術”,咱們談一種觀念,一種思想。你從觀念上是如何對《牽手》作整體把握的?
95年拍完《牛玉琴的樹》,編劇王海玲把一個20集的本子《異性朋友》給我看。它提供了一個很好的故事:一個叫王純的女孩懷了鐘銳、一個有婦之夫的孩子而引出了一個家庭的婚變。從這個婚變,看到了一系列女性在婚變中的磨難和痛苦。故事傳遞出一種很強的意識——女人不能夠失去自我,否則就失去一切。其主題是探討女人怎樣自強自立不受傷害。它可以引起有同樣經歷的女性尤其是知識女性的關注。但它是否能喚起更廣泛的關注?我希望我的作品能對社會起到更積極的作用,而不是讓人覺得生活很無奈,容易受傷害,有一種悲涼的情調。一部作品出來,投資好幾百萬,許多人謳心瀝血地創作,該達到一個什么目的?如果說這是一種社會責任感,那是應該對社會整體有作用的。中國改革開放這么多年,人們的生活富足之后情感問題該提到我們的認識水平上來。從你進入青春期到壽終正寢,情感方面的問題和困惑會伴隨人一生。全社會的人都會面臨它。其實人在情感上都是非??是蟮模芏嗳苏也坏浇鉀Q的辦法甚至用錯誤的方法去處理,以至弄到好夫妻反目成仇刀槍相見,付出生命和鮮血的都有。作為一個女性導演我覺得不能回避這種生活中的矛盾。出于社會責任感和藝術追求吧,我們對《異性朋友》進行修正,重新把握主題,將最初探討女人受傷害調整為探討當代社會人們面臨的種種情感問題。
在創作上我一直提醒自己:探討這類問題,觀眾是最有發言權的。我希望觀眾看它時幾乎忘記是在看戲,好像就是在看自己的生活。這里所發生的一切他們都能看到自己的影子。所以我對《牽手》的定位是貼近生活再貼近生活,幾乎和現實生活完全地溶為一體。觀眾在欣賞時才不會有距離感。藝術的最高境界是返樸歸真渾然天成。過于深沉和矯揉造作一定要避免。創作過程中我們大家一起朝這個方向努力。在導演闡述里我有這樣三句話:感覺不到的攝影機,感覺不到表演的表演,感覺不到的導演處理。我不希望任何一個部門跳到前臺來給觀眾一個意識,而希望把所有的創作技巧都包起來(▲所以我不跟您談藝術和技術,這兩點你做到了,都統在您的觀念之中),是的。
對于觀眾的重視,播完后我得到的反饋,真是你給予觀眾多少關注他們就會回報你多少關注。你給予的越多,回報就越多。說觀眾是上帝不能老放在嘴上要裝在心里。我一直在提醒自己這樣做。無論是對整個戲節奏的把握,到一種敘事風格和很多具體問題,都在琢磨觀眾這會兒想看什么?如果他們已經滿足了,我一定停止這個階段,給他們開辟新的,要他們不斷地渴求再渴求……我觀察到觀眾現在的欣賞狀態已不像前幾年,而是相當有見識了。在視覺聽覺上的審美要求已大幅度提高,追求一種高品位。如果你拿不出相應的高水準,哪怕你故事講得再好表演再賣力,他們也會說你這是個低檔次的。所以我要求創作人員對自己高要求,不能粗制濫造對待觀眾。
▲非常對。您剛才說到沒有表演的表演。我就想問一下,您是如何啟發“鐘丁丁”的呀?他是我看到的影視劇中最有孩子氣最聰明的一個,表現出了孩子最純真的一面。
對他的把握是對成人一樣的要求。(1)讓他們高度地和角色溶為一體。包括演員都沒用那些特別臉熟的。我是這樣考慮:他們都很有表演實力,同時又利用他們還不是家喻戶曉。這樣觀眾心里就很相信和認同(他),也是希望給演員提供一個和角色溶為一體的條件吧。(2)要求做到沒有痕跡的表演。我認為這是表演的上層境界。(3)相互交流。這部戲雖然曉雪、鐘銳還有王純是最重要的,但實際上應該說是靠很多很多配角一起托起來的一個戲。任何一個演員在里邊的失敗都可能是全局上的一個失敗。有些影視劇,也用了很優秀的演員,但他和另外一個演員演對手戲時,馬上就感到那個人的不足。這也會是一種傷害。我希望演員在處理好自己的角色外還要處理好與對手的交流。不光你一個人出色而是整臺演員都要出色。對鐘丁丁也是按這三點把握的。這小孩首先從形象上,沒選濃眉大眼一看就特招人喜歡的那種。在副導演挑來的幾十個孩子里他并不很出色。但我看中的一點是,他比別的孩子都認真,跟他講故事他非常認真地聽并能關注很長時間。我覺得這是做一個演員很重要的條件。另外,他特別能相信一個假定性。這就屬于天才了。還有,整個創作過程,我都給演員提供一個非常生活非常寬松的氛圍。讓大家不要認為這是在演戲,導演喊“預備、開始”,你不要覺得這就開始演戲了是開始生活了。所以這孩子從進組到結束,他始終覺得很好玩,像“過家家”一樣:這是爸爸這是媽媽這是小姨……把孩子過家家的情緒調動起來。很多成年人都怕跟兒童演對手戲。他呢,有時反而能把大人的情緒調動起來。有一場戲:沈五一第一次到曉雪家作客。那天是“沈五一”第一天進組拍戲。丁丁已在劇組很長時間完全沒有演戲的感覺。我說你拿出你的玩具招待伯伯。然后讓他們坐在那兒聊天。大家說那場戲精彩。其實所有這些很隨意的對話都是在絮絮叨叨中自然流出來的。這孩子戲這么重,我當時看劇本到后來改劇本,一直在禱告:給我一個好孩子給我一個好孩子??赡芤彩瞧矶\應驗了吧。(笑)
