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背“長城磚”

黃宗英

年逾古稀,白發蒼蒼,步履蹣跚,攀梯下坡都得慢慢慢;卻還常常得到某些省市的邀請,希望我到他們那里去觀光或參加筆會。我第一個反應是答:“我可不一定能寫出什么,我特笨,從不允諾定題交稿。”對方總是很客氣很熱誠說:“不逼您寫稿,您只要肯光臨對我們就是極大的鼓舞。”不必答卷,不必寫“應酬文”,我還是特喜歡滿世界跑的。我是受徐霞客和費孝通影響,特愛遠游。雖然我不可能像明朝徐宏祖頭戴老母親手縫制的遠游冠,勘踏浙粵及大西南,以游記體按日記旅途中對地理、水文、地質、植物等現象做詳細記錄,以一部《徐霞客游記》開我國地理學界系統觀察自然、描述自然之先河。我也不可能像費孝通有扎實的人類學、社會學、經濟學基礎。他于1935年在25歲時,偕新婚愛妻學術佳侶王同惠女士深入廣西大瑤山,同惠在勘察途中遇險喪命,孝通忍淚矢志,歷萬險千辛坎坷挫折始終如一,其行程以環赤道計,著述山積海涵,僅《江村經濟》和《小城鎮大問題》兩篇實地調查論文,已堪稱中國以農業經濟占優勢的新舊兩個時代改革圖強的理論先鋒;他的一生走一村一縣一省則富一方,直到今年他已經89歲了,依然頭腦清晰、思維活躍、作風深入、立論不凡;因此各地還像接財神般搶著接他去調查研討、出主意、定策略。咿呀,小兒學語差遠了。人和人難以攀比,各人盡各人的力吧;我活著,不是盡100%的力,是想著盡200%的力。人腦的潛力可以說是無限的,只要找對了方向去努力。

其實,人生每時每刻都在自覺不自覺地校正方向。我每次遠行,只要日程超過7天,我就要在可拎可背的旅行袋里擱一本大厚書,倫敦DorlingKindersley出版公司出版的科學百科全書的譯本———《青少年科學百科全書》,上海譯文出版社1997年第二版。這本大書從封面到內容每一頁都有彩色插圖和著名科學家、發明家的肖像,把科學基礎知識生動地表現出來,使讀者身不由己進入物理科學、生命科學、地球科學和環境科學的殿堂;展示物質、反應、材料、力和能、電和磁、聲和光、地球、天氣、太空、生物、生命的奧秘及生態學等12個方面,簡直包羅萬象。

這本大書重2.5公斤。我每到達某地,都有邀請方來接,每當書記或局長或主任搶拎我的旅行包時,我都會說:“還是讓年輕人拎吧,挺重。”對方常是“哎喲”一聲:“!黃老師,您帶著什么寶貝那么沉?”我笑答:“長城磚!”對方:“喲,您到我們這兒來背長城磚干什么啊?”我慢斯條理地:“您看了就明白了。只要有人接站,我到哪兒都背著它。”譬如:我國有1260多萬平方公里國土面積,過去我們卻常說中國有960多萬平方公里國土,那是缺乏海洋國土意識,冷落了那300萬平方公里海洋富藏,直到改革開放年代才掀起開發海洋國土的序幕,我國擁有18000多公里的大陸海岸線和14000多公里的島嶼岸線;還有6000多個島嶼。如今,在祖國大地上走著走著,或遠或近就到了海邊,只因內陸也有交通線通向海港,新的海陸空絲綢之路正在接通,以利內地的寶貴物資出口。每當我到了海邊,對海水浴場旅游點興趣不大,我又不寫海灘上發生的多角戀愛,也寫不好走私接頭、潛逃出境。每個作家都有其局限和特長。我總是渴望知道當地普通人的生活:以前靠海生活的人們,現在過著怎樣的日子?這里有近海養殖業嗎?海水富氧化的影響如何解決?曾發生赤潮嗎?有海水人工利用項目嗎?有潮汐發電站嗎?于是,我不由得在這本大書里找海,找海與人類的關系,海水化學資源鎂、溴、碘、鈾的開發,海洋石油的崛起與高科技的進展……

