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清源
父親的教導
父親為了讓我們三個男孩接受文官考試,很早就為我們聘請了家庭教師,不讓我們上小學,對我們施行了嚴格的單獨教育。學習的內容與過去只為進京趕考的科舉考試的內容完全相同。從最初步開始,盡是些《三字經》、《千字文》、《大學》、《中庸》、《唐詩選》、《古文選》、《左傳》這樣的書,都是必須死記硬背的。
到了四歲,我也與二位兄長一起被按在書桌前坐下,從早到晚,每天勤學苦讀。父親對我們的教育非常嚴厲,若是每天叫背的書背不下來,手就會挨板子打。到了深夜,書背不下來不讓睡覺。記得母親為此常常心疼地勸父親說:“已經晚了,別讓他們背了行不行?”可是,父親還是不肯罷休。甚至本應是休息的星期日,由于父親布置的課程有耽誤的部分,必須補課,因而實際上我們連星期日都不得休息。不管怎樣說,我最年幼,可是讀書的分量與二兄毫無兩樣,何況我身體虛弱,可真是歲月難熬。那陣子,我胸肺有疾,每日都吐痰不止,不過好歹自然地痊愈了。父親這種刻板的教育方法,日復一日地持續到我七歲半為止。
我七歲時,不知刮的是哪陣風,父親信了道教。于是,只見他每日往來悟善社,盤腿打坐??磥砀赣H像是對盡職官署感到絕望,經親戚的入教勸說而動了真心。父親天生就是個好著迷的性格,熱衷于書法時,立即買來大堆字貼摹本;迷上了小說時,書庫里頓時增添了一大批小說。這次也同樣,沒多久就成為道教的虔誠信徒。
后來,父親終于覺察到在這種前途難測的混亂時代里,強制地對孩子們施行仿古式教育恐怕是毫無意義了。于是,辭去了漢學教師,給我的長兄聘請了英語、數學家庭教師,責令他為考中學做好準備。至于我,即便什么也不學,父親也不管不問了。這件事可以說是父親性好著迷的緣故,才造成了如此突然的大轉變。現在回想起來,若無父親的這次大轉變,我肯定不會作為棋士來到日本的。
父親自從往來悟善社后,每天回到家也要在下午三點和晚十點各盤腿打坐一小時,另外,從那時開始,時常與孩子們一起玩軍棋。官署那里,即便去上班也無甚要緊的工作,所以父親那陣子想去就去,想不去就在家里玩。特別是父親鉆研起軍棋來,并且編排出許多新的玩法。當時他編的新玩法曾照成相片登載在《北京晨報》的畫報刊物上,因而博得了許多讀者的喜愛。后來不知不覺中,父親也教孩子們玩起圍棋來了。并且,當父親了解到兄弟當中我學棋最快,便漸漸地著重對我一個人用心施教。
父親首先教我們掌握了圍棋規則,然后將收藏已久的圍棋書翻騰出來,讓我們每天擺棋書中的棋譜。當我覺得圍棋非常有趣的時候,自己便主動地想學棋了。那時,父親騰出更多的時間在我身邊寸步不離地守著,指點我研究棋譜。連我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我對于圍棋的記性特別好,只要是擺過一次的定式,再復雜也能記住不忘。那陣子,我每天從早上九點起開始擺棋譜,直擺到夜里十二點左右。由于學棋過于著迷,惹得母親心疼起來,有幾次竟狠心地把棋盤藏了起來。
父親起初既讓我看中國的對局譜,同時還讓我學他從日本帶回來的日本棋譜。后來,又為我訂購了由日本方圓社發行的月刊雜志《圍棋新報》的合訂本。那書一到手,我便如饑似渴地捧住不放了?!秶逍聢蟆泛嫌啽痉譃槿齼?,合計有六百局的對局譜,并附帶有村懶秀甫的簡單評論。合訂本是相當沉重的書,尤其是第二冊、第三冊最重。因為我每天一只手擎書學擺棋譜,所以,左右兩手支撐重量最吃力的中指,現在仍然是彎曲著的。
