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啟宏
不是秦始皇的焚坑事業,也不是清王朝的文字獄,是自己動手毀掉自己的作品。有這種人?
有一位,大名鼎鼎的曹操。《三國演義》第六十回寫了曹操與益州別駕張松的一段趣事。張先生“額钁頭尖,鼻偃齒露,身短不滿五尺”,既丑且矮,卻是巴蜀怪才,尤其博聞強記。他到許都拜謁曹操,原為進獻西川,因為不滿曹操倨傲,便耍了個小聰明,把曹操新著兵法《孟德新書》瀏覽過后說成是戰國無名氏的作品,并且當場為曹操手下的主簿楊修背誦了一遍。曹操聞知,大為納悶,“莫非古人與我暗合”?于是把這部新著扯碎燒了。盡管作為正史的《三國志》和《資治通鑒》都沒有這段記載,可能是稗官野史的玩藝兒,然而仔細一想,倒也合乎曹操的性格邏輯。
無獨有偶,又一位,同樣大名鼎鼎的王安石。據徐度《卻掃編》記載,博聞強記的劉頒(又一個博聞強記!)去拜訪王安石,適逢王正在吃飯,便在王的書房等候,隨手翻閱案上文稿,那是王的新作《兵論》草稿,竟一口氣讀完。少時,王、劉見面交談之際,王問,近來可有大作?劉心血來潮,說有一篇《兵論》,尚待修改,接著把文稿的意思復述了一遍。王不曉得劉已經讀過《兵論》,始而吃驚,繼而沉默,終于取出文稿扯碎了。《卻掃編》是一部私人筆記,不免有耳食之談,可信度多少要打些折扣,但這段記載同樣符合王安石的性格,拗相公不會吞咽別人嚼過的饃,更不會搶先出版大著。
小時候讀《三國》,看到奸雄上當,大呼痛快,后來有了些文墨,漸漸認識到曹操原是大英雄,頗為他惋惜;而對王安石,我是始終崇敬的,每恨劉頒惡作劇,生生地毀了又一部兵書。今天偶一回望,歷史的風景依舊,與風景對話的感情色彩卻淡化了,而能夠感知的東西似乎更加深沉。深沉的是一種境界,一種常人不常有的境界。在我看來,自毀文稿,與其說是張松、劉頒略施小技使之受騙上當,毋寧說是曹操、王安石自身獨具的深刻內因所釀成。套用當代人的習慣話語,曹和王都是主體意識極為強烈的人物,他們追求的是全方位的新思維,其態度之嚴肅幾近冷峻和苛刻。正因如此,才使他們從心理上放松了對張、劉小玩鬧的警惕,忽略了對過目成誦的可能性的提防;然而,也正是在這一點上,曹、王的境界豁然盡出!不停頓地否定,不間斷地創造,如夸父,如精衛,將有盡的生命投入無窮的追求之中,這是大家境界!
細說起來,毀稿的不止曹、王二位,古今中外頗有人在,雖然比不得星羅棋布,到底不是麟角鳳毛。從毀稿中見境界,已經造就人類文明史上一種獨特的人文現象。試看犖犖大者。西晉的史學家夏侯湛“幼有盛才,文章宏富,善構新詞”,“著論三十篇,別為一家之言”,他歷經多載辛勞,寫出《魏書》初稿,得知另一位史學家陳壽也寫出《三國志》,“時人稱其善敘事,有良史之才”,便找來拜讀,讀后覺得《三國志》確實比《魏書》寫得好,權衡之后把自己尚未問世的《魏書》毀棄,而且不再續寫——“壞己書而罷”。(見《晉書》卷55、卷82)唐代大詩人李白天生奇才,口吐半個盛唐,其少時喜好《文選》中作品,一篇又一篇模仿寫作,滿意的留下,不滿意的即付之一炬,據段成式《酉陽雜俎》記載,李白對《文選》擬作三次,又焚毀三次,最后只剩下《恨賦》、《別賦》二篇而已。
中國如是,西方亦然。毀稿次數最多的恐怕要數俄羅斯作家果戈理。據《俄羅斯作家的故事》(肖爾著,賈明、滕砥平譯)一書記敘,這位大師只要覺得不滿意,或者別人的批評擊中要害,他便毫不猶豫地把“心血的結晶”投入壁爐,一火了之。他年輕時候。曾不止一次燒過自己的小說手稿。他以阿洛夫筆名自費出版的處女作《漢斯·古謝加頓》,在書店寄賣了幾個星期,一本也沒賣掉,雜志上卻出現了一篇對這部長詩表示蔑視的評論,他讀了那篇評論,承認自己失敗,立刻到書店把所有寄賣的書收了回來,送進壁爐燒了。《死魂靈》第一部獲得成功以后,他對業已寫成的《死魂靈》第二部部分初稿很不滿意,老辦法,燒了,重寫。