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關頭

●廣兼／文　●劉啟華／圖

1986年春天，１９歲的尹曉梅終于走進了工廠的大門。她十分珍惜這份來之不易的工作，進廠的第二年就被評為先進生產者。

進廠不久，師傅就主動作媒，將自己的侄兒佟升介紹給尹曉梅。結婚時，佟升還是個普通工人，他白天到工廠上班，晚上去夜大掙文憑。

日子盡管過得平平淡淡，但卻舒適寧靜，后來，曉梅生下了女兒，佟升也拿到了文憑，并走上領導崗位。

佟升很忙，即便星期天也極少休息。尹曉梅心甘情愿地將自己的精力和體力一劈兩半，一半用于自己的工作，另一半全部留給了家庭。

女兒學的是小提琴。每到周末，母女倆就坐火車前往上海，在一家招待所先住一夜，星期天早上按時到教授家中上課，上完課后再坐火車返回南京。

異地求師的日子持續了近一年，１９９７年５月的一天，尹曉梅帶著女兒再次按響教授家的門鈴后，開門的卻是一位佩戴黑紗的年輕人。

尹曉梅領著女兒上街買來一束鮮花，敬放在教授的遺像前，然后便坐當日的火車返回了南京。

在火車上，女兒始終沉默著，而尹曉梅則忽然間意識到，自己這一年來將太多的精力放在女兒身上，卻和丈夫出現了難以言喻的陌生和距離。

火車到達南京已１０點多鐘。當尹曉梅用鑰匙打開家門的那一瞬間，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的丈夫與另外一個女人躺在屬于她的床上

也許是剛剛在火車上萌生的自責感起了作用，尹曉梅既沒有憤怒，也沒有悲傷，她將女兒緊緊地摟在懷中，一言不發盯著那個女人穿上衣服匆匆離開。

后來，尹曉梅知道了那個女人叫羅慧妍，和佟升在同一家企業供職，是個剛剛畢業的大學生。當時，佟升正為一件事急得束手無策：廠里急等著用的一批高性能電機被日本方面卡住，而廠方與訂購方簽訂的合同則明確了嚴格的交貨期限，為此廠里領導給佟升下了死命令：想盡一切辦法盡快把貨弄到手。

此事被羅慧妍知道了。羅慧妍有個哥哥在德國西門子公司工作，這家著名的公司恰好也生產功能同樣的電機，并且價格還比日本的低。在那些救急的電機空運回來的當天晚上，佟升請羅慧妍吃了頓晚餐。那天，佟升喝了不少酒，并且講了不少積壓在內心的苦惱，于是羅慧妍便開車把他送回了家。佟升告訴了曉梅實情的經過，但卻隱瞞了一件至關重要的實情，他在外面和羅慧妍已有了一個小小的家。

日子又繼續平平淡淡地日復一日，佟升也依然很忙，而且每隔幾天就要出一趟差。一天下班回家時，尹曉梅騎自行車在十字路口等綠燈，不經意間扭頭瞥了一眼，竟看到“出差”的佟升和羅慧妍坐在那輛熟悉的轎車里談笑風生。尹曉梅猛然間意識到，自己丈夫和羅慧妍之間的關系絕非那么簡單。尹曉梅這回變聰明了，她把自行車停在人行道旁，快速跳上一輛出租車。悄悄盯上了佟升駕駛的那輛轎車。

在城郊的一幢公寓樓前，尹曉梅終于看見佟升與羅慧妍相擁著走入樓道內。

結局當然可想而知。

尹曉梅和佟升離婚一個月后，她開始感到身體明顯不舒服，每天都會出現間斷性低燒。開始她并沒有請病假，只在廠衛生所要了點退燒消炎的藥，原以為過幾天就可以好起來的，如今她一個人帶著女兒生活，工資僅夠日常開銷，她不想因為幾天病假弄得入不敷出。

