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富道的過去與以后
王 石

新時期文學之初,當一個好的短篇小說都能轟動全國的時候,劉富道先后以《眼鏡》和《南湖月》兩次獲得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并當之無愧地成為“湖北新時期小說第一人”。然而令人不解的是,劉富道在成功打響兩炮之后創作上便趨于沉寂,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以預設一個問答——
問:誰是湖北新時期小說第一人?
答:劉富道。
新時期的文學與文壇雖然風云際會,但也不過二十多年的歷史,它的源頭還不致于混亂得無法清理。1978年,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評出,這是首屆,不僅是新時期的首屆,同時也是自有中國白話小說史以來的首屆。在全國成千上萬篇小說中只評出 25篇。這里面有劉富道的《眼鏡》。整個湖北只有他一人獲此殊榮。當時健在的茅盾先生出席在人民大會堂隆重召開的頒獎大會還作了講話。當時的中國真是一個空前的文學時代,同時也是一個自發的文學大比拼的時代。幾乎所有的年輕人都是文學青年,全中國不知有多少人在寫小說。投稿的郵寄方式也極大地助長與支持了文學青年們的寫作熱情,無論多么厚重的稿件只要寫上郵資總付四個字,就等同于貼上了足夠的郵票,可以四通八達暢行無阻。當時全國所有的文學刊物每天的來稿都要用麻袋裝。像《人民文學》這樣被戲稱為國刊的編輯部據說一天的來稿有幾個麻袋。一個好的短篇小說,馬上可以轟動全國,人們在路上在車上在各種場合交談得比較多的不是昨晚看了什么電視劇,而是又讀到了什么好的短篇小說。
劉富道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鶴立雞群一般成為湖北小說的翹楚。緊接著的1979年全國評獎,湖北空缺;再接著1980年,第三屆,劉富道的《南湖月》再度獲獎。自許惟楚有才的湖北,在整個頭三屆的全國小說評獎中就眼睜睜地看著他一人得獎。
在新時期文學的肇始,在那樣一個文學沸騰與高漲的時代,他穩穩當當地走在湖北創作界的前頭。這是過去的劉富道。
劉富道的創作勢頭在連獲兩次大獎后漸趨于沉寂,許多人不解。筆者揣摸,大致有三個原因。不妨一一道來。
一是劉富道小說的價值并沒有被人們全面地認識,同時也似乎一度被他自己忽略。劉富道給人的印象是笑瞇瞇的,有幾分敦厚,不像是才高八斗的樣子。只有接近了,才知他是一個不露聲色的聰明人。聰明人的一個共同特征就是不太安分守己。1980年夏季,在湖北小說界如日中天的劉富道,在武漢市的一個小型創作會上作了一個關于小說的報告。當時他剛從北京文講所(魯迅文學院前身)學習歸來,在那個令人意外的報告中他全盤或半盤地否定了自己的小說創作,他反復提到要打倒巴爾扎克(當時的巴爾扎克已成為寫作技法傳統與保守的代碼),同時他宣告只有現代派寫作才有著光明和不可限量的前景。他的發言讓許多無奈地看著他一人連獲全國大獎的作家們吃了一驚。