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的女人是早已不涂胭脂了,“胭脂”二字仿佛人盡燈滅的舞臺,在黑暗中空落落地沉沉佇立著,兀自回味方才的生旦凈末、笙歌曼舞。伊現在只是一樹平凡的枝條,惟一不同是可以使人同病相憐地嘆惋生命苦短??v然伊以前是眾星捧月的校花,并且現今也絕不算老,可是有更青春美貌的出現了,伊只有在盛大舞會彩燈明滅的一角干站著,陪著故作不經意的笑臉———如果伊實在技癢的話,等待哪位念舊的故人過來不再如從前謙恭地邀上一曲——現如今的那些青皮狂蝶又有誰知道伊從前的一顧傾城、一個晚上跳破一雙桃紅的真皮高跟鞋?
在清晨的的士上胡亂咽著三明治的時候,在正午陽光燦爛的街頭大聲指揮著模特為我的版面擺著各種甫士的時候,在各種酒會上喝著名字莫名其妙口味也莫名其妙的雞尾酒講著身不由己的道白作著身不由己的秀的時候,在往眼皮上掃海藍亮粉往嘴唇上抹珍珠粉紅的時候,我常常會恍然間癡了過去一向的大踏步前進漸漸幻作蓮花碎步。夢想我是一個養在深閨的小家碧玉———我不要做大家閨秀,規矩太多,且免不掉大家族照例的勾心斗角———爹是一名飽讀詩書的小城員外,中過秀才,對于沒有中舉人很是想得開。他是一個開心的教書先生,外兼有18畝良田種著;娘很美,婉約的瓜子臉白白凈凈,柳葉樣的黛眉,烏黑的圓眼睛里滿滿的知足安樂,老則老了,可是老很一點不突兀,笑起來非常應當地有著兒道魚尾紋,我長得有點像爹,不如娘美,可是眉宇間有著一股闊朗之氣,是湘云一樣疏朗清明的好面相;我還有一個伴讀丫鬟名喚紫英,小我3歲,尚扎著兩只抓髻,團團臉笑起來甜蜜可愛。我最心愛的妝品便是胭脂,每天清早濯過面,用青鹽擦了牙,我便迫不及待地坐到紅木螺甸梳妝臺前,小心地拈起盛在白玉盒子里的胭脂。我的胭脂可不是市面上賣的,是揀那上好的胭脂擰出汁子來,濾掉渣滓,摻了玫瑰花露蒸疊成的,只用指頭挑一星,以無名指和小指細細撫過我的柔嫩的唇與豐潤的頰,呵,菱花鏡里的我頓時滿面嬌羞———明年開春,我那文武雙全、少年英俊的夫婿就要前來迎娶了……“Hi,你這期的稿子交了嗎?”然而有人在果絕地叫。我在滿目遺稿的寫字桌尋摸了半晌,終于在1999新版《辭?!废旅姘l現了稿子,抄起來匆匆奔向總編室,經過“正儀鏡”時,發現一連兩周日日只得睡5小時的我面色蒼白得緊。交了稿子回到座上,捧著消瘦的面頰問自己,這樣透支打拼究竟是為了什么?為了吃大餐、著華衣、住廣廈?難道外婆煮的飯、媽媽繡的衣、跑著稚狗雛雞的小院兒不夠幸福?“開會了,研究下期選題!”我知道這樣的疑問無聊而可笑,在龐大的都市機器里,我不過是一枚小小的螺母,也許被安排在最不起眼、不見天日的角落,惟一的選擇是竭力做一顆可體結實的螺母,不該去奢想做一個光鮮的樞紐———可時,如果我只是在夢想做一個比較光滑、比較漂亮的螺母,這樣子……也是不行的么?
會議結束已是夜幕低張,走過一間間燈火高熾的商廈,忽然有個方才長成的男孩子清越的嗓音在冪冪夜色的哪個角落響起來:“呀,你擦了胭脂真好看!”那是上大一是做大合唱的領唱,給聲樂老師以一支大紅的永芳唇膏代替胭脂薄薄打在腮上,沒來及照鏡子,然而我知道必是美麗的,所以嘴角一直彎彎翹翹笑亮了星星。第二日收到一封信,信上說:“昨夜,一朵胭紅的小花炫然綻放在我的夜空……”我走進去,指著一爿滟滟嬌粉說:“我要它?!焙诘丶t字的亮晶晶的小方盒,里面淺淺敷了兩塊嬌嫩的嫣紅,非常的貴,然而我毫不猶豫買了單。希
望它能給我添一點從容與優雅吧,就像我念過的《詩經》、我種過的百合、我為媽媽煮過的飯、我在晚風里羞紅的臉———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