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小雁
對農業合作化速度過快原因的分析,是近十多年來學術界關于農業合作化這一研究課題里探討得最多的一個問題,研究者們從多方面、多角度探討和分析了過快的原因①,本文在此基礎上提出一點個人的淺見,以賜教于同仁。
關于農業合作化速度過快原因的分析,我認為目前學術界有兩點論述得還不夠:一、分析合作化速度過快的原因,人們大多是從1955年夏季作為問題的切入點,實際上1955年夏季開始的農業合作化高潮是自1951年全國第一次農業互助合作會議召開以來,從中央到地方就表現出急于求成和接二連三的“冒進”做法發展的一個必然結果。因此,分析合作化過快的原因,應該從1951年考察起,尋找根源。二、過多地強調了當時各種客觀因素的作用,對于在整個運動中起主導作用的毛澤東個人思想的影響注意不夠。毛澤東個人思想固然深受當時客觀條件的制約,但是對于經歷了22年民主革命的毛澤東,在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時期,革命年代所形成的一整套經驗和工作方法,不能不深深地浸潤到毛澤東個人思想的內核里。英國學者馬克·塞爾登就曾經說過:“毛澤東關于社會主義改造戰略理論的中心環節,不是蘇聯的經驗,而是以農村根據地的豐富經驗為依據,把逐步實行自愿的合作化作為農村發展社會主義的橋梁。”②因此,我認為農業合作化速度過快的一個重要原因,是與建國后毛澤東深受經驗主義的羈絆,即新民主主義合作社的實踐經驗和延安大生產運動的成功經驗的影響有著密切的關系。
一
從建國后毛澤東的一系列關于農業合作化問題的談話、報告分析,發現他在談論農業合作化問題時,常常是從下面幾個方面作為思考問題的基本出發點:第一,“合作社,依靠統一經營可以形成新的生產力”③(這一觀點后來直接變為發展合作社,能夠增產,合作社規模越大越有優越性的觀點)。第二,“發展農業生產合作社,現在是既需要,又可能,潛在力很大”④。可以說毛澤東的“增產論”、“需要論”和“可能論”,是他在50年代不斷要求加快農業合作化速度的三個重要依據,這“三論”也集中反映了毛澤東關于農業合作化的基本思想。
1951年,是中國農業合作化發展史上具有轉折意義的一年。4月,山西省委向華北局提出了在老解放區發展農業生產合作社(初級社),以戰勝農民的自發勢力的建議。這一建議引起了中央領導的爭論。當時爭論的焦點是在農業還沒有可能注入現代先進的生產工具及其他生產資料之前,互助組是否能直接過渡到初級社,并以初級社作為農業社會主義改造的中心環節。問題的關鍵是初級社能否進一步推動生產力向前發展。這時毛澤東提出了一個重要的觀點:既然西方資本主義在其發展過程中有一個工場手工業階段,即尚未采用蒸汽動力機械,而依靠工場分工以形成新生產力的階段,則中國的合作社,依靠統一經營形成新生產力,去動搖私有基礎,也是可行的⑤。對于一生重于實踐,反對照搬書本知識的毛澤東,不可能簡單到只拿西方資本主義發展過程的事實來作類比,就得出自己的結論。毛澤東提出這一觀點,毫無疑問是有長期的新民主主義合作社實踐經驗作為思想基礎的。
在新民主主義合作社實踐中,毛澤東已形成了一個重要的觀點:傳統的變工互助,即使在生產工具根本沒有變化的前提下,只要把人民群眾組織起來,靠集體勞動,就能夠提高勞動效率,創造出新的生產力。早在江西蘇區時,毛澤東就指出:“普遍組織勞動互助社和耕田隊,是擴大生產的重要方法之一。”⑥到了抗日根據地時,毛澤東對生產合作社的認識又大大加深了一步,在1943年《論合作社》一文中有一段最為經典的論述:“如果不從個體勞動轉到集體勞動的生產方式的改革,則生產力還不能獲得進一步的發展。……現在陜甘寧邊區的經驗:一般的變工扎工勞動是二人可抵三人,模范的變工扎工勞動是一人可抵二人,甚至二人以上。如果全體農民的勞動力都組織在集體互助勞動之中,那末,現有全邊區的生產就可提高百分之五十到百分之一百。這辦法,可以行之于抗日根據地,將來可以行之于全國,這在中國經濟史上要大書特書的。這樣的改革,生產工具根本沒有變化,生產的成果也不是歸公而是歸私的,但人與人的生產關系變化了,這就是生產制度上的革命。”⑦當然,毛澤東的這一觀點有極大的討論余地。首先,在根據地生產要素嚴重短缺的情況下,依靠互助合作可以使生產要素得到暫時的合理配置,形成現實的生產力。但如果農民一旦有了獨立生產的能力,互助合作也就失去了生命力。