于是,可查地球目,找“海和洋”、“波浪、潮汐和海流”……你在查目錄時,會發現“力和能”目,跟著是“流體中的力”,“漂浮和下沉”吸引著你,于是布萊茲·帕斯卡和阿基米德先跟你打起招呼來。布萊茲(1623—1662)22歲時就制成了第一臺機械計算機,1646年制作了水銀氣壓計,并于稍后用以測量氣壓。啊,原來我們在海拔四五千米的高原上常有布萊茲陪伴。書上還寫有:有一種壓強單位也以他的名字命名。每一平方米承受一牛頓的力稱為一帕斯卡(Pascal),簡稱一帕(Pa)。那么我在海拔4950米因淘氣扔雪球患高原反應不良癥,是Pa在搗亂。阿基米德原理我是在高小還是初中物理課學的,卻不知道以這位公元前三世紀的希臘發明家命名的原理,據說是在他跨進澡盆時注意到水溢出的現象,他興奮得忘了自己還裸著身子,跑到大街上大叫:“尤里卡!”(我找到了!———這也是國際“尤里卡”發明獎的由來吧)行啦,不要受焦耳、瓦特、史蒂芬森的誘惑,并火速跳過1926年戈達德發射第一枚用液體燃料推進的火箭;跳過和我們日常生活關系最密切的電和磁———燈泡、電扇、電腦、磁鐵,別忘了自己本是要找海的。可本杰明·富蘭克林又攔住我的眼路:他為了證明閃電是電引起的,1752年他在一場雷雨中放風箏,電從潮濕的風箏線上傳下來,傳到風箏線另一端的一把鑰匙上,當他將一手指靠近鑰匙時,手指和鑰匙之間跳起火花……1753年他發明了避雷針。我想起上海電纜廠大車間里巨大的仿雷擊設備……呀,快翻頁,到海邊去,到海里去……看到地球目,看到“移動的大陸”,才明白:事實上,所有的大陸好似浮在糖漿般的海洋上的圓木,一直在地球表面漂移著。好啦好啦,我別抄書啦,我又畫不來圖,那圖可是又好看又明白易懂。大家自己“乘圓木”去找全球海流圖和浪高可達76米的海嘯吧,我可要在連島沙州上喘口氣,然后乘直升機往南海的鉆井平臺上去看望石油工人了。我不是做夢,他們去年登門說:徐遲說去沒去成,你代他去吧。文壇的杰出“角色”是永恒的“血肉之軀”,沒人能夠替代。我怎能代替20世紀中國文藝與科學諧和結晶———寫出過《地質之光》、《哥德巴赫猜想》、《宇宙頌》、《談夸克》的徐遲?!好在我們的心是相通的,潮音涌涌,海鳥啾啾,我好想去哩!

我太喜歡這本《青少年科學百科全書》了。我不會去跟現代中青年作家吹噓,我想他們離開學校的時間不長,科學常識ABC總還懂得也沒忘記吧。但他們的孩子……他們可能沒時間給孩子繪聲繪色講科學常識,如果他們手頭有錢買一本給孩子吧,哪怕孩子還小,一本彩圖大書,小手手還是喜歡去碰的。我老了,老伴兒更老了,我們生活中常有些力所不及的事要煩勞中青年朋友,當他們為我搬來電腦裝好試機,當海關通知我去取回澳門寄來的葡萄牙文學叢書,當我們需要新的大書架,當我的多功能電話一個功能也沒有了,輸入電腦的文字全飛了……的時刻,家無盈門五尺之童難以適應現代化生活時,中青年朋友們不惜時不吝力幫了我們很多忙,尤其是在我們大病后生活不能自理時,女護工真比我們的女兒會服侍我們,想到她們的家或在農村或在山里,久而久之,我們老想對幫助過我們的他(她)們有所酬謝,以紅包(鈔票)來謝太庸俗了,對方也不肯收,我自然而然想到“長城磚”,送給他(她)們的兒女一塊“長城磚”———我已經多次向上海譯文出版社索購《青少年科學百科全書》,這本8開433頁的書定價260元,曾獲上海優秀圖書一等獎書目。論價不便宜,論值太合算了。如今紅白喜事隨個份子也得這個價碼,可這本書,得以伴孩子從童年到青年,并成為他們人生道路取向的重要砝碼,太值得了。我的老年朋友,你如果有了這本書,兒孫節假日來看望你,就有得樂了,代溝將悄然消失在對科學的追尋中;而且它將是你生活中的“負離子空氣清新劑”,使你從碌碌凡塵的苦惱中,回到青年時代的課堂里,找回逐漸淡漠了的強烈的求知欲、上進心。

無論何時何地,無論什么年紀,“到陌生的地方去,到自己不懂的地方去”是我給自己立下的座右銘,并在贈《青少年科學百科全書》時書之以勵青少年,也與我的老年朋友共勉。

我能背得了幾年“長城磚”?!幾塊“長城磚”?!

當進入21世紀———科技興國、智能競賽白熱化的時代,中國又“到了最危險的時候”,讓下一代青少年紛紛背起一塊又一塊“長城磚”,筑成科學技術新的長城吧,為了祖國,為了人類,為了文明,為了和平。

1999年酷暑三伏〔責任編輯 楊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