當時不過四十歲的劉富道顯得有些血氣方剛,他似乎已經開始小說新寫法的嘗試,可是改弦易轍甚至沒有保住他已有的聲望,除1981年一篇《直線加方塊的韻律》獲得《中國青年》雜志舉辦的“五四青年文學獎”還差強人意外,他的小說再沒有獲得全國大獎了。當然得獎不應是衡量小說的唯一尺度。但一個不爭的事實是,他的小說仍在發表,但在圈內圈外的影響總體上不及過去了(據知他的《眼鏡》與《南湖月》的得獎票數都是相當高的,尤其是后者)。筆者一直覺得,若論以小說傳達武漢的地域特色與小說的幽默性,至今還無人超越他,可是他并沒有兩者兼備地沿著這條路走下去。
二是作為專業作家,他寫得非常之少,少到令人難以置信。到1986年之前,他每年的產量就是兩三個短篇小說的面世(僅僅只在1984年發過一個中篇)。如此而已。他似乎全然沒有張愛玲出名趁早或某類作家趁著出名趕緊寫的機巧。他的沉寂幾乎是無可挽回了。
三是上世紀八十年代中葉就到省作協當了領導。1980年他進入新時期中國作協舉辦的首屆文講所學習。那一屆學員差不多全是當時的獲獎作家,后來也差不多全成為跨世紀的各省作協的領導要員。劉富道也沒有能幸免于難。他在一篇《本無意做官》的回憶文章中說,他永遠記得這一天:1986年元月2日辦完了離開部隊的最后一道手續,一張支票結束了24年的軍旅生活。他轉業到了省作協,職務是黨組副書記。失去了專業寫作的條件,本來產量就不高的劉富道,徹底地淡出了小說創作的江湖。
這一次轉業帶有某種被迫的意味。全國大裁軍,他所在的武漢軍區并入廣州軍區。偏偏他與家人都不喜歡在經濟浪潮中已是炙手可熱的廣州,而對武漢這樣一個在外省名聲欠佳的城市情有獨鐘。在寫這篇文章時,我想,如果沒有那一次不可逆轉的調整,劉富道在1986年至今的專業寫作中,應該會有一番難以估量的作為。可是,歷史老人似乎比較討厭假設,他老人家一經拍板就從來沒有回頭再來的先例。與轉業時一樣,又是一張紙,使劉富道在省作協黨組副書記的位置上坐了整整14年。
會做加法的讀者,可以很快做出這個嚴酷的算式:部隊24年+作協14年+入伍時的年齡=?
這個問號并不是我有意留著,而是我從未問過劉富道的生辰年月。中國人好像沒有年齡隱私的概念,我們每一張表格上開頭就必須坦白交代出生年月,任何地方的招人聘人,年齡幾乎成了第一條件(在年輕的美利堅,白發老人完全可以和青春少年同臺競聘,任意地打探年齡已構成對隱私權的冒犯,如同不經允許闖入他人私宅一樣可惡,那里用人的唯一指標是能力,智能和體能能否勝任是最關鍵的全部要求),我們常常把一個人的價值全維系在年齡上,以致鬧出一些讓人啼笑皆非的59歲現象以及一些令人心寒齒冷的世態炎涼。至于上面這個問號無論怎么填,讀者大約可以知道,這時的劉富道已臨近國家限定的退休年齡了。
現在好了,濃縮他人生經歷的由組織部門簽發的那兩張紙都已經隨風飄逝。21世紀的劉富道從省作協機關自動地消失了,他在離開領導職務的第二天就坐公共汽車到了省圖書館。有一套關于中華名街的系列叢書,出版社邀請他來寫名震遐邇的武漢漢正街。漢正街是一條可以同時代表老漢口與新漢口商業興衰起伏的古老的長街,他做了很長時間的資料準備工作。在談到這本著作的寫作時他說,他寫的這部漢正街將會是一部傳世之作。