幾年后,他對慘淡經營的二稿仍不滿意,他體驗到內心的彷徨,仿佛有個擺脫不開的“壁爐情結”,他在臨終前不久的一個深夜里,終于把費了許多精力和光陰才完成的這部稿子投入烈火熊熊的壁爐!啊,最有戲劇性的是果戈理請老詩人茹可夫斯基聽他朗讀新劇作的故事。果戈理繪聲繪色地朗誦著,老詩人聽著聽著卻打起盹來。果戈理皺皺眉頭,興致頓消,停止朗讀。等到老詩人朦朧醒來,果戈理風趣地自嘲,華西里·安特里維奇,我希望聽到您的意見,而您的瞌睡就是最好的批評。說完,果戈理毫不猶豫地把新寫的劇本投入爐火之中。啊!?你——茹可夫斯基大吃一驚,急忙解釋,自己因為年邁,有午睡的習慣。雖然老詩人十分抱歉,而果戈理并不后悔,他或許認為,好劇本一定會驅趕睡魔。
如果說,毀稿是對原先認識的全面地、徹底地否定(當然,新鮮的認識恰恰誕生在否定之中);那么,與毀稿相類的改稿便是局部的、有保留地否定了。相對地說,毀稿的現象畢竟少一些,而改稿則司空見慣。從毀稿說到改稿,話題似乎變得細微而瑣屑,語感的情感色彩也不那么強烈;然而,較之毀稿,改稿顯然更符合人的認識規律,比如知與行、主觀與客觀、感性與理性、局部與全體、漸變與突變,等等,改稿的普遍存在,使它看來更具現實意義。古之往矣,今之來哉,改稿的軼聞不勝枚舉,筆者僅就手邊資料,開列一組數字:
王充著《論衡》八十五篇,反復修改,用了三十年;
左思在屋內庭中到處放著紙筆,想到一句,隨時記下,反復推敲,如是十年,寫成令“洛陽紙貴”的《三都賦》;
張衡的《二京賦》只有五六千字,從搜集材料到修改定稿,用了十年,他說“不患位之不尊,而患德之不崇,不恥祿之不伙,而恥知之不博”;
歐陽修將文章草稿貼在臥室,坐臥觀之,反復琢磨,一改再改,有的文章改到最后,原稿已無一字;
司馬光編纂《資治通鑒》,參考書籍二百多種,三千多萬字,每日刪改稿紙達一丈多長,歷十九年書成,未用的殘稿堆滿兩間屋子;
顧炎武纂輯《音學五書》,易稿五次,費時三十余年,書刻出未印行,又校改了四次;
李時珍著《本草綱目》歷時二十七年,大規模修改三次,每次都幾乎推翻原稿,從頭再寫;
孔尚任作《桃花扇》,前后十五年,凡三易稿:
哥白尼寫《論天體運動》,多番修改,用了三十年;
摩爾根寫《古代社會》,反復推敲,用了四十年;
達爾文無數次的考察、修訂,歷時二十八年才寫出《物種起源》;
彌爾頓寫《失樂園》,“懷胎”復“難產”,前后達二十七年之久;
歌德的《浮士德》是近六十年構思、寫作、修改的結晶;
巴爾扎克的作品總是一改再改,一般要改上五六遍,甚至十多遍,結果校樣和重排的成本費用使他損失一半或更多的稿費收入;
列夫·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易稿七次,《安娜·卡列尼娜》改寫十二次,《復活》開頭對瑪絲洛娃的一段描寫修改了二十次,而晚年一個作品的序言竟修改過一百零五次;
本文談及以毀稿著稱的果戈理,在修改作品上同樣殫精竭慮,他的小說《塔拉斯·布爾巴》不但脫稿前改寫了好幾次,而且收入《密爾格拉斯》一書付印后還改了好幾遍!
毋庸贅述,人類的文化精英們是如斯艱辛地構筑著人類文明史上永恒的文化景觀!
今天,當我站在新世紀的起點上,瞻仰著歷史的風景線,我已經忘卻由衷的贊美,只覺得心中升騰起創造的神圣!天風浩浩,海水滂滂,大雅之音裊裊,那是文明之所在……忽然間隱隱傳來不和諧的聲浪,“包裝”、“炒作”、“賣點”、“作秀”……猛回頭又隱約可見嬉皮笑臉的胡謅,改頭換面的抄襲……聲光淆亂,沸沸揚揚,如同大開鍋。我不由想起高原煮水的奇觀,眼見著水開得嘩啦啦響,一測試,不過七八十攝氏度,稀飯都煮不熟,因為那里的壓強遠遠低于標準大氣壓。試看當今文藝界那一丘丘隆起的土臺子,恰如沸水盈天的微型高原,文化壓強不能達標,浮躁便成了舞文弄墨或者傅粉施朱一類人物的一種時尚,悲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