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烈云
一次機遇,釀成了這段30年的情緣
1968年,19歲的許廣明,剛讀完高中,就從繁華的漢口六渡橋來到江漢平原的腹地———彭灘大隊6生產隊插隊落戶。
第一次下田,給生產隊棉花打農藥。6個隊員輪流背上噴霧器,挨著一路路棉行去噴灑。8月的天氣,加之農藥的氣味,令許廣明頭暈眼花、汗流浹背。在沒有人的空隙,許廣明思家想娘,淚水奪眶而出。
他的表情,被打完藥水的肖其英看在眼里。肖其英一聲不響地為他提水、上藥、攪拌。
這件事,給許廣明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許廣明慢慢地在彭灘大隊站住了腳,又由于他優越的家庭出身(父親是烈士),1970年5月,他當上了大隊團支部書記。然而,他始終念念不忘肖其英,一有機會,就主動找到她,同她一起勞動,說說話。
肖其英有著一張永遠也曬不黑的臉和一雙大眼睛,還有那該凸該凹的身材。時間長了,肖其英何嘗不知許廣明的心思,她總設法躲得遠遠的。而許廣明始終堅持“出身不由己,道路由自己選擇。”(肖其英的爺爺是地主。)終于有一天,許廣明說服肖其英,一對年輕人在漢江河邊確立了戀愛關系,并在一塊玉米地里偷吃了禁果。
1970年11月,在寂靜的深夜,肖其英把自己懷孕的消息告訴了許廣明。許廣明當即表示:放出風去,馬上結婚。一對戀人山盟海誓。
之后不到三天,大隊黨支部書記、貧協主任找許廣明做工作,勸他注意自己的前途;后來,武漢“知青辦”也派人教育他,并帶來他母親的一封信,信中說:“廣明,你還小,不懂得階級斗爭的復雜性。你父親就是被地主殺害的。”大隊民兵連長把肖其英的母親帶到大隊辦公室“受訓”:“你女兒不知天高地厚,這是一種腐蝕革命烈士的行為,你們要老實……”20歲的肖其英,幾度想到自殺。但一想到許廣明,想到腹中的孩子,她沒有這么做。她要留下這個孩子,留下她同許廣明的這段生死戀,但她又怕連累許廣明。一狠心,1971年元月,她嫁給了本大隊貧農子弟———殘疾人彭發強。8月,她生下一個兒子,取名“彭紀明”以紀念許廣明。
1972年,許廣明帶著一腹內疚,滿腔歉意,在母親的反復催促下,戀戀不舍地離開了彭灘大隊,回故鄉去了。
遲到的情書,喚起絕望人的生活信念
彭發強母親生了3個女兒,好不容易在40歲才得了個兒子,可兒子偏偏3歲時患了小兒麻痹,左腿永遠也站不起來了。但發強從小聰明,雖沒上過學,18歲就自學篾匠手藝,筲箕、簸箕、篩子、曬簟,樣樣會編。編好后,發強拄著拐棍,提了篾貨到街上去換幾個油鹽錢。有人說他搞資本主義,但看他是個殘疾人,又是貧農出身,也不了了之。這樣,在一個工分只值幾分錢的年代,他家比普通的家庭日子過得要好。
老實本分的莊戶人可不管什么階級斗爭新動向。自從如花似玉的肖其英嫁到彭家,老兩口樂得撿了寶貝似的,在外邊,逢人便夸自己的兒媳,在家里,更是百般依從,百般疼愛。
1975年春,大隊“割資本主義尾巴”,屋后的竹子一下子充了公,發強無事可做,一個五口之家,僅靠其英一人上工養活,可想日子何等艱難。