然而,父親僅僅是將大量的棋譜給我看,并未像現在的先生那樣熱心細致地教過我。只是有時他自己先看看棋譜的解釋,然后讓我猜測下一手走在哪兒?;蛟趯W擺日本的棋譜時,將日文的解釋譯成易懂的語言來教我;再就是實戰對局時,除了父親自己作我的對手外,還讓他的棋友也來當我的對手。
也不知是什么緣故,我只要一學起棋來,從來都是忘我癡迷、不知疲倦。從學棋開始到第二年我九歲時,便可與父親勢均力敵地平下了。父親的棋并不那么高超,可能比過去的業余初段還稍微弱些。
到我十歲時,父親為了讓我們見見世面,開始帶我們兄弟三人到當時北京惟一的“棋會所”——“海豐軒”去下棋。其實那里與日本的“棋會所”不同,門面上是個小吃店,店的里面才是個下棋的場所。當時北京的圍棋迷們云集那里,并時常下賭博棋??腿藦馁€金中抽出一成作為入席費付與店家。父親好像也是那里的常客之一。另外,當時北京有名的棋手如顧水如、汪云峰、劉棣懷等常常出入于此。父親請他們與我弈棋,記得首次對局好像是讓五子左右,不過當時的勝敗都已忘記。
順便一提,中國的棋盤與日本的不同,大都是用布制做,比日本的稍微大一點兒,另外,棋子的底部是平的,形狀像是將一個小球切去三分之一,可以想象成一個小饅頭的樣子。因此,說起下棋時的“投子”,實際上是將棋子擺于盤上,或是將棋子推放到某一點上,并不像日本的棋子落盤時能發出“啪”、“啪”的那種愜意的聲音。另外,中國最上等的棋子是云南石子,棋盒屬紫檀木的最為珍貴。
父親之死
1925年,父親不幸患了開放性肺結核病,由于病情急劇惡化,吐血不止,兩個月后便成為不歸之人了。死時年僅三十三歲,我當時只有十一歲。
父親臨終的前幾天,將我們三個男孩召集至病榻前,吩咐將遺物分贈給我們——給長子浣以習字用的拓本;給次子炎以小說;給三子我以圍棋棋譜。這些都是父親遺言的代替物。特別是習字的拓本與小說,全都是父親生前非常喜愛的東西,曾經滿滿地收藏在很大的行李箱中。后來,大哥作了官,二哥成了文學家,我躋身棋士。所以,我們兄弟三人都是遵循父親期待過的道路而篤行進益的。
父親彌留之際,還發生了一些事,其中我至今還清楚地記著,母親為了使父親免遭一死,曾經向神乞求并許過愿。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因父親剛剛三十三歲,正是年輕有為之年,而且,上有老母、下有妻小,若撇下全家而去的話,對母親來說日子可太難熬了。于是,母親為了使父親多活幾年,向神乞求并許愿道:“讓三個男孩的壽命各縮減五年,將那十幾年賜給他爹吧!”接著,母親為了請神能“聽”到她的祈禱,向諸神苦苦地哀求,然而,得到的神諭卻是“前世因緣,無可奈何”。
結果,母親白白地祈禱了許久也未能如愿以償。卻說父親死后,母親對神許下的“孩子們的壽命各縮減五年”之約言,又必須要解除、撤回,因此,按照道教的方法,在黃紙上寫好”解愿書”,由王先生在父親靈前燒掉。王先生是父親的道友,是特為我們主持殯葬儀式的人。據說,那天晚上,王先生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夢中王先生坐上一輛漂亮的馬車,被帶到了另一個世界。朦朧之中,他看見我的父親由一些穿著華麗紙衣的紙人陪伴著站在那里。那些紙衣和紙人都是和父親的遺體一同火葬了的。據說,父親告訴王先生:“因自身仍處修行之中,所以,于我靈前燒了解愿書也無濟于事?!辈⒔庠阜椒ê腿绾卧邳S紙上寫文章等事教給了他。王先生生怕忘了那篇文章,于夢中突然驚醒,提緊了一顆“火棗”。火棗并非現實存在的食物,據道教解釋,吃了它就不會忘事。
