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腔將軍

● 沈海清文 ●王為民圖

清朝時,在陜西、青海、甘肅一帶,有很多專演"中路秦腔"的戲班子,在各地輾轉演出。這中路秦腔又稱西安秦腔或西安亂彈,以聲腔凄婉流暢、雄渾嘹亮而蜚聲大西北。其中有一支戲班子專在陜西西安一帶巡回演出,人稱之為"童家班",因為這童家班的班主姓童,祖上世代都是唱秦腔的。

卻說這童家班的班主名叫童天福,據傳他的先祖曾是李闖王軍中大將,李自成兵敗后,許多部下流落民間,也有以唱戲為生的,便組成班子,一代一代傳了下來。

這童天福生得虎背熊腰、虎目燕頜,身高八尺,自幼跟隨父母在童家班中滾摸摔打,不但善唱秦腔,而且武藝高強。童家班有男女老幼一百余口,且生旦凈丑一應齊全。在陜西乃至新疆,都知道童家班,凡富貴官宦人家有慶賀祝壽之類的事,都以能請到童家班為榮。

光緒元年1875犈├三月十日,是寶雞知縣哈元壽五十大壽,便請了童家班到縣衙唱三天大戲,命人在縣衙后花園搭了好大的戲臺。誰知第一天,即三月初九,就出了事。原來童天福有個師妹叫七妹,是童家班的刀馬旦,長得花容月貌,因自幼和童天福在一起,青梅竹馬,兩人早已暗生情愫。

那哈元壽不但是個貪贓枉法的狗官,還是個色中餓鬼。他原本是個地方無賴,因其妹給陜西巡撫托爾布做了小妾,托爾布便讓他做了寶雞知縣。哈元壽一上任,便大肆搜刮,欺男霸女,無惡不作。這次做壽,請到了童家班子,他見班中有幾個美艷的女子,一雙老鼠眼就骨碌碌盯著幾個女子轉了起來。當他一眼瞥見了七妹時,頓時被七妹的美貌迷了眼。旁邊的師爺一見,知道哈元壽對七妹動了邪心了,覺得拍馬的機會來了,便眼珠一轉,附在哈元壽耳邊嘀咕了幾句。

哈元壽聽了,哈哈一樂,忙轉身回到了后堂。

童天福帶著眾人正在后花園搭帳篷安置行李,忽一個衙役來道:"童家班有一個叫七妹的,我家老爺要她先去唱一段曲兒,馬上跟我去"

七妹聽了,走上前來問道:"要明天才正式開演,知縣老爺喚我去唱什么曲呢"

那衙役涎著臉笑道:"知縣老爺有請,總是好事,呵呵,你可要交好運啦"

七妹無奈,正要跟了衙役走,童天福一步搶上,攔住了他們:"七妹,你別去"

七妹道:"天哥,既然是縣太爺來請,又是雇我們的主人,大白天的,想來不會有什么事的"

"七妹小心"童天福望著七妹跟著衙役去了。

七妹跟了衙役來到后堂,只見知縣哈元壽正坐在太師椅上嗅鼻煙,見了七妹,早就笑咧了嘴。

七妹道:"不知老爺喚小女子來,要唱什么曲兒"

那哈元壽盯著七妹,只是淫笑著不說話。

那師爺笑道:"我家老爺看中了姑娘,想娶姑娘為四姨太,姑娘你可要享福啦"

七妹聞言,吃了一驚,忙道:"老爺的美意,小女子心領了,只是小女子一個唱戲的,可不敢高攀老爺"

哈元壽笑道:"姑娘不必客氣,本老爺的三姨太,還是從窯子里贖出來的呢,哈哈哈"

七妹漲紅了臉,轉身欲走,只見幾個衙役已守住了門,便急叫道:"你們想干什么"

哈元壽淫笑道:"今個兒,本老爺要留下你啦"

正在這時,只聽得門外一聲虎吼:"好你個狗官,青天白日,竟敢強搶民家女子"

哈元壽大吃一驚,只見一個大漢撞進屋來,幾個衙役想阻攔,哪里阻攔得住,來人正是童家班的班主童天福。

哈元壽喝道:"何人大膽,敢私闖本官后堂"