他重新回到寫作的懷抱,其實這是許多作家朋友期待于他的。在他為官的14年中,他主持過作協的全面工作,也分管過人事、紀檢、《長江》叢刊、省文學院等等。為人隨和,做事認真,良心未泯,除了有點不為五斗米折腰的文人迂腐外,官場上的應酬他都還拿得下來。他每天在機關坐班,尤其致力于為不知名的文學青年做好事。當然所有這些事都沒有在上面署上劉富道的大名,以致這期間湖北有好幾位作家寫文章,都認為他應該去寫小說,而且覺得他要是寫一定還是身手不凡。他們沒有忘記劉的兩篇得獎作品都是好生了得的漢味文學。他的漢味不是以方言來取悅于人,相反的是他幾乎不用方言,這是他與后來的所謂漢味小說大相徑庭的地方,同時也是他聰明過人的地方。他的漢味寫的是民俗,寫一個地域,上世紀的八十年代末葉至九十年代初,湖北文壇關于漢味文學的討論甚囂塵上,后來也有不少漢味文學的嘗試,而在對當代民俗民風的開掘上,還不及當年的劉富道。至于要認識劉富道小說的幽默,真的需要把幽默的詞義找出來再溫習一遍。當下全國幾位有些幽默文名的作家,有的是油滑,有的是嬉皮,有的則是諷刺。而劉的幽默,正是那種溫和的、淡淡的、有幾分喜劇氣息的真正的幽默。也許他不及那幾位深刻(劉曾在一篇早期很有影響的創作談中說他并不追求深刻,他看重的是情趣,沒有一個有趣的懸念,再好的構思也下不了筆。他的不深刻,大約也可以看成是被今日文壇淡忘或忽略的原因之一吧),要弄清楚什么叫幽默,不妨讀讀劉富道。只要漢味與幽默再度復活,他的寫作立馬就讓人刮目相看。1990年他應省公安廳之約寫一個先進民警。這種東西在多少作家筆下都是應景之作而已,而他的這一篇不僅被作為公安部門的先進材料印行,同時還榮膺兩年一度的全國優秀報告文學獎(此作發表在1991年《中國作家》上)。讀這一篇作品,我感到他又回到當年《南湖月》的寫作軌道。華中師大有位博士撰文稱這篇東西為漢味報告文學,對文中透露的漢味風情與幽默情趣推崇備至。
有必要回到本文的標題。這個標題強調了過去和以后,卻有意放過了現在,這是因為一個人不可能永遠站在翹楚的位置上,也因為劉富道現在的名字好像沒有過去響亮了,同時還因為他帶有復出意味的今后,很可能會是人生曲線在經歷了一個必然低谷之后的又一個上升。
以后,又有誰能說清以后呢?以后的事,還是交由以后去完成吧。
責任編輯 孟亞輝
告訴你一個真實的葉文福
韓作榮

《將軍,不能這樣做》,這首長詩在《詩刊》發表之后,一時間洛陽紙貴,當時識字的中國人,不知道葉文福者幾乎不多了,就在今天,一些葉文福的崇拜者仍能大段大段地背誦這首長詩。然而,今天的葉文福卻似乎離人們的視野越來越遠了——
文福有一張生動的臉、所謂“生動”,自然是極富表情,七情六欲皆溢于言表,不遮不掩,單純得像個孩子。
和文福相交近30年,我和他無話不談的摯友,他的一顰一笑,一個動作、眼神,我都知道他在想什么。
記得第一次和文福見面是1971年歲末,工程兵在北京阜外大街6號的招待所舉辦文藝創作學習班,那時我是剛入伍兩年的新兵,而文福則是 1965年入伍的老兵了。創作班后期,我和他一起去報刊送稿,我們倆對自己的詩都缺乏自信,心情忐忑不安。在路上,他和我說:“這些詩,能用一首我就滿足了”,那確實不是虛心,而是心虛。可日后不久,《解放軍報》副刊便發表了他的一首長詩《醒來吧,沙漠》,緊接著,1972年5月的《解放軍文藝》復刊號上,又發表了他的一組詩作。那是文學尚未復蘇的年代,當他用鋼鍬“為大地挖一個深深的耳朵,扯著它,大叫一聲——醒來吧,沙漠!”給人的印象極為深刻,這樣的詩在當時可謂鳳毛麟角。而其時剛剛復刊的《解放軍文藝》是全國惟一的一本文學刊物,發行近百萬份。于是,詩人葉文福聲名鵲起,格外惹人注目。