一天夜里，尹曉梅被折磨得實在熬不住了，就想爬起來倒口水喝，但兩腿才剛剛著地，便一頭摔倒在床邊。女兒被驚醒了，急忙哭著給爸爸打電話。佟升很快開著車子趕了過來，將昏迷不醒的尹曉梅送進了醫院。

４０度以上的高燒整整持續了一星期。診斷報告無情地擺在了佟升的面前。尹曉梅得的是腎衰竭，要想保住生命，惟一的辦法只有等病情得到控制后，立即實行換腎手術。

被病魔折磨得死去活來的尹曉梅，醒來就沖著佟升用盡全力喊起來：“你給我出去，我不想再見到你牎

佟升進退兩難。面對正在生死線上掙扎的尹曉梅，他清楚地知道，這喊聲是一個女人所有怨恨的集中爆發。可他又不忍心在此時此刻離開病房，他的內心同樣在經受著自責與煎熬。

尹曉梅見佟升不肯走，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猛地將手臂上的輸液針拔了下來：“你不走，我走好了牎

聞訊而來的醫護人員把佟升勸離病房，并明確地告訴他，要想挽留尹曉梅的生命，必須盡快完成兩件事：第一，想辦法落實用以手術的腎臟；第二，籌集２０萬元的手術費用。

醫院提出的這兩件事，對佟升來說都是巨大的難題。那些天，他為此東奔西走，能想到的朋友都找到了，沒有人能幫他解決腎源，但大家表示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給予經濟上的支援。

尹曉梅住院后不久，女兒開始放暑假。為了照顧孩子，佟升不得不住回家中。一天晚上，女兒突然問：“爸爸，媽媽病好之后你就不走了吧煛

佟升蹲下身問女兒：“你是不是想和爸爸在一起煛

女兒一下撲進爸爸的懷里：“爸爸，你救救媽媽吧，我不能沒有媽媽，我聽同學說，醫院現在可以做換腎手術，你去跟醫生說，我愿意把自己的腎換給媽媽……”

佟升一把抱緊女兒，抹著淚對女兒說：“孩子，爸爸已經想好了，等到我籌夠了錢，我會把自己的腎給你媽媽的。”

但佟升沒有想到，第二天早上佟媛媛獨自背著小提琴跑到媽媽單位門口，她將一塊寫著：“叔叔阿姨，救救我媽媽”的牌子掛在脖子上，開始一遍又一遍拉起《世上只有媽媽好》來。

琴聲吸引著與尹曉梅朝夕相處的同事們，也感動著一顆又一顆善良的心。當天下午，廠領導就將一張１５萬元的支票，連同工友們捐助的５萬元現金送到了醫院。

佟升準備為尹曉梅捐獻腎臟的決定，羅慧妍是從那份休假報告上獲悉的。當天晚上，羅慧妍把佟升約到一家他們常去的咖啡館。同樣熟悉的燈光，同樣熟悉的音樂，可話題卻不像以往那樣輕松。沉默許久后，羅慧妍終于開了口：“你的決定，是出于和尹曉梅離婚的良心自負，還是另外一種補償方式煛

佟升無言以對。

羅慧妍問：“請你告訴我一句真話，你現在還愛尹曉梅嗎煛

佟升依然沉默著。

羅慧妍又問佟升：“那你愛我嗎煛

佟升非常肯定地點了點頭。

兩行淚水從羅慧妍眼中奪眶而出，她一把抓住向自己承諾了愛情的男人：“你不能去換腎，現在單位里有多少事在等著你去干，一個有責任心的人同時更應該具備強烈的事業心才對，你不是一個甘心平平庸庸無所作為的人，事業一事無成了，你不會快樂的……”