▲我還想問一個問題:劇中曉雪的母親好像比曉雪更具現代意識。這種處理法我很贊同。我覺得母親就應該給兒女輸入或者濡染一些好的東西。咱們的戲一到塑造老年人時就都像“九斤老太”一樣。我有一個感覺,好像中老年觀眾,不管是對鐘銳、曉雪或王純的看法,反而更豁達些。
是這樣的。我也是有一點點出乎意料之外。
您想過這個問題嗎?按說年輕人本應該意識更前衛、更現代起碼是更先進一些。事實有時恰恰相反。為什么會這樣呢?這倒給我一種啟示!女性尤其是年輕女性更應該演練自己,應有自省意識。
對。比如在把握夏心玉上。她那種經歷過之后的清醒,難能可貴,算是活明白了。很多中老年觀眾,他們的層次是和夏心玉一樣的。如果還用那種傳統的觀念來判斷:他們肯定不喜歡《牽手》,肯定要做道德批判的。創作者有這樣的心態,那是我們落伍了。
還有一點,考慮到現代觀眾,我特別提醒自己不要作宣講師。創作上不矯揉造作也別是個人小情調;在思想內容的把握上包括導演的觀念,對這部探討情感問題的戲,一定要留相當的空間給觀眾。讓他們把自己對生活的認識放進來,最終是要觀眾和我們一起來完成這部《牽手》的創作。如果做到100%飽和,不給他們留余地,那就等于是把你的意愿強加給他們,替他們作了是非判斷道德評判,人們也就不關注了,因為他覺得這里沒他什么事兒。我力求站在客觀的角度上,僅僅把問題呈現出來,讓大家共同去重視、認識、關注,每個人通過戲來反思和完善自己,從而使人的心靈情操得到一種升華。
有些觀眾說你這部戲里怎么都是好人沒壞人呀?是不是女導演都覺得生活就這么美好人都沒有惡性?其實不是。一個有成熟是非判斷的人,他不會以為生活就美好到彩虹一片。但這部戲的主題不是在探討人性的善惡,它是在揭示情感世界。人們在感情世界里是公平的,好人壞人窮人富人都會面臨情感問題。如果你要是對人做一個好與壞的是非判斷,那就是在誤導觀眾。比如,因為王純是壞人她作了第三者;曉雪是好人所以受傷害。我是想把人們都放在同一個水平面上,并非他們壞才產生情感問題。這一點,我希望通過《電影畫刊》,給觀眾一個回答吧。但的確我們對善惡是有認識的并在戲里有所呈現,也盡可能地展現人性和性格的多側面。比如曉雪有非常善良的一面,同時也帶來她的軟弱,付出的同時她也在索取;鐘銳很真誠但也由于真誠而犯了一些錯誤。你說他是個沒責任心的男人吧,和王純有了一夜情后他本可以不理這個女孩,但他要對她負責甚至不惜放棄家庭和她結婚。除了愛之外他認為他也要盡責任。可是對王純負責了曉雪又怎么辦呢?生活中這真是很難辦的。我只希望把人們的這種處境給觀眾推出來?,F在有的女大學生說看完之后就提醒自己不要做王純,那是很痛苦的別給自己找痛苦。我覺得這也是積極的一面吧。從整個戲播完后大家的反響看,包括有人提到的比較嚴厲的問題(這部戲的確有不少問題),都讓我感覺到完成了自己的初衷——真正和觀眾牽起了手,讓彼此的心產生了明顯的溝通。觀眾特別渴望有一個說話的機會和地方,《牽手》起了拋磚引玉的作用。我們參加好多討論會,觀眾非常踴躍,他們太想探討這個話題了。有的人講了自己的故事,相當感人。當時我就想,如果我早一點聽到這些故事,在《牽手》的很多處理上可能會更好。
您也不能期望在一部戲里把什么都表現了。我相信,只要有這種觀念,在以后的作品里一定會不斷地給觀眾輸送他們感興趣的東西。我還想說的是,影視和刊物是兩個殊途同歸的行當,咱們都要更多地體驗生活——
對,對。從《牛玉琴的樹》到《牽手》,我越來越嘗到生活給予創作者回報的甜頭了。你不去深入生活,腦子里凈在那空想,改劇本想編一些情節都快把人累死了。一到生活當中去,它幾乎就是奔涌而來應接不暇,然后你再去挑揀篩選用你的靈感捕捉住它。真是一份耕耘一份收獲。種瓜得瓜種豆得豆……
感謝電話。讓我們在不見其面只聞其聲中成為知音。那是信任、共識的互動。
圖:楊陽近影
楊陽導演在《牽手》的工作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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