童天福哼了一聲,牽了七妹的手,昂然出了縣衙后堂。

回到后花園,戲臺已經搭好,戲臺后面,一頂牛皮大帳篷也已搭好。原來童家班無論到哪兒,都帶著牛皮大帳篷,里面再一隔為二,以分男女。

童天福和大家吃了晚飯,便排演了一會戲,準備第二天午后開始演出,大家便分頭歇了。

到半夜,童天福忽嗅到一股焦糊味,他心知不好,忙跳起身,但見帳篷西角已經火起,便大呼眾人趕快救火。

眾人好不容易撲滅了火,演出器具雖不曾燒壞,但那牛皮帳篷卻已燒了一個丈余的大窟窿。大家正在七嘴八舌地議論起火的原因,忽見演武生的阿魁揪住了一個人過來,道:"班主,這個家伙不知什么來路,鬼頭鬼腦的,讓我給抓住了"

原來,起火前,阿魁起來小解,走出帳篷,忽見一個人影閃過,因帳篷搭在縣衙后花園,他也沒在意,待他解手回來,卻見帳篷火起,又見一個人影鬼鬼祟祟地溜過來,便將他抓住。

那人連連叩頭,大叫饒命,招出了是知縣哈元壽讓他來放火的。原來知縣哈元壽見霸占七妹不成,便懷恨在心,暗里唆使人在半夜放火燒戲班的帳篷。

童天福不由大怒,待到天亮,便揪了那放火的來到縣衙大堂。哈元壽升堂,裝腔作勢地道:"童天福,本縣做壽,請你的班子來唱戲,誰知戲尚未演,竟放火燒壞本縣的后花園,還誣陷本縣,來人,給我拿下,亂棍打死"

眾衙役應一聲,一起上前來擒捉童天福。童天福大吼一聲,擺開架式,和眾衙役格斗起來。正在這時,只聽得堂外一陣吶喊,原來是阿魁等人候在大堂外,見知縣要打死童天福,便一陣吶喊,沖進大堂,來助童天福。

哈元壽一見,急叫:"反了,反了"忙向后堂逃去,童天福奪過一把刀,直撲哈元壽。哈元壽見逃命無望,便手指童天福大罵道:"大膽反賊,竟敢大鬧公堂,明天西安大兵一到,定要把你們碎尸萬斷"

童天福怒火沖天,一把揪住哈元壽,怒罵道:"我宰了你這瘟官"手起刀落,把哈元壽砍為兩段。

眾人見殺了哈元壽,齊叫痛快。七妹道:"如今咱殺了朝廷命官,犯了死罪,該怎么辦"

童天福苦笑道:"反正是個死,咱不如學學李闖王、九大王,豎起造反大旗,和官兵決一死戰"

這一年,恰逢陜西、甘肅一帶大旱,田地顆粒無收,百姓流落四鄉。童天福反清大旗一豎,四鄉災民紛紛來投,特別是陜甘寧一帶的秦腔戲班,聞得童家班扯旗造反,都趕來投靠,一時間,童天福收攏了三四萬人,不下兩個月,已攻占了鳳翔、隴縣、扶鳳等縣城。

陜西巡撫托爾布得知童天福造反,殺了寶雞知縣哈元壽等,一面呈文申報朝廷,一面調集潼關守軍,準備剿滅童天福義軍。

托爾布率一萬騎兵,向寶雞一帶進發,數日后,和童天福的義軍在武功楊陵一帶相遇。誰知托爾布所率的騎兵驕逸慣了,哪是童天福的對手,加上童天福的義軍人多勢眾,兩軍一交戰,清軍大敗,潰散而逃。托爾布見勢不妙,單騎逃回西安,急向朝廷求援。