這年8月,漢江河發大水。洪水一來,彭發強的父母叫兒子、媳婦領了孫子紀明到生產隊高臺子———ァ岸闥臺”去躲水,留下老兩口在家守屋。洪水像毒蛇一樣竄上宅基臺,進到屋里,老兩口爬上閣樓,誰知夜里一陣大風,可憐用木頭架子做成的房子,在洶涌的浪峰下,立時倒塌,兩老來不及呼喚,就同自己的房子一起,順著滾滾的洪水向長江流去了。
洪水把彭灘大隊泡了3天3夜,才漸漸退去。失掉了公公婆婆,房子、家具,肖其英跟自己的瘸腿丈夫,帶了4歲的小紀明,用麥稈打了地鋪,睡在“躲水臺”倉庫的房檐下。半夜被水風凍醒,她爬起來,披上衣服到臺邊去看水。
她常常喜歡向南眺望,她聽人說過,省城武漢就在那邊。
突然,她發現黑漆漆的洪水中有一點燈火慢慢變大,原來是一只船。那船徑直來到他們的躲水臺,船上有人喊:“這是彭灘大隊嗎?”臺上人應道“是”。于是,船上扔給她一個包裹。肖其英捧著包裹,湊到油燈下,上邊端端正正地寫著“肖其英親收”5個字。她同丈夫打開來,發現包裹里全是衣服:兩套童裝,一套男式棉工作服,一件女式金絲絨棉襖。
這是誰送的呢?肖其英想到了許廣明,可是,無憑無據,又不敢肯定。帶著這種猜想,肖其英常常輾轉難眠。一晃,過了年,肖其英跟往年一樣,獨自帶著兒子到娘家去,其英頭一次穿了這件棉襖。一會兒,兒子要解手,其英摸摸口袋找手紙,突然,她捏到一片硬的東西,解開扣子,那是在口袋反面,縫得嚴嚴的。她細心地拆開線,原來是一個手帕,手帕里包裹著30張10元的人民幣,還有一張疊著的沒有函頭的材料紙。打開材料紙,里邊包著一片被剪斷的枯黃的玉米葉。材料紙上寫著幾行字:“君住漢江腹,我住漢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漢江水。此水幾時休,此恨何時已!但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肖其英的心突突地狂跳不已,臉也刷地熱了。是那熟悉的字跡,是他,是她想忘掉又永遠也忘不掉的他!這片枯黃的玉米葉,勾起了她的初戀!那時候的300元錢,無疑是一個了不起的數字。看到錢,她仿佛做了小偷一樣。等到兒子解完手,叫聲“媽,你怎么哭啦!”她才回過神來。
晚上,肖其英避了丈夫,把錢、玉米葉、材料紙原樣包好,又用針線縫回原處。從此,她每天無數次觸摸胸口,一種無聲的鼓勵,令她充滿希望地活下去。
一年一封書信。十年,就是三千六百五十個滾燙的思念
1978年,肖其英的父母摘掉了地主子女帽子,從此,肖其英可以在眾人面前挺直腰桿說話了。
1982年,分田單干,聯產承包,肖其英的心動了,她同丈夫商量,決定辦一個竹器編制廠。丈夫擔心沒錢,肖其英卻拿出300元錢來。夫妻倆蓋起了簡易房舍,買了工具,添了材料,請個老師傅,真的辦起竹器編制廠來。
那幾年,生意的確好,發強和請來的師傅整天的不休息,做出來的篾貨還供不應求。肖其英又叫自己的幾個姐夫過來幫忙。幾年下來,除了開銷,也收入了萬把元。
這年5月的一天,肖其英正與丈夫吃早飯,村長突然來到,從腋下抽出一封信,說,“其英,這是我第幾次給你送信呢?”其英看了丈夫一眼,“這是第10次!”村長又開玩笑的樣子,“今天你請客!”他又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紙,“這是啥?”其英睜大眼睛,原來是一張1000元的匯款單。
