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樹芳(山西)
爺爺不老
人常說,老年人怕過年,孩子們盼過年。礦務局原王副局長今年退休了,可他從不覺得自己老了———到了年根兒底下,他和孫子胖胖一樣,也心慌慌地盼著過年。
老頭子每天騎著自行車這個商廈出來那個菜市進去,早早就把年貨購買上了。后來又專門跑了一趟新華書店,讓售貨員幫他挑了十幾盤當前正走紅的歌曲磁帶———這是給孫子胖胖買的。平時孫子總說自己:爺爺你別總聽那山西梆子了!現在誰還聽那玩藝兒?這次的磁帶都是正流行的,叫你個胖小子合不上嘴!
親孫子命根子,孫子高興了,爺爺自然高興。老頭子一想到胖胖,真覺得自己越來越年輕了。他居然又蹬著車跑了二十多里到郊區炮市買了一筐各色各樣的鞭炮———大城市禁放鞭炮的通知還沒傳到礦區,讓孫子玩個痛快!
胖胖放假了,孩子歡天喜地地把成績單送給爺爺:“我總分全班排第三,語文第一。”爺爺接過成績單馬上戴上老花鏡,笑嘻嘻地合不上嘴:“好好,你看爺爺給你買的過年禮物。”他把磁帶和鞭炮給了孫子,“好好休息幾天,明年你就初中畢業,給爺爺考他個重點高中。”“謝謝爺爺。”這幾天孩子撒開歡兒地玩兒,爺爺一個人忙活著家務,準備過年。別人都上班,幫不上忙,可他就是舍不得使喚孫子。大年三十這天,老頭子在廚房做年飯,突然發現醬油瓶見底了,自己又離不開身,只好喊孫子:“胖胖,你來。”“干啥?”“你快去給爺爺打醬油,我跑了好幾天,怎么就忘了打醬油?———莫非真是老了!”“爺爺不老,爺爺還年輕,爺爺做的飯最好吃。”孫子把爺爺哄得合不上嘴。他把醬油瓶遞給孫子說:“到大街中心商店去買———小店不行,他們摻水,不好吃。”胖胖一手提著醬油瓶,另一只手伸出來,老頭子把一張五十塊錢的票子遞給他:“我沒零錢了,別瞎花。”“知道。”胖胖接過錢來轉身便走。“回來。”老頭子把自行車鑰匙遞過去,“騎慢點,我那車好騎,路上看車呀!———現在車多得滿街跑,中巴又亂停亂拉,交通事故太多。———爺爺不放心這。”“知道,爺爺放心吧。”孩子連蹦帶跳地走了;老頭子轉過身來又忙活開了。他把昨天買來的幾條大鯉魚放在盆里,想洗凈等醬油打回來好下鍋。
魚還沒洗完,胖胖噔噔上樓進了門:“爺爺……給。”老頭子大吃一驚,瞪大眼睛問:“你怎么這么快?……我告訴你,別買小店的東西,那里有假。你這孩子怎么不聽話!”“我在市中心大商店買的,一點不錯,爺爺。”“胖胖你可沒說過謊話,好幾里路,你能這么快,飛呀!”“打的……爺爺,我不是坐豪華車,就在門口叫了輛夏利;給,爺爺———這是剩下的錢,醬油用了兩塊八,打的來回用了三十塊,還剩十七塊二。”胖胖說完要走,突然從兜里掏出鑰匙,“給,爺爺,這是自行車鑰匙。這車您以后別騎了———都什么時代了,還騎‘永久!”老頭子無可奈何地搖著腦袋,看著手里的十七元二角錢和自行車鑰匙,久久的愣怔著……
“唉!打醬油兩塊八,打的三十塊……”
不是難題
一只粗大的手端起了透明的飲料玻璃杯……杯里是滿滿的散發著醇香的老汾酒。那只粗大的手有些發顫,甚至是有些晃晃悠悠……手在空中停不穩,酒有些被晃出來灑在了手上……
聲音粗粗的有些渾厚,但不太宏亮:“一晃都十五年了,那時候咱們出了井顧不上洗擦,常黑著臉就跑到坑口小賣部提溜兩瓶高粱白———哪有壇汾呀!不說這———來,見到你們高興,我是老大哥———我先干。”他一仰脖子,那一大杯酒,就咕咚咚地進了嗓子。
