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 墨
視-聽-嗅-味-觸,在人的感官中,視覺占首位。
攝影,是最敏感的視覺形式。
進入新時期的二十年來,我國的文化藝術的確以“一天等于二十年”的速度向前發展,攝影也獲得了長足的進步,但與其他藝術門類,尤其是美術、音樂相比,攝影的腳步顯得比較蹣跚。這同攝影界輕視理論建設,創作視域狹窄,卻又自我感覺良好不無關系。
2000,百年轉換疊著千年轉換;攝影,是否也該轉一轉、換一換?
轉換,就是方位角度的改變。許多事情太習以為常了,就容易疲沓停滯,失去了鮮活的刺激,鈍化了視覺的沖擊。如果變個角度和方法,就會帶來新發現的驚喜。
蠶、蟬、蝶,都要經歷“結繭-破繭”的往復轉換才能代代相傳、進化發展。我想,攝影大約也不會總是蜷縮在習慣的硬殼里作世紀的冬眠吧!
……“攝影當然要拍見到的東西”,這似乎是毋庸置疑的真理。
于是,由此導出“紀實,是攝影的本質。”這凝固不變的結論。
于是,“決定性瞬間”成為攝影的“決定論”鐵律。
于是,“攝影就是攝影”,攝影疏離與其他學科門類的聯系。
于是,光與影的技術追逐成了攝影家唯一關注的課題。
……
——這些早已習慣了的觀念,難道都要原封不動地帶到21世紀?
為了“轉換”成為可能,我試對之一一提出質疑。
世上真的有人人完全同樣“見到的東西”嗎?
我的答案是否定的。每個攝影家,因其經歷、素養、氣質、觀念的差異,都只能見其所見,不見其所不見。即,同樣一個物象,有的會“一見鐘情”——有緣千里來相會;有的則“視而不見”——無緣對面不相逢。
故宮角樓,不知多少人天天從它對面走過;角樓對岸《代理市長》的電影廣告牌,不知多少車天天在它跟前滯留。有的見樓不見牌;有的見牌不見樓;有的既見樓又見牌,卻樓是樓牌是牌;唯獨齊博文“看見”了樓和牌的“妙疊”:角樓壓在市長頭上,成了一頂“沉重的烏紗帽”(見圖),于是,一幀攝影佳作誕生了!
而觀念藝術家張大力則在故宮宮門兩側非法建筑物被拆除時,透過破墻上的人頭形墻洞“看見”了露出尖頂的故宮角樓。這個題為《“拆”1998北京故宮角樓》的攝影作品(見圖),提醒人們關注和思考這個不成熟的城市和不成熟的社會,怎樣在“城市化”過程中反復折騰,拆了建,建了拆,剛修好的馬路又扒開……(《中國新銳藝術·23位前衛藝術家作品實錄》中國世界語出版社1999)。
超現實主義畫家薩爾瓦多·達利“看到”裸女,“想到”了骷髏,“悟到”了愛與死的兩面一體。他用七位裸女擺成一個骷髏頭,與攝影家菲利普·哈爾斯曼合作,拍出了一幅“洋‘風月寶鑒”(見圖),令人悚然,令人警驚!
可見,攝影不只能拍“見到的東西”,還要能拍“想到的東西”,還要能拍“感到的東西”,還要能拍“悟到的東西”!反過來說,只有能夠“想到”、“感到”、“悟到”,才能真正透徹地“見到”。
見-想-感-悟,是認識層次的逐級升高,是視覺層次的逐級深入。
只拍“見到的”,不拍“想到的”,更不拍“感到的”,更更不拍“悟到的”——是攝影的懶漢和低能。如果當成攝影的基本規定,必然束縛攝影藝術品位的提升。我把這一規定,看成是網住攝影之蝶飛翔翅膀的無形之繭。
紀實,真的是攝影一成不變的本質嗎?
