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些
認識樊琦是在我過得最寂寞的時候,但這種寂寞我很喜歡。我是一個23歲的剛畢業的男孩,住在城市邊緣一座高樓上的斗室,每天晚上都一個人低低地開著收音機,眺望著窗外整個城市的燈火,這時有一種感動往往由衷涌起:真靜啊,這是我整整23年都沒能獲得的清靜。
我出生在一所雜亂的弄堂房子里,擁擠的環境中逼仄我的除了桌椅痰盂,還有就是父母的爭吵,整年整月的爭吵。他們幾乎從我一出生就開始爭吵,直到我考上大學,讀完最后一個學期才離婚。以他們的說法,是為我忍耐了整整23年的婚姻。可我從9歲開始盼望的便是:他們趕快分手,永不見面,永遠不要再在我面前訴說彼此的是非!我覺得——我父母給我的最“絕”的教育就是——不要對任何人、任何愛、任何情感、任何婚姻與契約抱有信心。我記得那面永遠霉得發潮的墻,一個小男孩坐在椅上,聽著30多歲眼泡紅腫的母親喋喋不休地哭泣,怨恨男人,怨恨生活、怨恨婚姻。大學4年,我依舊是在嘈雜聲音的包圍中度過的,聽室友們的癡狂、夢囈、為愛情而騷動、爭吵、竊竊私語……我沒有愛上任何一個女孩,當我以一個“情感處男”的身份走出校門時,身后為我送別的目光是許多人的驚異。
畢業了,終于租了一間只屬于自己的房子,這房子只承載我自己的聲音,真好。
樊琦和我同是單位里最不被重視的科室里最不被重視的兩個文員。她聲音細小,單薄的身姿里有一種清幽的美,只有細細品味才能有所體會。所以她一直未嫁,好像也不打算嫁了,因為這個時代的男人是很性急的,急著趕赴一場場人生盛宴,沒有誰會耐下心去欣賞她那種老城市里有軌電車似的悠遠安詳的美。她坐在我的對面,兩張辦公桌、兩杯清茶、兩個秘書,總是輪流值日。下班時她總是長長地吐口氣,說出了三個字“下——班——了”,我從那三個字里聽出了她的寂寞:她也是個下班后無處可去的人,下班并不能給她帶來愉悅的心情。
慢慢地我們謹慎地走入了彼此的寂寞時間。我進了她的宿舍,大吃一驚,這個時代居然還有這樣安心作手工的女人。她用的是只值幾元錢的一大袋的紙巾,很節約很優雅地折在一起。看著她用小刀裁好紙巾、一折一折工整地疊起,再平展地放進坤包,就覺得她這么精簡細致,折疊的簡直是一場人生。一個女人的一場寂寞、幽淡的人生。
我們都愛這個老城市,我們總是言及與此,講老的歌、老的照片、老的衣飾,所以當我聽到樊琦的唱機里開始唱著“忘不了、忘不了……”時,沒有領悟其中更多的含義。
那天在鬧市,我陪樊琦買東西,她試的都是灰的、黑的、青的挺老氣的衣飾。我看著一套套衣服被她匆忙地換上,包裹的始終是一個稍嫌拘謹的女子,不由說,“你不如試試鮮一點的顏色吧”,她的臉上頓時露出一點期盼,她用手掂起一件水紅色的外套,猶疑地問:“這個?”好像在企盼著我給她拿個主意,像其他女孩企盼一個建議、一句干涉、一段新生活的開始,我卻不知為什么退縮了一下:“我也是隨便說說而已。”
她眼中的光彩慢慢黯淡了下去。
我們只是朋友,雖然有點惺惺相惜。在這個“愛情快餐”如此流行的時代,我們如此訝異地碰上了彼此,都不愿糾纏出什么錯誤,只是喜歡每天早晨看到對方,從心底問一聲:“你還好嗎?”孤獨雖然不好,但它是自己的孤獨啊!我們都是情感上的軟體動物,每一種感覺都會被細細地放大,品味到最深,而這個世界很硬,我們該懂得回避的規則,才不會貿貿然傷了彼此。
也有樊琦陪我去買東西的時候。那天她忽然建議:“現在人人都有call機,你為什么不買一個?這么年輕的小伙子,就沒有朋友call你?”
我不想拂她好意,鼓起興致答應了,她甚至容光煥發地陪我去選了一家有電子信箱服務的聲訊臺,樊琦說:“這多好,可以留言噢!我幫你選一個密碼吧,‘521、521,這個就是你的密碼,你一定要記住啊!”
她眼睛很少見地堅定地看著我——那是我辭職前3天的事。3天后我就和上級吵翻了,在他炒我之前我先炒了自己。當天我就去買了一桿英雄金筆,一盞臺燈,一疊稿紙,做起了自由撰稿人。我在斗室里裝了一門電話,半個月后又裝了一臺傳真機,半年后我又買了一臺電腦,上了網——現代化真好。我總是聽著電話那端的聲音,看著電腦上的文字,這些東西都是隔膜的,沒有表情的,也就不會構成壓力和沖擊力,我只是沒把call機號碼告訴過任何人,我不喜歡用一個call機就此把自己拴在了朋友、家人或編輯的腰帶上,我的臺費還在交,它畢竟是我和這個世界擁有的一點聯系。
我和樊琦漸漸沒有來往了,相交如水,分別如水——這是這個城市中太平常的故事。然后,有一天我忽然想出門,忽然覺得沒有地方值得留戀,沒有人可以告別,忽然想給認識自己的人留下一點線索和聯系。我想用電信尋呼,辦自動漫游需要密碼,我卻把那3個數字給忘了,我給樊琦打電話,問她還記不記得,她在那頭愣了一下,聲音忽然啞了,半響才低聲說:“5——2——1。”
整整半年,我去外地做一項創意,再回來時,已摔得鼻青臉腫。父親打來電話,說媽媽自殺了。
媽媽是在家里自殺的。她因為嚴重的精神抑郁住進精神病院有兩個多月了,出院后一個月便自殺了。去世前,她總是喃喃著:“兒子也不理我了,連兒子也不理我了。”——那晚從火葬場回來,我想到媽媽最后想見的人是我,她想對我訴說,腫著眼泡斷斷續續地像從前那樣地訴說,我知道她確實是在用她的方式愛我、需要我。我真想再聽她說一次!哪怕是我早已熟悉的一切——她的怨恨,她的失落、她的灰心,哪怕只是寂寞無奈的聲音。夜好靜啊!那臺“方正”電腦很方正地在桌上閃著熒光,在這個現代的聲訊世界,有多少聲音在同時響起又湮沒。窗外是整個世界的繁忙與喧囂,我卻覺得有說不出的疲憊與無力。我渴望一個聲音。
我撥通了自己的call機號碼,按下“0”,輸入密碼,查詢那個寂寞的語音信箱。可里面居然是滿滿的20條留言,我于是聽到一個女孩溫柔地、絕望地、凄涼地、纏綿地重復著——“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那是樊琦。
夜色從窗外涌了進來,我想念著淡淡的,和我一樣寂寞的樊琦;聽說已離開單位的樊琦;那個曾希望我作主為她換上水紅新衣的女孩,在那個時刻,她也許希望由這外套改變生活。我知道這個城市的上空電波縱橫交錯,有一條是屬于我的,有這樣一個女孩在我久已遺忘的信箱中說著她的愛、她的關懷、她的希望。
我孱弱的人生第一次不再回避這份孤獨的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