王先生起床后,馬上將“父親教他寫的”文章提筆謄寫到黃紙上。他本來是個不善作文章的人,可是那一天寫的文章卻相當出色,簡直就像出自父親之手一樣。我記得是以“祖母、家慈在……”這樣作開頭語的。后來,據說是將此托夢書按照夢中“父親指教”的那樣,在灶王爺的神像前燒了。這樣,母親終于得以“解愿”。
其實,灶王爺并不是司掌壽命的神,可能是請他向專管壽命的神轉達乞求吧,專管壽命的神是“北斗星君”。在父親彌留之際,信奉道教的父親的親朋道友們曾聚于香案之前,向北斗星君祈禱過“延長父親的壽命”。據說,眾人祈禱的結果是得到了這樣的神諭:“將洗臉盆盛滿水,一周之后請看水面!”一周過后,哥哥俯身觀看水面時,說是看見了一匹倒臥著的馬的影子??墒牵乙矞惤樑杩戳丝?,卻什么也沒看見。
段祺瑞大總統
正當我們一家的頭上降臨了“父親病篤”這一厄運之時,段祺瑞和張作霖這些親日的奉天派軍閥與吳佩孚為首的親美英的直隸派軍閥的戰爭,以北京為舞臺反復不休地展開了。因而每次軍閥開戰,我們都不得不到天津去,在英租界外公的別墅避難,不過,第二次直奉戰爭的結果是奉天派取得了政權,段祺瑞當上了臨時政府的大總統,北京才暫時得以風平浪靜……
段祺瑞這位將軍對圍棋非常喜好,常常允許北京的圍棋高手出入他的公館,當時在中國,雖然沒有像日本那樣的以下棋為職業的職業棋士,但有幾位棋士可以說是近乎于半職業的。這些棋士大多以擔當秘書或顧問為名受聘,出入于權貴者的府邸。他們有時也與來客弈棋,有時也接受有錢的棋迷的賞金,以此來謀生。
在段祺瑞將軍公館常常出入的棋士中,有當時人稱第一棋士的顧水如。就是這位顧水如,將當時年幼棋高、初有名氣的我介紹給了段祺瑞將軍。從那時起,我每月以學費為名領取一百元的補貼,往來于將軍的公館。那時,我家因父親去世收入全無,對親戚又難有過多的指望,所以一直是靠變賣家產勉強度日,傭人也大多辭退了,即使是這樣,仍然難以糊口,哥哥甚至忍痛將父親留下的碑貼拓本也拿出變賣。因此,對全家來講,我每月百元的學費補貼,便成為支撐全家生計的主要收入了。
顧水如為何將我介紹給段祺瑞將軍,至今也搞不清楚。我想,可能是由于李律閣為我開了尊口。而顧水如恰巧就在北京李律閣開的賽馬場擔當著顧問的差事。李律閣是我姨母婆家的大老板,所以我稱他為姨父。他很會做買賣,是個大富翁。他的兄弟之中有一位名叫李擇一的人,曾被安福派政權委以重任,從日本長崎的三菱造船廠買進了兩艘軍艦。他還曾在為解決滿秒事變后的塘沽協定時,以中方代表的身份作過公證,李氏家族曾經為段祺瑞和張作霖等親日派的北洋軍閥提供過相當數量的資金。段祺瑞將軍于1918年招待過方圓社的廣瀨平治郎先生和巖本熏先生,那時的資金主要是仰仗了王克敏和李律閣。我這位姨父還是打麻將的名人,有關他的故事我至今難以忘懷。
記得有一天早晨,我有事來到姨父家。恰巧姨父夜出晨歸,剛剛進門不久。眾人見姨父滿面春風,喜氣洋洋的,一問才知道昨夜與張作霖及其部下打了桌麻將,整整輸了五十萬元。據姨父說,原來去時就打算好了輸那么多的,結果輸得不多不少,正好是預定的金額。只見姨父十分得意地說:“這比贏五十萬元要難得多噢!不簡單吧!”五十萬元相當于現在的數十億日元的巨額,我覺得姨父的話真是氣量太宏大了!我也同眾人一樣被驚得膛目結舌。日后一問,確實有這么一筆帳:輸給張作霖的那五十萬元,以位于北京郊外的數萬公頃的廣闊農田“南苑”來作抵代,白白地出讓了。無疑,輸給張作霖的五十萬元,是手法體面的一種賄賂而已。類似這種事情當時在中國到處皆是,司空見慣。