紀實,應是攝影的主要功能。紀實佳作留下了許多轉瞬即逝、永難重復的珍貴畫面,成為“永恒的瞬間”、“歷史的切片”、“形象的<史記>”,“不朽的畫卷”。近年來持續不斷的“老照片熱”更顯示了紀實作品不會“過時”的價值。所以我同意“紀實萬歲”,紀實手法永遠可以使用,紀實攝影永遠有它的生命力。
然而,到底什么是“紀實”?攝影家們都人言言殊。有不少人沒有弄清“紀實”和“記實”的區別,“紀實”成了簡單記錄眼前景像的代稱。
紀不等于記。“紀”,除了在記載、記錄的意義上和“記”相通之外,還有治理,綜理;法度,準則;歷數,紀年;基礎,基址等義。可見,紀實,不是一般地記載影像(照相),而是選擇、綜合、提煉具有重大現實意義和歷史意義的典型影像。這是現實主義攝影的準則。
但是,這一傳統準則不應是攝影藝術的唯一準則。隨著社會形態的變化,它的內涵也在發生不斷變化。
實不等于真。實際存在的,卻不一定是真的,因而才有“假像”一詞。這在數字化生存的信息時代更成為無須爭論的現實。
過去曾有“耳聽為虛,眼見為實”的說法,那基本上是交通不發達的農業(古典)時代注重客體真實存在的思維方式,這時的“紀實”更接近于“記實”,其影像可稱之為“一我也”(客體之我)。
強調科學分工的工業(現代)時代更強調攝影家主體個性的作用,注重主體對客體的干預、滲透、改造和征服,這時的“紀實”的“紀實”本義更為突出,其影像可稱之為“二我也”(主客體的對立與統一)。
當激進綜合的后工業即信息(當代)時代乘著多媒體列車沿著互聯網高速公路倏忽而至,在人們還沒有充分思想準備時,一個數字化生存的“虛擬現實”展現在面前,“虛幻的第七大洲”向傳統的紀實觀念提出了新的挑戰。《泰坦尼克號》甲板上下餃子似的向海里傾倒的人,是實景,卻不是真人。掃描儀把各種圖像抓進電腦,通過二維平面拼貼、三維立體組合,可以變幻出你所能想到的任何形象。虛擬存在,也是一種實際存在。這時的“紀實”與“紀虛”已經難分難辨,其影像可稱之為“多我也”或“無我也”(多主多客的個性與聯系)。
可見,隨著“紀”和“實”本身含義和它們各自在攝影作品中所占成分的改變,傳統的“紀實”模式已經不得不擴充、改變它的內涵和外延。在一個多極共生、多元并存、虛實互滲、主客泯沒、眾聲喧嘩的世界里,“典型”已被肢解成碎片,“后眼”的通視便提上了攝影家的議事日程。這里所說的“后眼”有兩個含義:從字面上說,它拍攝影家已經不能只關注眼前看到的東西,還須關注影像“后”未看到的東西;從內涵上說,它又指“后紀實”影像超越“一我”、“二我”的紀實而融會貫通“眾我”的東西。正如因特公司副總裁肖思·馬洛尼所說:“因特網是,在這里,每個人只需敲一下鍵盤,就可以了解到世界上的所有知識。”自然,也包括所有的影像。
我認為,對于古典攝影來說,可以說攝影的本質是“紀實”;而對于現代攝影來說,攝影的本質應該是“影像的極端個性化創造”;對于后現代攝影來說,攝影的本質應該是“影像的激進綜合性創造”。
“決定性的瞬間”真的那么永遠“決定”?
卡蒂埃·布列松躲在一角落里“等待”時機“抓拍”、“搶拍”瞬間的做法雖然有效,但并非不可改變的攝影鐵律。
能夠被動等待,為什么不能主動出擊?
能夠靜若處子,為什么不能動若脫兔?
于是,布列松的“克星”克萊因出現了。他發誓要把攝影機變成一挺機關槍,對著對象瘋狂掃射,以改變人群的原有狀態。他就是要站出來惹人注意,攪動拍攝對象的波瀾和漩渦,在貌似客觀的影像中加進了自己的干預和設想。克萊因給攝影語言的擴大帶來了新的可能性。
后現代攝影注重捕捉對象“漫游存在”的“原生態”,記錄不經意間的生活碎片的拼合。它在某些地方似乎又回歸于“自然主義”,然而細究之攝影家帶點調侃、戲謔的“黑色幽默”卻藏在“若不經意”的客觀掃描之中。
安塞爾·亞當斯有一句名言:“底片是樂譜,放大照片才是真正的演奏。”許多攝影家沒有充分開發暗室的“演奏”功能;演奏應該是一種“再創造”,可以通過底片的放縮、剪裁、切拼、翻轉、腐蝕等特殊技巧奏出全新的視覺旋律,使拍攝升華到一個新的層次,而不僅僅是簡單的沖洗和放大而已。
隨著相對論、統一場論和量子力學的發展,人類的思維方式有了很大進步。最突出的便是“單向決定”的線性思維被“決定-反決定”的場流思維所突破;“非此即彼”的二值思維被“亦此亦彼”的混沌思維所超越。過去被忽視的偶然性、隨機性常常光顧和取代必然性;習慣認為的“非決定瞬間”常常意外地唱了主角。
攝影方式定于一尊的時代已經過去,每位攝影家盡可以用自己得心應手的方式運用圖像語言去開發、創造自己的視覺天地。
“攝影就是攝影”,這種強調門類純粹性、獨立性的做法有一定道理。它利于把攝影的特性開發到極致。
然而21世紀是個既強調“徹底獨立”又注重“緊密聯系”的世紀,各學科、門類想把自己完全封閉起來已經沒有可能,只能在普遍聯系中尋找自己新的相對獨立。
所謂“有容乃大”;所謂“和而不同”;所謂“巧者,合異類共成一體也”;都啟示我們在學科交叉中重新尋找自己的立足點,然后站在自己的立足點上,再到相關學科中去找理論、找方法,找靈感,化為己用,創造“新我體系”。
可見,強調“攝影要與其他藝術拉開距離”,不應該是封閉的孤立無援式的隱遁,而應該是開放的廣泛汲取中的超越。
其實,攝影同繪畫早就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在世界攝影史上,最具寓意性的“集錦照”,就是由O.G.雷蘭達拍攝的《人生的兩條路》。它以其勸勉性主題和油畫式構圖,獲得維多利亞女王的極高評價。中國攝影家郎靜山的“集錦照”風景,則有著水墨畫的意境風格。后來攝影漸漸走向“獨立”,但這“獨立”也沿著“分久必合”的規律再次走向新的聯系,由同繪畫、建筑、文學、哲學等的“離婚”走向高層次的“復婚”,以優化自己新的混血基因。
與此相關,就是紀實攝影一貫反對“擺布”,認為“擺布是虛假之源”。
然而,試想,除了地震、火山、龍卷風、泥石流等人不能控制的突發自然災害外,從兩次世界大戰到各種慶典活動,從工農業生產到日常衣食住行,哪一件不是由人“設計”出來的?