彭發強聽著,看著,他雖然沒讀過書,但這幾個阿拉伯數字還認識,再說,他從沒聽說有誰給其英寫信。等村長走后,他問其英,其英就把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地告訴他了。
至于她與老知青許廣明的關系,彭發強是清楚的,他不計較;但為什么通了10年的信,他卻一無所知呢?那件不知來歷的包裹里,卻隱藏著這么曲折的故事!是的,人在最困難的時候,送幾件寒衣就是恩人;那300元錢,無疑是他們家起死回生的鋪腳石。現在才明白,其英為什么把那件金絲絨棉襖,珍寶一樣地保存。
這個殘疾的老實人,坐在那里悶了半天,痛苦地拍打自己的腦袋后,突然一瘸一拐地進到房里,從衣柜里翻出那件金絲絨棉襖,隨手提起篾刀,把棉襖按在地上,舉刀欲砍。肖其英進房去奪篾刀,棉襖沒砍著,發強的右手卻劃了長長的一道口子,鮮血流了出來。這一天,他們沒有編竹器,也沒有賣竹器,發強坐在沙發上,一聲不響,其英挨他坐著,不住地開導:“發強,我們過了十幾年,你知道我的脾氣。我瞞你,是怕你心里難受,我死心塌地跟你,無怨無悔,因為我感激你,我也決不會嫌你。”紀明讀書成績也好,現在正在讀高三,下半年就可能讀大學了。
晚上,其英燒了幾個菜,買了一瓶啤酒,等丈夫心平氣和地吃飯睡了,她才獨自坐在客廳,一遍一遍地讀著許廣明的信。
“親愛的英妹,我好想你!”信中寫道,“如果不是你的阻止,我每天都會給你寫信。
“我們都過了不惑之年,但是,一想起那片含苞吐穗的玉米地,那靜靜流淌的漢江河,我就會激動不已。
“那時,我太軟弱,我一千遍地說:我對不起你!你還記得那300元錢和衣服嗎,那是我剛看完電視,知道你們那里淹了水,找我的幾個鐵哥們湊的;而那片玉米葉呢,是從我們相約的那塊玉米地里采的,我把它帶回武漢,后來一分為二:你一半,我一半。
“英妹,我讀了大學,按母親戰友的意思調到新疆,也有了女兒,然而,我活得好累。我真想回故鄉去,哪怕去種地,我也心甘情愿,我學的不就是種地嗎?“紀明今年19歲了,要上大學了,寄上1000元,也是我對紀明的一點父愛。”信末附了一句:“我妻子去年患病去世,我現在的親人只有女兒和你們!”
一句無奈的謊言,了結了這段30年的情緣
肖其英的竹器廠,由于種種原因,1994停業。肖其英早已看準形勢,說服丈夫,在附近油田農場承包了50畝地,冒著風險,投進2萬多元種上棉花,買車、請工,一年除了開支,凈賺2萬多。
十幾年的艱辛,家里有了小樓房,新增了高檔家具,裝了電話,買了一臺大型拖拉機,請了一個小師傅,家里還有六、七萬的積蓄,肖其英成了遠近聞名的“老板”。兒子紀明在河南油田上班,每月往家寄300元,可是,肖其英不是一個隨便能滿足的人。
1996年棉花剛收獲,馬上要訂1997年的土地承包合同,肖其英同丈夫商量,準備明年承包300畝,大干一場。12月,肖其英聽人說市農業局調來一個農業專家,而且對棉花生產特別有研究。早上,她風風火火地趕到市農業局。
人們告訴她,專家今天早上到農場去了。肖其英趕回農場,農場書記說,剛才專家聽了介紹,對你特別感興趣,就到你家去了。農場到肖其英的家全是磚頭加煤渣的路,肖其英來不及多想,近50歲的人,騎上自行車,一路急馳趕回家。