這個包括賽馬場在內的廣闊農田“南苑”于1942年被日軍接收去了。被接收時恰巧我從日本回到北京,在李律閣的家里親眼看到了這一幕情景。雖說我是偶然在場,但似乎我與此事深深有緣。那一年,我因有關“紅十會”的宗教事務回國探訪,因而有時也抽空上李律閣家串門。當時我和李律閣及王克敏正在暢談以前邀請日本棋士來的趣事,大家談笑風生,興致勃勃。突然,一群日本軍官魚貫而入,將李律閣叫到二樓上去密談。過了一會,只見李律閣繃著臉從樓上踉蹌下來。我立即感到:可能是要被接收了。果然,事實證明我的直感是對的。
書歸正傳,話說段祺瑞有個習慣,每逢星期日六點左右便步出內室,與他私聘的棋士下棋;或是觀看棋士之間的對局;然后請大家共進早餐。從我家到段將軍的公館,坐人力車也要一小時以上,所以一到星期日,必須摸著黑爬起來趕路。
段將軍行棋如飛,直感力強,其棋力完全具有日本業余段級水平。不過,因他自尊心強人一倍,輸棋便惱,那些私聘的棋士人人皆知。伴君如伴虎,為了盡量不敗他的興致,必須設法讓他贏棋。將軍的下法大體定型,布局時,雙方相互圍空,接近中盤,覺得雙方的圍空基本完成了,便猛然打入對方的陣勢中,只求活小塊便罷。將軍稱這是“花園里面建小舍”。毫無疑問,對方因手下留情,既不能把打入的子吃掉,又不敢在將軍的寶地上動土。當然,“常勝將軍”是他了。
我只有一次作為將軍的對手。那時,我還是個孩子,況且誰也沒告訴我不能贏將軍,因此,我根本不懂要講什么客氣。對局是讓我二子,將軍平時就蠻橫無理,盛氣凌人,所以,對局時也滿不在乎地對我使用無理著,我也毫不旁騖地拼命追殺白棋,顧不上對將軍察言觀色,終于將盤上的白棋大部吃掉。據說當時旁觀的棋士及隨從們都為我捏了把汗。而我由于只顧下棋,對此竟毫無察覺,后來,將軍無奈,投棋認輸,拂袖而去,一整天再沒露面。都怪我的“失敬”,被顧水如訓了一通不說,就連照例有的美味早餐也未能混上??蓱z那天大家都只好自認倒霉,餓著肚子回家 。據說,1918年巖本熏來華時與將軍對弈,因他也是未滿十七歲的少年,和我一樣地“失敬”,大概事后也被廣瀨先生訓斥了一頓。
從那以后,將軍再也不指名讓我和他下棋了,盡管如此,一到月底,我去求取百元的補貼時,將軍仍然照舊如數發給。我想這一點可真是不錯。
記得戰后我應邀去過臺灣,聽到這樣一個關于段將軍下棋的故事。將軍有個兒子叫段宏業,此人棋術非常高強。某一天,父親吩咐要見他,于是他急忙乘火車長途跋涉趕到北京將軍的公館。將軍見到兒子,二話沒說,先和他下了盤 棋。結果兒子毫不客氣地贏了老子,于是將軍惱火了:“你小子除了下棋沒別的能耐,馬上給我滾回去!”就這樣.兒子是他自己叫來的,他竟不屑一顧地立刻將他哄了回去。
我就是這樣經常去這位將軍的公館下棋,然而未到一年的光景,他便倒臺了。我也因此失業,全家不得不再次飽嘗生活的辛酸。幾年前,住在天津的二哥來日探訪,我們闊別了四十四年再次重逢。當暢談起過去的事情時,記得哥哥曾這樣說過:“段祺瑞在中國,因他鎮壓抗日運動成為日本侵略者的走狗,罪惡昭彰,臭名遠揚。不過,他也干了一件好事,就是援助過吳清源,使他的天才得以發揮,結果在日中友好中起了作用。”
離家赴日(上)
在北京,有三個很早就建造起來的美麗的公園,即北海公園、中山公園和南海公園。一時北海公園和中山公園的一部分曾對游人開放過。北海公園里的“漪瀾堂”、中山公園的“來今雨軒”都是設有棋席的館子。北京的棋迷們全喜歡到這兩處館子來以棋會友,聚樂消遣。在那里,時常有些闊綽富有的棋迷自愿提供賞金和獎品,自命不凡的棋士都可自由參加,為奪賞金而爭高低。