深一步說,就連自然災害有不少也是人破壞自然生態的“掠奪設計”的后果!從這一意義上說,擺布,也是一種特殊的“設計的真實”!
達利與哈爾斯曼的許多創意攝影都是先有構思,然后精心“擺布”出來的。
許多被攝影家認為是“自然發生”的事件,不過只是不知道背后的“設計者”、“擺布者”罷了!
政治可以設計,服裝可以設計,家具可以設計,建筑可以設計,攝影為什么不能設計?
光與影的技術追逐,當然是攝影家的專利。過去這方面不是研究得太多,而是研究得太少;面對數碼相機和電腦非線性編輯,許多攝影家更面臨陌生的技術課題。
然而,離開了影像的獨特創造,光影技術也就沒有了自己的目標。
攝影中的光影相當于繪畫里的筆墨。有感于拘泥于前人筆墨標準的觀點已經成為筆墨自身的攔路虎,畫家吳冠中提出了不能為畫面服務的筆墨“等于零”,招致眾多國畫家的駁斥;其實站在水墨畫圈子里維護筆墨和跳出水墨畫圈子否定筆墨,目的都是為了更好地表達不與人茍同的獨特感受,何必要“非此即彼”地分個“你是我非”?
一般來說,筆墨、光影等技術規范是為初學者準備的;一旦你進入了隨心所欲的高層創造極境,一切規范都會奴從地為我所用;初始的破格、違規往往招人唾罵,久之這破格之格、違規之規便又匯入新的傳統。
藝術的新創是要承擔風險的。達蓋爾攝影術剛誕生時就遭到過激烈的排斥和攻擊,讓我們回放一段歷史深處的罵聲:
“經我德意志官方徹底調查的結果,法國人所謂能攝取轉眼消失的影像一事,只不過是一場絕對不可能的空夢而已。假如要硬性這樣做,那么就是一種冒瀆神靈的行為。因為神是根據自己的心像才創造出我們人類,所以絕對不允許利用人類制造的機械,來把神所創造的人類影像加以固定。……連古代學者與圣賢之人,都無法把鏡子里面的影像自定下來,可見法國人達蓋爾自稱所發明的攝影術,乃是欺世盜名愚不可及的天大謊言。”(曾恩波《世界攝影史·攝影術的發明》)
可笑而又無奈的是,這樣的罵聲在藝術史上被不斷地重復著,重復著,至今不絕于耳。
難怪羅丹說:“真正的藝術家總是冒著危險去推倒一切既存的偏見,而表現他自己所想到的東西。”(《羅丹藝術論》)
畢加索對此有進一步的解釋:“如果他是一個真藝術家,那么在他的本性中,他就不想被人所接受,因為他要是被接受,那就表示他在制作一些要討人了解、贊許的濫調,也就是說沒有一點有價值的東西。任何新的、值得做的東西都不會被認識的。大眾不會有這樣的見地……”(熊秉明《看蒙娜麗莎看》)
最后,我不得不指出,攝影已經有了150多年的發展史,可至今還沒有見到一套真正有周到覆蓋面、有學術深度和創見的《中國攝影學》(包括《中國攝影通史》、《中國攝影概論》和《中國攝影批評》)問世。這是中國攝影界的一個“世紀的遺憾”!
21世紀,等待中國攝影理論和實踐的雙重騰飛!◆
沉重的烏紗帽 齊博文攝
拆·1998·北京故宮角樓 張大力攝
紅粉骷髏 菲利普·哈爾斯曼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