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文
我寫過母親河,也寫過祖國母親。可想起自己的生母,這還是第一回。
我母親是地主的女兒。在外婆家,在姐妹中她排行老大。身體稍胖些,健康。人厚道。愛做活計,愛忙家務,白晝做不完的事總不留到明朝,人家都說她是勤快人。什么時候出嫁?嫁給誰家?外公早去世了,幾個舅舅只得同外婆商量,采擷野菜樣的這挑那挑。想:要把大姐找個好人家,能夠在紙上寫書的;不是刺蓬蓬的,而是平平實實的好人。“窮家出秀才”,富戶反倒不好,常言道:重鎖的錢柜“生懶漢”。
我父親家窮,教小學多年,只剩得幾間房(祖上老房,修了修),一兩架書,不論入仕前入仕后,都是布衣。衣裳穿著常年釘釘掛掛,逢年過節也沒有個囫圇樣子。有誰知,外婆家卻把他選做女婿了。不啻將埂上小草看做青青大樹了。當然,妝奩不薄,兩箱衣衫,幾床新被,一頂螺紋帳,幾個戒指,耳環,還有一副手鐲,有些銀洋。聽說,父親則是預借了24元一月的薪水,草草辦了婚事。良風善俗,送禮金禮物的一律謝收。“生辰八字”好,從夫而居,吃的合歡飯,無怨無悔。花兒綻放,家里像燦金一樣。外婆、舅舅知道了都高興這樁婚事圓滿。我是孩子,各種各樣的事都是聽來的。不少都是爸媽偶然透露出來的。父親說過:“你媽過門來不兩個月,就安于過我們窮家日子了。”那時,我已上小這,放學回家一進門,媽媽就在鍋塘熱灰中掏出個山芋,或是端出一罐子粥(手都燙成了泡)遞到我跟前,就在這時,他們一定看見我童稚臉上,透出心上一角的微笑吧。梁上燕子若是偷看到,也會扇起翅膀飛起來的。
我過了10歲不久,一天,把一位江西老表送的瓷狗(捏得活靈活現的小動物)失手打碎了。媽媽拽著我打了一陣。之后,我跑出去,直到深夜還有些懼怕,悄悄地回到家門口。想不到媽媽坐在門邊竹椅上巴望我回來。說:“兒,我不打你了。沒傷著哪里吧?”這是媽媽的一顆心嘛,我開始懂得書講的“永恒母親”這句話顯露的意義了。于是,鳥兒樣的回到了我的窩巢,在床上呆了半天還睡不著覺哩。
日本鬼子打到上海,他們像穿過黑夜的幽靈,千萬只血手,千萬顆獠牙就要伸過來、咬過來了。媽媽收拾小箱子(別的都丟棄了),一等強風暴雨襲過,避到鄉間去。母親淚流滿面跟我說:“你隨學校搬西邊省城去吧。能寫信就寫信來家。這個戒指(她是從嫁衣底摸出的)和兩塊銀洋帶身上,遭難時候換了買吃的……”這會兒,我對爸爸媽媽只有愛,而對日本滾地雷那樣大仇大恨!我踏著我腳下家鄉土地該是最后一次了,可是鬼子的污血會在這土地上淌成河渠的……媽媽說:“惡賊準沒好死……”這話說得多好,一直暖暖地醒在我心底。
以后,在四川做了陣進步活動。不久,就去延安了。十二三年怕連累家里,沒有給老人通信。媽媽聽人講,“兒子叫人打死了”,“一定是惡賊打死的,老蔣、小鬼子都是惡賊”。她哭得死去活來,眼睛見風就流淚。綿綿延伸的痛苦多少年啊。
“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歌聲敞開人們心門的時刻,我和妻子突然回到了家鄉,媽媽哭了,爸爸擦著鏡片,“真的是我們兒子?不是在做夢?不,不……”媽媽馬上抱起小孫子、小孫女親了又親,可還是淚盈眼簾啊,一句言語也說不出。當我叫喚著她,她又無端大哭了,別離的塵土、苦難年月的塵土瞇住媽媽晶亮的眼睛了吧……
第二天,她起得很早。容顏往常一樣袒露了。她調了豆沙給我們搓了湯圓,“團團圓圓嘛”。中午,煎了大蝦,菱角片炒的肉絲,鯽魚燉成白森森的湯。她,爸爸,我和我妻子,我們的孩子都很喜歡,笑從唇邊落下來了。不過,媽媽的眼泡飲泣吞聲之后還有點腫。我對她說:“解放了,高興起來!什么人也不敢剝奪我們的世界!”
“老蔣這樣,日本鬼子是這樣,惡賊都不得好死……”前年春天,在他們墳前,思索上輩人說的話,仍然激勵著我們的恨和愛。星際之光明把我們美好生活時間的界限劃定了。
〔責任編輯霜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