童天福率得勝之師,將西安城團團圍住,日夜攻打,因西安城墻高厚,一時攻打不下。

光緒皇帝接到托爾布的告急文書,急得直跺腳,因朝中實在沒有悍勇的將帥可調去平亂,正束手無策間,猛然想起一個人來。

原來,近年新疆一帶常有一支帝國主義豢養的武裝,即"阿古柏匪幫"屢屢騷擾,朝廷派左宗棠督辦新疆軍務,以剿滅這股匪幫。光緒便靈機一動,傳下圣旨,命左宗棠率軍赴新疆時,轉道陜西,先將童天福的義軍剿滅。

那慈禧太后聞得一個唱戲的造反,竟擾得西北不安,也極想知道童天福到底是怎么樣一個人,便也降下懿旨,令左宗棠務要剿滅"秦腔將軍"。

左宗棠連得兩道"圣旨",不敢怠慢,便率軍轉道西安,去圍攻童天福。

左宗棠左營有員參將,名叫趙飛麟,是浙南人氏,驍勇異常,屢立戰功,深得左宗棠器重。他自恃勇武,便向左宗棠討令道:"區區草寇,何勞大帥親自上陣,待末將率本部一萬人馬,前去破敵,務要生擒秦腔將軍"

左宗棠道:"趙將軍愿去甚好,但童天福文武雙全,將軍此去,小心為是"

趙飛麟率本部人馬,即日起程,和童天福兩軍對陣。趙飛麟根本沒把童天福放在眼里,便令部下布陣。誰知陣尚未布好,猛聽得童天福陣中響出一聲驚天動地的霹靂來,但聞萬眾齊嘯,聲震曠野。趙飛麟大吃一驚,急令進攻,無奈部下軍心已亂,而童天福的義軍又是一聲沖天怒吼,千軍萬馬一齊沖殺過來,趙飛麟收攏不住,單人匹馬,逃回左宗棠大營,向左宗棠稟報:"這反賊軍中原來有會妖術的"

左宗棠問明情由,知道童天福十萬眾一齊吼叫,方能聲震天際,山搖地動。有知情人告道:"童天福每臨陣,如遇強敵,手下三軍必齊吼大秦腔,以威懾敵軍,故稱其秦腔將軍。"

左宗棠笑道:"難怪如此洪亮,而本帥麾下士卒,多為江浙及兩湖人氏,沒聽到過秦腔,猝聽之下,故險些兒肝膽皆裂矣"

左宗棠苦思破敵良策,怎奈一時又無妙計。這天,帶數人微服出營,以解心焦,到一村落,但見前面熱鬧非凡,時有爆竹之聲傳來,便趨步上前,原來是一戶農家娶親,但聞爆竹齊鳴,聲震人耳,幾個嬉耍的頑童因害怕爆竹聲,用雙手捂著耳朵,嬉笑吵鬧。左宗棠見狀,不由心中一動,當下便回大營,傳下將令:每個士兵準備棉花一團,明天上陣備用。

眾軍雖不知要此棉花何用,但各自自去準備了。第二天,左宗棠下令,今日對陣,號令為紅、白兩色旗,紅旗為進,白旗為退,又令軍士各用所備棉花塞住雙耳。

原來,軍中進退號令本是用鼓和鑼,擊鼓為進,鳴鑼為退。眾軍見今日變換號令,也覺新鮮,便各自準備完畢,但見紅旗一揮,各軍便列隊進擊。

卻說童天福見左宗棠親率大軍前來,便讓義軍十萬眾也列隊,見官兵近了,他高吼一聲:

"白衣白甲--白旗號"

部下十萬眾便也齊吼。但聞聲震曠野,響遏行云。誰知清軍竟充耳不聞,但見中軍紅旗揮動,千軍萬馬沖陣而來。這左宗棠部下諸營,都是訓練有素的悍勇之師,童天福的起義軍,如何抵擋得住,只見人馬踐踏,不及一個時辰,童天福全軍潰散。童天福見大勢已去,卻并不后退,揮舞大砍刀,聲吼如虎,竟返身殺入清軍大營,直沖中軍,在清軍叢中縱橫沖殺,怎奈人單勢薄,終于力竭被縛。義軍被捕者也有十之七八。