其次,集體勞動能提高勞動效率,促進生產力的發展,這種情況只能在某些特定的環境中才能奏效,而不具有普遍性。“合作社集體勞動較之分散勞動是否有優越性,取決于集體勞動者是否像分散勞動時那樣充分發揮其積極性。”⑧顯然,毛澤東這一觀點是深受延安大生產運動的啟發,他從大生產運動和合作社中看到了一個共同現象———集體勞動的優勢。既然軍隊、學校的大生產勞動能夠創造出人間的奇跡,那么只要把廣大農民組織起來,走上合作化的道路,就什么困難都能解決,這是人民群眾“由窮苦變富裕的必由之路”⑨。在江西根據地時,毛澤東主要從解決根據地勞動力和生產資料缺乏這一迫切問題來談論生產合作社發展的意義。到了抗日根據地時,由于受大生產運動的影響,毛澤東對生產合作社集體勞動的優越性給予了充分的肯定,認為由個體勞動轉移到集體勞動,就是生產方式的變革,這種生產關系的變革能夠促進生產力的向前發展。毛澤東已經把大生產運動這一特殊時代、特殊環境的產物上升泛化為一種具有普遍意義的運動。要知道大生產運動既是一場經濟運動,更是一場政治運動,它與農民自愿組織的生產合作社,其勞動激勵機制是完全不同的。
到1951年,毛澤東進一步從馬克思有關資本主義簡單協作、工場手工業與大機器工業的相互關系的論述中找到了某種聯系。在他看來,既然互助組依靠一種單向的分工協作和集體勞動,就能夠創造出新的生產力,那么初級社是高一層次的分工協作和統一經營,一定能創造出更高的生產力。由于毛澤東首先在思想上解決了由互助組向初級社過渡的障礙,即“先機械化,后合作化”的觀點,這就為黨中央和毛澤東放棄七屆二中全會所制定的戰略構想提供了重要的理論依據。在隨后的全國第一次農業互助合作工作會議精神的推動下,全國迅速掀起了以發展互助合作社為重點、農業生產合作社為試點的運動高潮,其結果出現了1951年冬到1952年春全國農業合作化運動的第一次“冒進”做法。
1953年,黨的過渡時期總路線提出后,大規模的工業建設與農產品供不應求的矛盾日益突出,這時毛澤東除了關注糧食統購統銷的政策外,他更多地是把目光投向如何加快農業合作化發展速度上來。1953年10月全國第三次互助工作會議召開前后,毛澤東同中央農村工作部負責人的兩次談話,集中反映了毛澤東個人關于加速發展農業合作化的觀點:“各級農村工作部要把互助合作這件事看作極為重要的事。個體農民,增產有限,必須發展互助合作。”灛伂姟安豢可緇嶂饕,想從小農經濟做文章,靠在個體經濟基礎上行小惠,而希望大增產糧食,那是‘難矣哉!”又說:“在城市郊區搞互助組,蔬菜的生產供應不好解決,可以不經互助組,就搞半社會主義的合作社,甚至搞完全社會主義的合作社。”顯然,毛澤東的思想趨向是認為只有發展合作社,才能夠大增產;合作社規模越大越有優越性,主張辦大社(高級社)的思想苗頭已露端倪。第三次全國互助合作會議召開后,我國農業合作化運動進入了以辦初級社為重點、高級社為試點的第二個發展高潮,其結果出現了1954年冬和1955年春全國第二次農業合作化的“冒進”做法。
從1955年夏季開始,毛澤東反復論證了發展農業合作社的“增產論”、“需要論”和“可能論”。毛澤東甚至直截了當地指出:“只要合作化了,全體農村人民會要一年一年地富裕起來,商品糧和工業原料就多了。”毛澤東不但把加速農業合作化作為整個起動工業化的支點,而且把它看成是農民走向共同富裕的金橋。在毛澤東的直接推動下,全國迅速掀起了以辦高級社為中心的第三次合作化高潮。總之,毛澤東認為依靠合作社的統一經營可以形成新的生產力,發展合作社,就能夠增產,合作社規模越大越有優越性。這是他在談論農業合作化問題時的一個最基本的前提,同時也是他不斷要求加快農業合作化速度的一個重要的依據。
二
毛澤東在1953年11月4日的談話中,首次就辦社的可能性發表了自己的看法:“做一切工作,必須切合實際,不合實際就錯了。切合實際就是要看需要與可能,可能就是包括政治條件、經濟條件和干部條件。”毛澤東所說的可能性包括三個方面的條件:第一,從革命根據地到建國初互助合作運動的普遍發展,積累了豐富的經驗,培養了大批干部;第二,有黨的正確領導;第三,農民有走社會主義道路的積極性。到1955年,毛澤東進一步闡述了辦社的條件,說:“就農業合作化問題來說,我認為我們應當相信:(1)貧農、新中農中間的下中農和老中農中間的下中農……是有一種走社會主義道路的積極性,他們是積極響應黨的合作化的號召的。(2)黨是有能力領導全國人民進到社會主義社會的。”