家門口,只有彭發強拄著拐杖,立在宅基臺上,自從竹器廠停業,他已無事可做。肖其英問:“有人來過嗎?”“他來了!”“誰?農業專家?”“不,許廣明!”“許廣明……”肖其英睜亮雙眼,喜不自勝,“人呢?”“走了,回市了!”肖其英又騎上自行車。“你上哪去,不準去!”發強第一次吼肖其英。肖其英回過頭來,只見彭發強像泄了氣的球,癱坐在身后的竹椅上,一種憐憫之情躍上她的腦際。她真的沒走,把丈夫扶到床上,躺下,夫妻倆靜坐到晚上,彭發強開口了:“我跟許廣明談起我們明年大承包的事,他完全同意我們的計劃,還說一切技術指導由他負責。”這無疑給肖其英吃了定心丸,她甩開顧慮,主動找到場長,簽訂了97年承包300畝棉田的合同,并按合同交租金6萬元。一個多月的時間,她只身一人把種子、化肥、農藥全部購回,并做好翻耕、整地的一切準備,然后到市里去找許廣明。
見到音容依舊的肖其英,許廣明劈頭就問:“你今年準備做什么?”“種棉花呀,你不知道?上次你到我們家……”聽著肖其英的回答,許廣明頓覺驚奇,“上次,我跟發強說,據市場預測,明年我省棉花銷路不暢,據氣象分析,可能在春天和秋天有兩次大的陰雨,還有,你們農場的地堿性過重,我建議種蔬菜,搞大棚……”“行了,你不要說了!”肖其英打斷許廣明的話,“我把我的家當都投進去了,是指望你的!7萬,我近20年的積蓄……”她突然感到這與他無關,“是發強騙了我!發強,你為什么要騙我?”肖其英憤怒地睜大雙眼。
這對戀人,在苦苦等候28年之后的第一次相遇,竟然是如此的談話主題。
果然,1997年春夏之交,足足下了一個月的陰雨,正是棉花結蕾開花的時候,花蕾撒滿一地;秋天,當棉花收獲的時候,連綿的陰雨又斷斷續續地下了2個月,棉桃爛得成了稀泥,盡管許廣明用了萬般手段,積平生所學,還是無濟于事,年底算帳,虧了4、5萬。
彭發強的一句謊話,使家里損失了這么多,肖其英懊惱萬分,可她不是那么容易掉淚的,她接受許廣明的建議,1997年冬,承包10畝農田,全種上蔬菜,架上大棚,到第二年春天,就獲純利3萬。
這年4月,彭紀明從河南回家探望父母,肖其英征得發強的同意,請來許廣明。四個人圍坐在寬敞的客廳里吃晚飯,彭發強以主人姿態,熱情地接待許廣明,在飲酒接近尾聲的時候,他突然拄了拐杖,拉著許廣明進房,“嘭”地關上房門,“撲通”跪在許廣明的面前,“廣明哥,求你答應我一件事!”許廣明不知所措,連忙扶他起來,但發強死活不肯。許廣明說:“強弟,什么事我都可以答應!”發強這才哀求道:“你答應我,不要帶走紀明!”許廣明搶過話頭:“你錯了,我與其英來往,是因為我欠他們母子的太多,我在設法補償,希望你能諒解!我誰也不會帶走!”彭發強不知是借了酒力,還是早有所思:“你錯了,廣明哥!你一定要帶走其英!她跟了我快三十年,守了三十年的活寡啊!我們名義上是夫妻,實際上我沒用……前年你到我們家,說要少種棉花,我想,憑什么你說的都是對的?那是我妒忌你!我騙了其英,騙了你,也騙了我自己,你不怪我,還幫我們又種了蔬菜。你是真正的男人,她是真正的女人。廣明哥,其英本來就應該是你的!”1998年5月,彭發強以死相脅,要求肖其英與自己離婚。6月,彭紀明在河南結婚,彭發強隨兒子去住。7月,在友人和領導的促使下,許廣明和肖其英,這對昔日的戀人,在苦苦牽掛近30年之后,終于成了合法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