惹人注目,便多有傳說。有人說他在理發時,剛剃了半個腦袋,便大叫一聲停!在理發師瞠目結舌時,他已掏出小本子,記上剛涌到腦子里的詩句;還有人說他坐長途汽車經黃河大橋時,又大叫一聲停車,隨后把腦袋探出車窗,吟哦著“黃河啊,你慢些流”,令人啼笑皆非。1972年,剛復刊的《解放軍文藝》因人手緊缺,借調部隊的作者到編輯部幫助工作,葉文福是第一個被借調到詩歌組的人。當時的散文組長王中才告訴我,那時的葉文福每天寫詩寫到深夜,早晨爬不起來,上班的班車在窗外按喇叭,他才從夢中驚醒,邊穿衣服邊從窗口跳出來去上班。在班上,他也坐不下來,而是蹲在地上,把一大摞詩稿分門別類,攤得滿地都是,待有人開門,室內空氣對流,便把詩稿吹得在空中亂飛,弄得他手忙腳亂。惹得李瑛笑著說:“這個葉文福,幫忙幫忙,越幫越忙。”
文福的詩中充滿陽剛之氣,可在施工部隊中,他卻不是一個好士兵。他舉不起鑿巖機,當不成風鉆手,他甚至搬不動大石頭,把一塊石頭移來挪去,也裝不進斗車。當戰友順手把他撂到一旁,輕而易舉地把石頭舉起來的時候,他感到了深深的羞愧。于是,他只能當爆破手,往炮眼中裝炸藥,當搗固手,把一雙手搗得稀爛。或許,正是這種羞愧加深了他對士兵的敬重,逢山開路、遇水架橋的生活形成了他對大山的依戀,青春的銳氣、疼痛感、戰友的手足之情、單純與熱愛,都傾注在他的詩行之中,生成了排炮一樣具有爆炸力與沖擊力的作品。1977年,復刊不久的《詩刊》以“山高水長”為總題,接二連三地發表了他的幾組詩作,青年詩人葉文福開始了他創造力最為旺盛的時期,隨后,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了他的第一本詩集《山戀》。
其時,我們都已調到北京工作,文福由師宣傳隊調至工程兵文工團創作組,我則先到解放軍報社,后轉業到詩刊社。因此,我與文福,以及徐剛、李松濤等詩友便常常聚會,把酒談詩,談得痛快淋漓、喝得昏天黑地。喝酒時偶有討飯者站在身后,文福便找來一個凳子,讓討飯者坐下,并另要一份飯菜請其食用,沒有絲毫嫌棄之心,心里卻充滿了憐憫與同情。
朋友們在一起,稱他為葉瘋子,戲稱他為“文痞”,實在是因為他情緒無常,把持不住自己。由于單身在京,每年除夕夜都要到朋友家過年,可每年的葉文福在年三十都要大哭一場,哭他的母親。文福的父親64歲時得了他這個兒子,他幼年喪父,全靠母親拉扯大。他是在湖北蒲圻鄉下長大的,每天早晨,都會聽到鐵轱轆車碾過石板路的聲音,貧窮困苦的童年。少年,如同石板路上被碾出的車轍一樣,在他的心里留下深深的傷痕。在部隊“憶苦思甜”的時候,他曾經談起父親病入膏肓,再也無力還債,萬般無奈,只好把他的母親典當出去半年抵債的經歷,聽得宣傳隊的女兵痛哭失聲。他發誓要在部隊干出個樣子來,給母親以安慰,給鄉親們看看。可他當兵5年后剛提干,母親便去世了,滿含悲苦的他借了一件四個兜兒的軍裝,星夜趕到母親的墳前大哭一場,又含淚把為母親買下的銀耳,一朵一朵在墳前燒化了。
在文工團,葉文福住的是一樓樓梯下的一間昏暗的房間。我每次到他的居室去,第一件事便是打開窗子換換空氣,因為滿屋臭襪子的味道十分惡毒,連我這個不潔的人都難以忍受,也不知道那些詩行在這樣的環境中如何生成,或許是施了肥才長得那么好?