佟升沒有看羅慧妍止不住的淚水，沒等她把話說完，就猛地站起身來，聲音有些顫抖地說道：“難道你讓我眼睜睜看著尹曉梅一天天等死煛

羅慧妍從包里取出一份體檢報告：“佟升，你認真聽著，我愿意用生命證明自己的愛情，如果你接受了這份愛情，就請在這張體檢報告上簽上字，我可用自己的腎代替你來挽救尹曉梅的生命牎

佟升一把將那張體檢報告推開：“我不明白你為什么會作出這樣的決定，我知道你真心實意地愛著我，這就夠了。”

羅慧妍再次把體檢報告放在佟升面前：“這絕不是什么附加條件，尹曉梅是Ｂ型血液，而你卻是Ａ型，你根本就不具備條件，可我的血液是Ｂ型的，為了挽救尹曉梅的生命，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性，我也愿意去試試牎

佟升萬萬沒想到，羅慧妍會作出如此驚人的決定。他怔怔地站在那里好一會兒，才伸出雙臂將淚流滿面的羅慧妍攬在懷里。

在做完白細胞配型等一系列檢驗之后，羅慧妍得知自己完全符合換腎條件，立刻辦理了入院手續。在填寫人體器官捐獻志愿書時，醫生非常嚴肅地提醒羅慧妍，對于未婚女性來說，腎器官移植的后果，有可能導致終生不孕，你在作決定前，必須有充分的思想準備。羅慧妍點了點頭。

當天晚上，佟升又按時去醫院看望尹曉梅。被病魔折磨著的尹曉梅，臉色顯得格外的蒼白。也許是因為太想念女兒的緣故，尹曉梅總算打破了彼此間的沉默：“孩子現在學習情況怎樣熌閿忻揮邪鹽業牟∏楦嫠咚煛

佟升告訴她：“孩子很乖也很懂事，她知道自己的媽媽得了腎病，她雖然還小，但我認為不應該對她隱瞞什么。”

尹曉梅又問：“我聽說，廠里送來的醫藥費是孩子跑去拉琴，大伙兒同情孩子的遭遇，才把錢送到醫院來的煛

佟升很想跟尹曉梅解釋，女兒去工廠拉琴是她自己決定的，事先并沒有對他說一個字，而自己這段日子，一直把主要精力放在怎么才能挽救你的生命上了。他甚至差一點把羅慧妍的想法告訴尹曉梅……然而，佟升還是控制了自己，他清楚地知道，一個重病在身的母親，最擔心的恐怕就是孩子今后怎樣才能生活得幸福。

從醫院出來后，佟升的手機就響了起來。是羅慧妍打來的。羅慧妍告訴他，此刻她正躺在醫院的病床上。

佟升猛地將汽車掉轉方向，再次駛入醫院的大門。當他推開病房門，走到羅慧妍身邊時，羅慧妍一下子從病床上爬了起來，用雙臂緊緊地抱住了佟升，并且不等他開口，就以十分堅定的口氣說道：“你不必勸說什么了，我已經作出了決定，并且在人體器官捐獻志愿書上簽了字。我打電話讓你來，是要告訴你，我一旦做了腎臟移植手術，就有可能喪失生育能力，也就是說，如果今后我真成了你的妻子，就將意味著不會有自己的孩子……你一定要親口對我說，如果那樣你還會愛我……”

佟升無法回答這個問題。一個女人為了愛情作出如此巨大的犧牲，這樣的愛是神圣的。佟升沒有勇氣，也沒有理由拒絕一個女人奉獻出的如此神圣的愛情。

１９９７年１１月２０日，一家著名的醫院成功地為尹曉梅進行了換腎手術，在安全度過２０余天的排斥反應期后，尹曉梅終于又站了起來。

如今，這個生命曾面臨死亡威脅的普通女工，又回到了她眷戀的工廠，從事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每當有人問起究竟是誰為她捐獻了腎臟時，尹曉梅只是激動地告訴對方，是自己的前夫幫助聯系的。至于是誰為她捐獻的腎臟她尚且不知。

選自《深圳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