段祺瑞將軍倒臺后,我成為那兩個棋席的??停⑶沂沁B戰連勝,賺了許多賞金和獎品。有一天,《北京晨報》登載了我抱著大批獎品的照片及報導,于是,圍棋神童出現啦!我的名聲大振,頓時傳遍了整個北京城。
那時,我們在大陸也常常聽說臺灣有個很有成就的林家,昔日在福州曾與吳家一起作過鹽商,于后來遷到臺灣去的。林家掌門的弟弟林熊祥來到北京,得知我的事情后,不知何意,非要讓我與日本強手對上幾局不可。他帶著我來到北京的“日本人俱樂部”一試鋒芒。 “日本人俱樂部”也想試試這個“神童”到底有多厲害,因而早就預備好了棋盤、棋子,靜等著我的出場。
對局是以我的先手開始的。記得對手是個有職業初段左右棋力的人。由于我在布局時上了兩手騙著的當,幾乎要全盤崩潰,不得已陷入苦戰之中。不過,中盤以后,我拼命地吃掉了對方近四十目左右的棋,用盡心機實現了逆轉,終于獲得了六目的勝利。
這時,觀眾中有一位先生名叫山崎有民,就是他將“北京有個圍棋天才少年”——我的存在,告訴了涸較蘢饗壬??磥恚@就是我被日本了解的引線。
山崎有民先生在北京經營美術商品,與涸較蘢饗壬很熟。他熱情地勸我赴日留學。有關徙居日本之事,他作為我們一家的代言人,和瀨越先生之間書信往來多達五十多封,就連在日本的生活保證等細節條件,也由他那個窗口來作決定。他對我們的幫助真是無微不至、不遺余力,是我們永世難忘的恩人之一。
在我十二歲那一年的夏天,巖本熏六段、小杉丁四段一行來北京訪問。那時我第一次被介紹給日本的職業棋士,并和他們下了幾盤棋。結果與巖本熏六段讓三子下了兩局全勝、二子一局輸二目;與小杉丁四段讓二子一局勝。因此,我的實力被大大地證實了。
那時的成績傳報到日本后,有關催我赴日的事便驟然間具體化了。只因我自己還是個孩子,交涉的經過等等一概不得而知,詳細的經過也毫不了解。算來,有關我遷徙日本之事,從提起到實現大約花了兩年的時間。
日本方面,對我來日之事最熱心奔走的人是瀨越先生。他踏破鐵鞋,向犬養木堂先生、望月圭介先生、大倉喜七郎先生等財、政界有錢有勢的后援者周旋游說。最后的結果是,由日本國內發出指令,委托犬養先生的女婿——駐北京的芳澤公使來全權交涉辦理。于是,芳澤公使便找到當時剛剛從北京政府的國務次官寶座上退職不久的楊子安來商談此事。
楊子安先生是湖北人,文章與書法都十分出色,是個學識淵博的人。但他與吳家并無交往,只是認作我的義父,以便承蒙他照應。在中國,與官府的老人結識,或是受到未曾交往的長輩的關照時而結成義父子關系的例子很多。雖稱為義父,但在戶籍上并無變化,僅僅是以親戚的形式給予關照罷了。這并不像日本的習俗那樣事關重大。
日本方面決定:由大倉財閥的公子、當時為日本棋院的副總裁大倉喜七郎男爵來作保,以兩年為限,每月發給我二百元的生活費,并在兩年之內徹底考察我的才能深淺??傊?,事情終于這樣地談妥了。不過,從楊子安的內心來看,對我渡海赴日之事曾抱以消極的態度。也可能他對我的身體虛弱、以及對日中關系越發險惡的將來十分擔憂,因而他也曾考慮過讓我作為學者立身于世。因此,楊子安向日方答復時提出:“清源尚是幼童,身體亦非健壯,希望再等兩年,讓他完成了象韶之儀再去?!狈紳晒褂X得此話有理,便欣然同意了。所謂的象韶之儀,是指虛歲十五時舉行的成人儀式。然而,據說瀨越先生誤認為那就是結婚儀式,擔心事情要糟,便急忙向山崎有民先生打聽此事……(待續)□(本文摘自飛揚圍棋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