這是個把心靈之門向朋友完全敞開的人,對我而言他沒有秘密。他把妻子寫給他的信全部拿給我看,那些信,除了一兩封有親熱的言詞,幾乎所有的信件都是在紙上吵架。兩個人有10年的信件吵架史,誰也不服誰,似乎都有道理,其實兩個人之間并無理可講,直到最后離婚,誰也沒有征服誰。其實他的前妻也是個很好的人。
他和我講過他的初戀,有情人未成眷屬的初戀:那個癡心的姑娘在即將結婚前,千里迢迢跑到部隊找他,希望在婚前把自己的身體獻給至愛的人,可作為軍人、愛她的人,他只能拒絕,只能讓姑娘痛哭著離他而去。他是個粗糙的人,他沒有發現一個女兵常常一夜一夜地在窗外徘徊,望著他長夜不熄的燈影,直到她轉業歸鄉之后才寫信袒露那已無望的心扉。
詩人葉文福產生巨大影響的作品是他的《將軍,不能這樣做》,這首長詩在《詩刊》發表之后,又有一些報刊轉載,令上下震動,一時間洛陽紙貴,街談巷議,一首詩的影響遠遠超出了文學界,當時識字的中國人,不知道葉文福者幾乎不多了,就在今天,一些葉文福的崇拜者仍能大段大段地背誦這首長詩。
說起來,為一位為革命流過血的將軍蓋一座小樓居住,應當是可以理解的,即使是拆掉了幼兒園,如果重建一座更好的幼兒園也無可厚非。尤其在今天看來,這樣的事和一些貪官污吏的巨大的貪婪和丑惡相比,是不可同日而語的。可在當時,“文化革命”剛剛結束不久,普遍生活清貧的中國人覺得“坐沙發”都是資產階級生活方式,“一座小樓”便足以令人瞠目結舌了。所以這首詩的影響并不在詩本身,而是政治性、社會性在起作用。
那時的“葉瘋子”真的有點兒瘋了,他的虛榮、好勝、好表現自己的“特色”迅速膨脹。在我的印象里,他口無遮攔,怎么說刺激,怎么說效果好他就怎么說。他到處講課、朗誦、被邀參加會議,一時間紅得發紫。
葉文福大出風頭的事,是八十年代初期,《星星》詩刊評出“中國十佳青年詩人”,他以諸多的選票當選。在此之前,他已榮獲全國中青年詩人獎以及第二屆全國優秀詩集獎。
據《星星》詩刊的朋友講,那次發獎大會由于葉文福的出現而異常火爆,黑壓壓的人群把會場圍得水泄不通,青年詩人葉文福贏得諸多青年女性的青睞,成都的女青年、女大學生們在發獎會后不讓他離開會場,像一大群馬蜂一樣沖上去,吻得他滿臉都是口紅。工作人員好不容易把他架到車中,一只只藕白的手臂又把小本子遞到車中請他簽名。于是葉文福龍飛鳳舞地在一個個本子上只寫一個繁體的“葉”字,隨后拋出車外。女孩子們對只寫一個葉字不滿意,坐在一旁的葉延濱說:寫全名吧,一個葉字人家還以為是葉延濱,此葉非彼葉也。
一個詩人的出現引起如此轟動,這在歷史上恐怕也是罕見的。發獎會的當晚,葉文福的住處幾乎被踢破了門坎,人群來來往往、絡繹不絕,求其簽名的、請其指導的、要為他按摩的,甚至只想看看他的男男女女,送走了一批又來一批。當時在全國頗為走紅的、一同被評為十佳青年詩人的北島、楊煉、竟受到冷落,在葉文福的“光芒”下黯然失色。
從本質上來說,一個詩人受到青睞,引起廣泛的關注,是其作品和民眾的心態以及審美需求契合有關。赤子之心、單純、飛蛾撲火般的對真的追尋、煤一樣“我要燃燒”的熾烈的情感,以及鮮明的愛憎、道德感,和那種極強的現實感與浪漫氣息,適合于朗誦讓人一聽就懂的表達方式,獨特的具有強刺激的語境,當時的社會背景等等,是葉文福的詩取得成功并產生巨大反響的因素。在有的詩人眼中,比如楊煉,就說他寫的不是詩。可葉文福執拗地堅持自己的寫作方式,作為對楊煉的回答,會后他去重慶時,寫下了《我不是詩人》——“我是農民的兒子,拿槍的士兵”,“憨得可愛,笨得可憐,傻得天真”,“是的,我不是詩人——但我是崖畔青松:有風雨我就有怒號/我是深山流水:有不平我就有歌聲”,“我歌唱汗水滴進泥土里萌生的思考/我歌唱開拓者腳趾撞破的血痕”……