那只粗大的手又顫巍巍地把那只空著的杯子放在桌子上,“你們誰能喝多少就喝多少,不強求……”坐在主位上的五十來歲的中年漢子很精干也很精神———他是這個礦務局的局長。他站起來又為那只粗手剛放下的空杯斟滿了酒:“過去是我的老礦長、老領導、老大哥。現在您退休了,照樣還是我的老領導、老大哥,今天您跑一百多里路來看我,我先敬您一杯。”老礦長雙手接過了酒杯,“你也滿起來,咱哥兒倆干一杯。”兩個人同時一仰脖子,兩個酒杯又都空了:“行,你當了局長,沒變,喝起酒來,還像個窯哥兒們!”坐在局長另一邊的是面色白嫩頭發烏黑身著西服扎著領帶看上去不過三十多歲的辦公室主任。這時候他很禮貌應該說也是很適時地站起來,也舉著那么大的一杯酒說:“我是晚輩,學生出身,也在煤礦干了十幾年了。我不能喝酒,可見到你們這些老領導相見的場面,很感動,我也干了———祝老礦長身體健康,祝局長工作順利。”今天陪客的還有幾位處室的領導和同事———這些人大都是老礦長過去的工友,或老熟人、老部下,他們也都接二連三地為老礦長敬了酒———大家都很高興,你一言我一語,拉家常敘舊情,邊談邊喝。整個飯局氣氛熱烈而融洽,整個餐廳都散發著人際間的情義……
老礦長采煤工出身,二十年前是老礦區一個大礦主管生產的副礦長。坐在他旁邊主座上的局長是他手下一個采煤區長,大學剛畢業那兩年還在老礦長手下當過技術員。他們常在一塊兒摸爬滾打,感情甚好———有時候想喝酒了就跑到礦長家又吃又喝折騰半天。有時候老礦長還不知道他就把手伸到老漢衣兜里,掏出錢來在他眼前晃晃把酒買來美美喝一場。那時候,不管是打酒還是買菜,花錢都是礦長掏———誰叫他是礦長哩!
大家正熱烈地議論著,鐘情地回憶著,老礦長慢慢站起來了。辦公室主任眼疾手快,他也馬上站起來舉著右手非常利索甚至是非常瀟灑地做了個招呼服務小姐的手勢:“小姐,老人家要去方便,你扶一下,給引個路……”老礦長跟著小姐邁著有點遲緩的步子出去了。大家繼續回憶著,敘說著,互相祝賀著,更多的是流露出對局長的贊美和祝愿……
“老礦長退休了,可是局長提起來了———一代更比一代強么!”“不管當了什么長,咱們當年那情景那傳統不能忘不能丟!”“你瞎說什么?———咱局長是那號人嗎!”老礦長回來了,他又坐在了原位上,又舉起了杯:“你們都很忙———和我不一樣。時間長了要影響你們的工作,我看杯中酒干了就算了。”局長說:“不忙———老礦長來新區看我們,把當年的友情又帶來了。大家非常高興,再多喝兩杯嘛!”辦公室主任對飯局非常熟悉———他知道,此時已近尾聲,便又對那小姐做了一個手勢:“拿來,飯單,我給簽個字。”小姐很文雅地走到主任跟前悄聲說:“今天不要簽字了,剛才那位老大爺已在總臺交了錢,賬已結了。”小姐聲音雖然不高,但在場所有的人都聽到了都愣住了。局長睜大眼睛直直地看著老礦長:“老礦長,您這是……”“在這兒,我是老大哥,弟兄們聚餐,我不掏還能叫你們掏啊?———別看我退休了,吃頓飯還沒問題……”他聲音不高,但是粗壯渾厚,很自然很實在,似乎這是理所當然的毋庸置疑的,甚至給人一種天經地義之感。
本來飯局要菜要酒交錢結賬之類的事都是秘書主任們干的,當局長還能想到這些嗎?現在該怎么辦?局長覺得似乎該說點什么,可又覺得什么也說不出。難受的還是辦公室主任———他覺得是自己的工作沒干好,給局長帶來了難堪,現在怎么擺平這件事?怎么讓局長下臺?
當然主任是聰明人,他會想出辦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