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以前,也許曾經擁有過的愛情,好像是夾在書本里頭的菩提葉標本,在多年后翻閱,以一種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掉在膝蓋上,枯干的色澤是時光逝去時戀戀不舍的痕跡,當我再次遇見你。
遇見的感覺,和記憶中深藏的愛情,有著比天長地久還遙遠的距離。多年前分手時的怨氣, 已經像是被狂風吹掉的蜘蛛網。那時我們還非常年輕,我大概是如此說的,這樣下去好像不是辦法,搞不清楚到底對你是不是愛情,所以,我們分手。你從南臺灣騎著摩托車來我的家鄉小鎮找我,沒有事先說好,找不到我,順著東海岸回去,那正是個巨浪洶涌的臺風天,海水所夾帶的霧氣噴泉一般傾泄在濱海公路上,你在東部的某個小鎮打電話給我,說,全身濕透了,差一點被卷到海里去了,電話筒中你急促的呼吸聲像是企圖要把心中所有沒有說出的話無聲地擠壓出去;我猶記得在因停電失去光源的午夜里,冰冷的手握住電話的茫然,以及為你憂心的恐懼,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你,也不知道如何面對自己,我的舌頭在口腔中掙扎,凍凝成花崗石般堅硬。
我掛心著你的安危,但還是分不清,是不是愛著你。你愛一個人,必然會掛心一個人,但是,反過來,掛心一個人,就是愛他嗎?“你……為什么這么做?太……危險了。”“反正,你不在乎我了……”你咬牙切齒。
你這么沖動,這么不成熟,我怎么愛你呢?我心里想。
喜歡看見一個人,就是愛嗎?為什么還有那么多爭執,為什么想到未來,如果要和這個人這樣地過,畢竟不甘——愛與不愛,20歲時比世界末日更傷腦筋的課題。
只知道你對我好,是珍貴得可以放進保險箱的回憶,但那是愛嗎?當時不明白,現在就不必把死結解開。
最難參透,什么是愛,每一個年齡,每一個階段,每一個人,每一種情狀,都有不同的答案。或者應該說,有些人可以不假思索,把愛當成吃喝拉撒睡般的本能,愛等于生殖等于本能,等于瑣碎生活,用“上天注定”這般粗糙的話語就可以一言以蔽之;有些人對于愛的神經纖細敏感,愛的追尋是對生命疑惑的追尋,也是在尋找自己,還沒有找到自己以前,找不到愛情。
在多年沒有聯絡后,幾年前以一種成人的心態成熟且鈍拙地把過去的疑問,變成溫暖的友誼。所謂成人的友誼,就是:平日相忘于江湖,有事再相聞問,嚴謹而冷淡地尊重著對方的世界。
順路經過你的辦公室,把拜訪你當成工作中小小的休憩。你當然不再是會沖動地在臺風天騎車環島的少年,一年比一年胖的你用著前中年期有點沮喪的聲音說:“最近搬離了爸爸給我住的房子,自己買大一點的房子,有500萬的貸款,負擔很重啊。”
“以你的收入,應該很好吧,”我也沒啥精神地順著你的話題。然后很俗氣地問,“前年你不是說要生小孩嗎?現在當爸爸了嗎?”
歲月對于曾經浪漫的感覺總是殘酷地戲弄。
“沒有啦,算了啦。兩個人過日子就好了。”“你呢?年紀不小了,婚姻大事……”“要你管。”
然后,我們竟然聊起股票和低利貸款來。
好像兩條困在狹窄玻璃缸里的熱帶魚,再沒有勇氣談起當日澎湃的大海。雖然,從你的瞳孔里恍然看見,波潮涌動的魅影。
我們已貪愛安靜,憶舊時不再焚燒激情。
回程的路上我想起咬文嚼字談戀愛的時期,你在書簽上抄給我的話:
千江有水千江月,
萬里無云萬里天。
當時我們都很喜歡蕭麗紅的小說,秀氣的國臺語、白話文言混合腔,夾雜著各種典故與軼事,訴說著縹縹緲緲的感情,一個女人對于一個男人莫名的崇拜,對愛情錯愕的徘徊,雖然搞不清楚為什么女主角莫名其妙地在愛情中打退堂鼓,但當時我們以為自己懂了,這才是世間真情,一再拿來引用和朗誦呢。我把塵封的書本拿來再翻一遍,含蓄的時代變了,我們也老早意會真情或假意,苦辣與酸甜,心情也不同了,實在很想走進書里告訴女主角,要愛就愛吧,想那么多做什么,無非是庸人自擾,趁著年輕,大聲告訴他,你真的很在意他,不要只是進行著語言的調戲和幻想的愛欲生死。至于他的回答如何,就算傷了你,也請說真話,別浪費光陰玩猜心的游戲。
不再贊許那千回百轉的心思,現代人的生活中,有那么多事要自我實現,豈有時間自找麻煩。
愛不是我猜你猜,想來想去。
我已爬過了好幾個山嶺,看到另一潭江水上月亮的倒影,亮澄澄地燦爛著,不再希冀云中望月時光暈曖昧的美感。
就讓我們用不會牽動任何情緒的無聊談話,笑看秋月春風,也是好的。
好像曾經愛過,現在仍是朋友,退化了的感情從瀑布變成溪流或地下水,而水仍然是水。
關于愛情,惟一能夠肯定的,是曾經愛過,或似乎愛過,都比沒有愛過來得強。
在曾經脆弱的心中,有過一些矛盾掙扎痛苦和甜蜜瘋狂任性,表示我們曾年輕過,只要度過了,都變成記憶博物館里一幅幅野獸派的作品。不再計較愛著這樣的人會不會有結局時,愛情就變成了雷諾瓦溫柔的印象派畫風。
老的時候,我們會談些什么呢?相信還是朋友。只剩下關心,大概得聊如何強身健體延年益壽的話題。過去種種,成為一幅抽象畫。對畫家而言意蘊萬千,對觀者而言,莫名其妙。
彼時心態,就真的是萬里無云萬里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