我和葉文福共同參加過多次詩歌朗誦會,每次詩歌朗誦會的高潮多為他的錐心泣血之作所引發。他經常朗誦的詩是《祖國啊,我要燃燒》,激情的噴發,回腸蕩氣的舒緩,連珠炮一樣迅疾的節奏,以及聲嘶力竭的嚎吼、交錯重疊,形成一波一波的沖擊力,待他在悠長的、漸漸減弱的啜泣聲中結束詩行,已跪倒、癱軟在地,像煤炭燃燒后的殘灰。但這時,則引來暴風驟雨般的掌聲。就我看來,他朗誦之初頗有表演的性質,他諳熟觀眾的心理,能把他們抓住;可一旦進入他自己創造的情境之中,他則能忘掉一切,旁若無人,只留下生命本身的狀態、誠摯和單純,或許,這正是他的朗誦真正動人之處。當然,他是文工團出身,演過戲、會作曲、會拉琴;詩人的天分和表演融于一體,讓單純的詩人和演員相形見絀。如同他講課,首先背對學員,雙手平伸,連同軀體伏在黑板之上,像受難的耶穌,這時候,他是演員;可他轉過身來,談詩歌寫作時,他是詩人。
在旅途上,他常和素不相識的人說自己是詩人,大談其詩,也不管那人想不想聽;在飯店的酒桌上,他常常離坐而起,大聲背誦自己的詩作,惹得滿廳的就餐者投來詫異的目光,覺得他“有病”;甚至有的朋友開玩笑說:文福每見到年輕的女孩子,都會說,“你要寫詩呀”!就在不久前,我和他一起去邯鄲參加一次詩歌朗誦會,晚上到卡拉OK廳唱歌,唱得興起,他便在大廳里獨舞,隨意地變換舞姿,跳那只有他能跳出來的回旋舞,讓朋友們大開眼界。舞罷,一位小姐主動坐到他的旁邊,表達傾慕之情,他則與女孩子侃侃而談,大談文學和詩歌,談得唾沫橫飛,云苫霧罩,小姐則聽得津津有味。可談罷該回房間休息時,小姐卻向他要小費,不懂行情的他則迷惑不解,無奈給了她二十元錢,小姐拒不收受。文福君不明,和小姐吵了起來,最后還是朋友問明原委,代付了小費才得以了結。事后,詩人葉文福還憤憤不平地說:我給她講了一晚上詩,沒要講課費,她竟然向我要錢!
文福在詩壇上一度銷聲匿跡,是多年前受到報刊的公開批評之后。一時間,連篇累牘的批評文字充斥了大小版面。那時候,受到批評的葉文福蔫了,不再南來北往、東張西望,只蹲在屋子里寫檢查。而一些以和他結交為榮的人則惟恐避之不及。真是樂極生悲,從大紅大紫、極度的熱鬧到冷落蕭條,讓他頗有感觸。他告訴我,那段時間不讓他和外界接觸,只有他提出要見韓作榮時才給他假。因為工程兵的同志給黨委提意見,認為黨委沒有及時給葉文福以引導和幫助,組織對他的了解、關注還不如他的一個朋友,這個朋友指的是我。朋友們也都知道,我雖然比他小三歲,但我的話他還是能聽進去的,盡管也常常忘到腦后。
在遭受批評之后,葉文福沉潛下來。他思索自己的心路歷程之際,也沒有停止寫作,只是這些東西當時放在手頭,沒有發表。也就在那一段時間里,他遭遇了又一次愛情——一位女兵瘋狂般地愛上了他,這位女兵就是他現在的妻子王粒兒。
