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巢父
一九九四年十月六日,全國第六屆書市在武漢開幕,黃山書社以提前趕印的《胡適遺稿及密藏書信》參展。十六開影印本,四十二巨冊:二萬六千元。惜無力購藏,艷羨不止。后來在南京、蘇州、上海、武漢等古籍書店及北京琉璃廠中國書店見到,唯望架興嘆而已(數年來此書已成各大城市第一流書店如“上海書城”鎮店之籍)。五年來魂牽夢縈而不得親炙之,今秋始購得一部(當然不是原價)。書未來,夙夜企盼;書來日,“內欣欣而自美兮,聊愉娛以自樂”焉。它在胡適研究領域,其資料的權威性是無可置疑的。殊不知此書僅印二百部,彌足珍貴!此文為藉助此書文獻的開局之篇,茲略識之。
王實味與胡適的交往始于三十年代初,僅通數函,未曾謀面。原因是在一九三○年七月中華教育文化基金董事會第六次年會上,決議設立“編譯委員會”,聘任胡適為委員長。王實味寄了一部譯稿給胡適。一九三二年十一月九日王致胡之信:
適之先生座右:
月前致書冒瀆,并寄上拙譯樣稿懇先生校正,行將匝月,未蒙賜復,想系先生多忙,無暇應此瀆煩。思之不勝惶愧!果如所云,請先生即將寄上之譯稿及原書擲還,俾免系望。
多擾清神,維先生諒之。
即頌
道安
王實味十一月九日
通訊處:上海福履理路建業里東巷七十一號
這封信應屬王致胡之第二封,此前,即十月十一日或十二日(依第三信定此信日期,見后)隨同譯稿尚有一信,今不存。
王實味,一九○○年生,河南潢川人。早年考入北大,一九二六年參加中共,后自動脫離。曾在南京國民黨黨部當過小職員,在家鄉教書。原名叔翰,筆名實味最早出現于《創造月刊》。在三十年代初,他大概已成為一位很有功力的翻譯家了,故而敢于主動向編譯委員會寄稿。編譯委員會簡章第二條規定:
(一) 歷史部選擇世界史學名著,如時代史、各國史,或一種學術或一種運動專史之類,聘請能手次第翻譯出版。
(二)世界名著部選擇在世界文化史上曾發生重大影響之科學、哲學、文學等名著,聘請能手次第翻譯出版。
(三)科學教本部審查國內出版之各種科學教本,依據實地需要,延請專家編纂適用之教本。我想王實味所譯大概屬第二類。
迄一九三三年一月十一日,王又有致胡第三信:
適之先生座右:
閱報見先生近已返平,不知前上各函俱承鑒及未?拙譯樣稿寄上已九十日,敢請務于最近賜一結果!先生為國家社會多勞,味所深敬!然既主持譯事,似亦不宜如此偏廢。心愛賢者,敢貢愚忱。尚希鑒諒!祗頌
道安
王實味三十三年一月十一日
通訊處:上海福履理路建業里東巷七十一號
此信二十年前中華書局編印《胡適來往書信選》時不載,臺灣胡頌平生前亦未見此信,故其于一九九○年十一月最后校訂《胡適之先生年譜長編初稿》時亦未涉及,惟《秘藏書信》輯存之。
因為三個月王實味沒有獲得回音,信里已經微露埋怨情緒了。但那個年代的知識分子,教養大都不差,仍然保持了容忍氣度與敬重尊長之禮??磥硗鯇嵨端坪鯖]有正式職業,在靠譯書投稿維持生活,故有緊迫之感。此段經歷只有靠劉瑩夫人(今已九十三歲,未知健在否?)或其哲嗣來證實了。
這期間胡適在北平忙些什么呢?時值“九·一八”以后,國事紛紜,胡適在忙他們的《獨立評論》和學人干政。迄五月三十日,事情有了結果,胡適才給王實味復信。文曰:
實味先生:
尊稿為審查所擱置,延誤甚久,十分抱歉?,F已取回,送呈先生,千萬乞原諒。
有幾處有審查人校記,想先生不見怪。匆匆,問安。
胡適上 廿二、五、卅
實可惜譯稿未被采用!當年編譯委員會的稿酬是很豐厚的,其簡章第六條:
譯稿與編稿,由委員會酌送稿費,約以每千字五元至十元為率。這稿酬在當年的實際價值如何估定呢?若以單身人過平常生活,每月十元足矣。即王實味的譯稿為編譯委員會收購,王則可得稿酬數百元,可以維持數年的譯書生活。而譯稿若被接納,王、胡的交往或可能延續下去,不一定后來王就必向左轉。上海是全國文化中心,購、閱書及投稿都極方便,他就不一定會離開上海,陰差陽錯地去那是非之地,寫那《野百合花》,種下亡于非命之因。中國真糟塌了一個有思想有才華的翻譯家和雜文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