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 珍

兒子才12歲,早讓39碼運動鞋沒有了用武之地,而在我的記憶里,兒子誕生之初那粉嘟嘟、寫有屬于他“這一個”生命密碼的小腳丫在沾滿藍印泥后被護士輕輕一按,便再也走不出出生證明那片綠綠的天地,也就永遠擁有讓媽媽醉心的回憶了。
懷孕的最后一段日子是住在父母家的,一處有著50多平方米花園的日式住宅,那兒離產院近。孕中女性孕育生命的那份自然使我有使不完的勁,盡管腿腫如杵,還是將一把把雞毛菜籽散在沃土里,在等待生命鮮活的萌發之時,也悄悄地感受腹中胎兒的躁動不安。離原定的預產期十月中旬還差半個多月,小家伙就急不可耐了,選擇了在漢語數字中最具哲理的數字“九”月。
才見菜芽兒從土中探出頭來,那日深夜,腹痛陣陣,感覺直往下墜,臨盆感襲來,身心被一種莫名的恐懼籠罩。父親和丈夫一個拼命地踩“黃魚車”,一個在車上緊扶著我,直奔產院。醫生檢查后輕描淡寫道:“早呢,先回家,等腹疼得有規律再來也不遲。”不由得責怪自己,太緊張了。到了第二天晚上,加劇的腹痛已無法忍受,再一次送到醫院,經檢查確定必須住院待產。
跟我年齡相仿的準媽媽們原來就是“三年自然災害”時家中的多產兒,20多年后不期而遇在生育高峰期,這苦果也就水到渠成了——產院里到處是腆著肚子的準媽媽,連走廊的加床也躺滿了呻吟的孕婦。我還算“幸運”,被安排在一待產房。那情景若在今天當可申報吉尼斯紀錄的:每張單人床躺著兩個待產婦,有的側臥,是顰眉呼吸狀;有的小心翼翼護著肚子,唯恐另一位不留神踢著腹中胎兒。與我同床的產婦身體顯得很笨重了,見我呻吟不止,直言陣痛不如我,硬將床讓給我,由著我輾轉。等痛感稍稍平息時,我便趕忙喚她躺在一側。
醫生輪流查房,“該去產房了。”下半夜,不時有人“升級”。
輪到我了,被送到曾讓我猜測無數次的圣潔產房,又是一番瞠目:貼著白色瓷磚的墻上濺著殷紅的鮮血,藍裝的清潔工正在擦洗。近10個產床上都躺著汗涔涔的產婦,醫生來回觀察,我的心跳加快了。緊靠窗的1號床空著,醫生讓我躺下并吩吩了幾句。2號床是一位高齡產婦,正不停地嚷著:“快出來吧,寶貝,媽媽受不了了!”“媽媽呀,痛死我了!”叫得令我心驚。“醫生,快來幫我剖腹產,我快不行了!”一位年輕的女醫生沒有柔聲細語地安慰她,而是大聲斥道:“叫啥,再叫把力氣叫完,你更加生不出!”
一直不是個堅強的人。但那時我真的感到孤獨無助了,我自知沒有退路。以前曾聽弄堂老人說的“生孩子是一只腳在人間,另一只在地獄”的恐懼被我拋至腦后,我變得無畏了,只知用雙手緊緊拉著產床兩側錚亮的、冰冷的鐵拉手,任憑身體有撕裂般的疼痛,心里默默地祈禱腹中胎兒快順順利利、平平安安地降生。誰知我的無聲居然又被那位女醫生作為教育高齡產婦的典型:“看看人家1床,一聲不吭,哪像你?”
使足了勁,用完了力,渾身的骨架都松脫了,寬大的衣服全部被汗水浸透……也不知過了多久,聽到一位老醫生說:“好了,1號床,我來幫你了!”又是一陣巨痛后,驟然,腹中胎兒如海豚出水般降臨,與此同時一種從未有過的暢然遍布全身,仿佛來自深山幽谷的涼風習習而過,那么流暢愜意,真是造物主對天下母親生育辛苦的頂級賞賜。在新生兒稚嫩而又響亮的勝利宣言中,所有懷孕、分娩的痛苦變得不足掛齒,如潮而退。
“是弟弟哦。”醫生將孩子高高托起。此時并無對孩子性別的概念,有的是對生命誕生歷程的禮贊,我由衷感激當年母親生育了我,也感謝這個新生兒——我的孩子賦予我的嶄新體驗。又一個護士拉起我的右拇指,將我的指印清晰地按在孩子的出生證明上。一旁,那個小島嶼般、腳紋線分布獨特的小腳印在我眼中無疑是一幅巧奪天工的畫。公元1989年9月23日上午8:40,燦爛的晨光見證了這剪不斷、掙不脫的母子緣。
我如鳳凰涅槃 。
圖/石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