一個22歲的女孩子要嫁給44歲的男人,這在當時多少有些驚世駭俗,讓王粒兒的父母也難以想得通。這個小女兵復員回到山西,和父母談不攏之后,索性一個人打開錄音機,講明不管家里意見如何,她非葉文福不嫁。隨后,她將錄音帶交給父母,徑直找葉文福去了。自然,事已至此,老人心疼女兒,也只好由她去了。
文福對自己的第二次婚姻頗為滿意,歷經艱難困苦考驗的愛情使他對妻子更為傾心。這個被一條蛇纏緊的猴子,除了將蛇與猴的屬相物掛在床頭之外,還用鉛筆為臥于草地的妻子畫相,我詫異于這位從未鉆研過美術的人,竟用了幾天幾夜的時間精勾細描,畫得頗像,可見其情感之深。而王粒兒除了對這位詩人的傾心、敬重之外,也頗明為妻之道,從一個不會做飯的女孩子,已成為能燒得一手好菜的主婦。她做的紅燒肉、炸魚、清燉牛肉等,甚至比一般餐館的廚師都要誘人得多,且隔一段時間就要學一道新菜,她知道管好丈夫的胃也是抓住男人的重要手段。
在朋友面前,文福常為自己有一個年輕貌美的妻子而驕傲,毫不掩飾他的得意之情,甚至將朋友們的戲謔和嘲弄都引為自己驕傲的一部分。就是最近,他還為妻子寫了《我的女王》一詩,可見他對妻子的嬌縱;他還為妻子寫給他的情詩譜了曲,有機會便無限深情地當眾嗲唱,發自肺腑且感人肺腑。
近年的葉文福把精力多放在培養女兒身上,讓她學彈古箏、練舞蹈,甚至進童聲合唱團。葉文福是以嚴酷來愛女兒的,每天做完作業,他都要讓小小的孩子彈三個小時的古箏,天天如此,要求極為嚴格,很少讓孩子出去玩兒。好在孩子也喜歡上了古箏,學得也頗為艱苦、用心,技藝進展神速,并請名師執教,在器樂比賽中獲了頭獎,這給了他很大的安慰。
文福一家的生活清苦、貧困。他病退后幾百塊錢的退休金養一家三口,頗為艱難。一個有了情緒才能寫幾行詩的人,靠寫詩吃飯大抵會餓死。生活的重壓使他喘不過氣來,再加上培養孩子的投入,一度他的情緒頗為低沉、煩躁,朋友們偶爾給他幫助,也是救急而難救窮。
情緒焦躁使他難以沉下心來寫作。即使是恩愛夫妻,每天泡在狹小的空間里也難免有磕碰。對孩子的過于嚴酷讓妻子心疼,于是便有了口角,繼而吵架,唉聲嘆氣、失聲痛哭。架常打到我家里,王粒兒來告狀,我的妻子便站在女性立場上對他大加討伐。而他們倆有時卻像孩子一樣,剛打完架讓我去調解,趕去的時候,我心情沉重,為其擔憂,見了面兩人已破啼為笑、蜜里調油了,讓人哭笑不得。這種情境,直到王粒兒出去找了一份工作才有了改變。本來,朋友們早就勸他讓妻子出去做點兒事情,掙一份工資才好生存,可他執意不肯,怕年輕的老婆走出門去不再是他的老婆,或許是愛之甚更怕失去吧。
現在的葉文福心情已平靜下來,每天為孩子做午飯,送她上學,更多的時間則沉下心來寫詩、寫文章。他開始寫作的一部長篇小說寫了10萬字,已三易其稿。最近,家里有了一臺電腦,他又在一個字一個字地敲打他的詩行了。
2001年的春節,王粒兒和女兒桑卡去山西娘家過年去了,在我家過罷除夕和初一,文福執意回了家中,他對電腦已著了迷。假日,他連續五天只喝玉米面粥,剝食帶皮的花生,屋子里亂七八糟,花生殼扔得滿屋都是,在地面鋪了厚厚的一層。可電腦卻開著,他沒日沒夜地改他的詩稿和文章,已忘卻了時間。十來天后我去他的家中,他花白的胡子已有寸許長短,可眼里,還帶著由衷的笑意。
當我們碰杯的時候,我想說點兒什么,可我什么也沒有說,只感到心的酸楚。
2001年3月寫于北京
責任編輯 蕭夏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