左宗棠見擒了童天福,當下收拾好中軍大帳,命將童天福押入大帳,只見童天福雖被繩索緊緊捆縛,但仍昂首挺胸,進了大帳,一見左宗棠,竟立而不跪,怒目而視。

左宗棠見童天福氣宇軒昂,不是凡俗之人,心中甚愛其才,但一想童天福桀驁不馴,如留下,恐將來難于駕馭,又見童天福立而不跪,便令推出中軍斬首。

童天福面不改色,轉身從容走出大帳。但見兩旁清營兵將兇狂悍勇,童天福如視無人,至刑場,童天福站而不跪,劊子手幾次搡他下跪,都不能如愿。無奈,只得將童天福身上衣衫去了,又拆散其發辮。

只聽得一聲號炮響起,劊子手便高高舉起鬼頭刀,準備行刑。

童天福須發皆張,怒目裂眥,忽然仰頭哈哈大笑,張口吼道:

"號令一聲綁帳外,

不由得豪杰笑開懷"

劊子手猝然聞聲,不由得雙手一抖,竟后退數步。童天福并不理睬,繼續吼道:

"單人獨騎我把唐營踹,

只殺得兒郎叫苦悲哀

遍野荒郊血成海,

尸骨堆山無處葬埋……"

那左宗棠端坐大帳之中,聞得童天福臨刑前那慷慨激昂、蒼勁悲壯的歌聲,不由心頭一顫。這時,又聽得吼聲傳入大帳:

"一口怒氣沖天外,

大罵唐童小奴才

你殘殺無辜太不該,

我兵發洛陽為你來

今生不能把仇解,

二十年投胎爺再來……"

那左宗棠這時已坐不住那把虎皮交椅了,但覺那粗獷雄渾、高昂激越的聲響使中軍大帳也微微震動,當下起身出帳,只見營中三軍皆都臉上失色,不敢仰視人犯,不由心中暗暗吃驚,急搶步上前,叱退劊子手,親自為童天福解開繩索,脫下身上大氅,披在童天福身上,道:"將軍乃天下奇男子,何不從本帥赴新疆,共御外侮"

見童天福閉目不語,左宗棠又對左右道:"中軍設酒宴,本帥要為童將軍壓驚"便扶童天福入中軍大帳。

席間,左宗棠道:"本帥奉朝廷旨意赴新疆督辦軍務,驅逐外寇,童將軍若肯歸順朝廷,被俘之兵士仍由將軍統率,隨本帥赴邊關御敵如何"

童天福平時也聞左宗棠大名,如今被擒,又受此禮待,當下道:"我本是唱戲出身,因受官府欺壓,不得已而反之,大帥要我歸順,我只抗外侮,但決不去鎮壓同胞鄉民"

左宗棠見童天福通曉大義,當下應允。童天福便在左宗棠軍中做了掛名參將,原起義的七八萬軍士,仍由其統領。赴新疆后,果然大敗阿古柏匪幫,將其全部殲滅,收復了伊犁失地。

1900年,八國聯軍入侵,童天福時為直隸總兵,在天津、河北一帶痛殲洋人,每逢兩軍相遇,童天福率三軍高吼秦腔,聲震云霄,洋人都嚇得肝膽皆裂,不戰自亂,童天福再率軍痛擊,戰無不勝。以后洋人每逢童天福軍,以為有奇人統率,必不敢交戰。

但不久,京城陷于八國聯軍之手,慈禧太后竟屈膝求和,英國領兵司令威廉·古爾裴指名要"秦腔將軍"童天福的頭顱。

光緒帝答道:"童天福一個區區戲子,為什么非要他的首級呢"

可古爾裴非要童天福首級不可。慈禧太后道:"童天福善于唱戲,我也很看重。但如今洋人非要他首級,也沒有辦法喲"

童天福在軍中,聞知慈禧太后要將他首級獻于洋人,不由大怒,道:"做帝王的不憐惜黎民,不愛護國土,國安得不亡"當下率所部數萬之眾,直殺入洋人盤踞之地,激戰三晝夜,因孤軍無援,全軍將士皆陣亡。

童天福身負重傷,臨終時,仍怒吼秦腔,奮戰不息,直至氣絕,圍戰洋人無不心驚膽裂。

選自《上海故事》1999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