灛伂徝澤東所講的辦社條件,其片面性是顯而易見的,當時中央的一些領導人就持有不同的看法,如鄧子恢認為,整個農業合作化運動的發展必須與工業化的進程相適應,農業集體化必須要有大工業所提供的物質技術條件的支持,否則在自然經濟基礎上的合作,只能是手工勞動的簡單協作,這是違背生產關系與生產力相適應的基本原理的。但是毛澤東早在1951年就在思想上解決了這一“難題”———中國的合作化可以走“先合作化,后機械化”的路子。不是說合作社不需要現代工業技術的武裝,而是說合作社可以在沒有機械化的條件下先建立起來,靠社內的自然分工協作達到提高勞動生產效率,增加農業產量,然后才來補農業機械化這一課。這樣,在毛澤東看來,辦合作社,可以不受生產力水平的限制,合作化的發展速度只要具備上面所說的三個政治條件,就可以大力發展,農業社會主義改造也就成了一場單純的政治運動,可以用過去一些行之有效的領導群眾運動的辦法來領導。很明顯,毛澤東在談論農業合作化的可能性時,是深受了新民主主義合作社實踐經驗的影響。具體表現如下:第一,毛澤東認為中國共產黨從江西蘇區開始,就已領導了農民的互助合作運動,它作為黨在農村工作中的一項重要內容一直延續到建國后。在長期的新民主主義合作社實踐中,中國共產黨已經積累了豐富的經驗,培養了大批辦社骨干,黨在群眾中享有崇高的威信。對這兩點毛澤東是深信不疑的,這是客觀事實,也是辦社不可缺少的重要條件。
第二,毛澤東在長期的革命斗爭和根據地建設中,對農民的革命性已有了深刻的洞察,認為農民越貧困,其革命性就越強,農民不但是中國革命的主力軍,也是熱烈擁護互助合作的主力。由于當時根據地特殊的經濟條件和政治環境,合作事業得到了蓬勃的發展,尤其是在陜甘寧邊區,一方面是黨號召的結果,帶有很強的政治動員性,另一方面是由于農民缺乏必要的生產資料,農民本身存在互助合作的愿望。建國初,廣大農民的生活、生產依然感到困難,農民傳統的互助合作的要求仍沒有消失。在毛澤東看來,農民本身所存在的互助合作的愿望是可以升華為擁護社會主義改造的積極性的。同時毛澤東采取了他貫用的“階級分析”方法,認為誰越貧窮,誰要求互助合作的愿望就越強烈,就越容易接受社會主義改造。因此必須“趁熱打鐵”,趁“他們中間的許多人仍然不富裕,富裕的農民只占比較少數”灛伂懤賜瓿膳┮瞪緇嶂饕甯腦斕娜撾瘛*如果說50年代我國農業合作化快速發展在某種程度上是中國當時社會的客觀需要,那么毛澤東個人對“增產論”和“可能論”的片面認識,則是他不斷要求加快農業合作化發展的重要依據。當我們進一步探討毛澤東這“兩論”的認識來源時,不難發現建國后毛澤東在領導這場農業合作化運動時,其思想是深受新民主主義合作社的實踐經驗和延安大生產運動的成功經驗所影響,這種潛在的作用,在農業合作化的三次爭論中,表現得尤為突出。毛澤東在每一次爭論中,為了說服對方,不但引經據典,而且往往都會搬出合作化的“歷史”作為佐證。可見新民主主義合作社的實踐經驗,在毛澤東合作化思想的發展演變中的影響力,這是我們在分析這一研究課題時,不能忽視的一個重要因素。
① 參見《社會主義時期黨史研究綜述》,中共黨史出版社1996年版,第219頁。
② 陳葆華主編:《國外毛澤東思想研究評述》,陜西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289頁。
③⑤ 薄一波:《若干重大決策與事件的回顧》上卷,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91年版,第191頁。
④《毛澤東選集》第五卷,人民出版社1977年版,第119、117、120、124、197、119、172、179頁。 ⑥⑦ 顧龍生編著:《毛澤東經濟年譜》,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93年版,第70、173頁。
⑧ 唐忠等著:《農業經濟》,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20頁。
⑨ 《毛澤東選集》第三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932頁。
(作者單位:汕頭教育學院政史系)責任編輯:林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