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點過去,父親還沒回來,母親就叫我們吃飯,她自己卻不吃。我那年15歲,稍微知道這些世事,也跟母親一塊兒不吃飯。我不過大體上做個樣子,母親便稱贊了我的懂事。
深夜11點多,獨輪車聲吱吱呀呀響起來,愈來愈迫近,母親說,你父親回來了,快去接,我跑出院門,見父親推著獨輪車已經來到胡同口上。
喝過菜湯,暖過肚子,父親對母親說:“我還得推一趟。這回買了500斤煤,一次推不回來,剩下的堆在南橋口,夜里不推別人就弄走了。”
母親說:“讓泉兒跟你一塊去吧。”
我推空車出門去,父親在后面跟著。南橋口離家五里路,若在白日,這段路不當回事的;可這回是夜間,眼皮好像粘住一樣。感覺到脖頸里星星點點的涼,手一摸是水,知道下雪了,風也餓狼似地吼起來。
大平原上夜間下雪氣勢闊大,暴風雪只有到了大平原上才得以橫掃一切地逞強。
雪原反射出晶瑩的清光,近處的樹木、草叢,都看得清楚,但在心理上卻感到更冷,好似雪把剩余的一點熱量都反射到九霄云外。走過一段路,父親要我坐上車盤。但坐著不動更冷,只好又跳下來走路。
到了南橋口,父親停下車子,在一個凸起的墳頭樣的東西上扒掉雪下面露出煤來。用麻袋裝了兩袋子,大概200多斤,抬到車盤上,父親便駕起車把推行,我在前面用一根麻繩拉,是順河堤往回走。偶爾回頭看去,見父親的身體總是不停搖擺,以便維持獨輪車平衡。
獨輪車不好推,原因是獨輪不穩,推車人左一腳右一腳地走,好比船家左一篙右一篙地撐,車頭便左一下右一下地擺;而且車輪從輻條到輪箍全由木制,輪箍由幾塊弧形合成,用久了結合處會出現縫隙,輪子不再圓整,每轉一圈就跳一下,砸得土路上起一排小坑。
由此顯現出駕馭的難處,推車人既要將車把提起,同時又要維持車盤的平衡,然后才是將車子推向前方。
走過一段路,父親說歇歇吧。我回轉跟父親坐在一起,用毛巾給父親擦汗。父親頭上熱氣騰騰,頭皮上汗水淋漓,頭發梢則硬起扎手,原來是邊出汗邊結冰的。父親的襯衣也濕透了,濡濕了棉衣里子,他敞開懷,只一小會兒,棉衣里子就結成冰,鐵樣的硬,指甲敲上去發出冷冷的金屬聲響。父親說不敢久坐,接著又一起推拉。我再三要替父親推一會兒,他答應了。
當我駕起車把,才知道那兩麻袋煤不好推。我兩手凍得麻木,根本握不牢車把,更難保持平衡,在前面拉車的父親感覺到車子不穩,要我放下,就在放下的剎那間,車子一歪頭從河堤滑下堤坡,我使勁讓車子停下,卻給車子拉下坡,急得父親大喝:松手,快松手!
我如夢初醒,剛松手,車子同煤就箭一般地沖向河心。車子終于給一棵大樹擋住了,兩麻袋煤卻竄到激流里。父親吃力地將車子拖到岸上,重重嘆了口氣,說:“沒啥,下回就會了。”
為了表示負疚,我請父親坐車,我推著。那場雪下得很大,50年代經常有那么暴烈的雪。輪子在路上軋出痕印,走不多遠便被白雪掩埋,大地上依舊純白無痕,回歸原始太初般的混沌一氣,像根本沒發生過什么一樣。回到家里,父親說煤給人弄走了,其余不再說。
那夜的故事,至今也只是我們父子知道。先前因為我的逃學父親打過我,我暗中記仇,但自那夜之后,這一切都冰釋雪消了。
如今,那河堤已經墊高加寬,鋪上石子柏油,汽油拖拉機如飛地往來,當年的故事掩埋其下。我固執地認為,汽車的輪印是那年隆冬轍痕的延長。如今父親已是風燭殘年,行將長伴泥土,一個活的歷史證人就要去另一個世界。
父母給了我的童年數不清的磨劫,卻沒有給我吃牛奶巧克力,我知道他們沒有這些,因而并不怨恨;相反,在他們為生計奔波之時,我在一旁盡己所能地出過力,這便自小知道物品來之不易,一生中不敢暴殄天物。
他們無力給我物質享受,卻給了我豐富的精神營養,也給了我自食其力的機會,對于我,這就夠了。自己種樹結的果子,那滋味才分外香甜。
(寶泉文原載《講義》雜志)
《海外星云》(2001年2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