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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杜高檔案》的問答

2001-06-14 05:48:58
書屋 2001年4期

李 輝 杜 高

一、 概況部分

李輝:我想知道,當你第一次看到你的完整檔案時,有什么樣的感受?恐怕不僅僅是吃驚,也不限于個人的痛感,是嗎?

杜高:的確如你說的這樣。當我面對著這厚厚的一堆帶著沉重的歷史陳跡的檔案材料時,既驚訝又沉痛,感情是復雜的。這本檔案是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我個人在中國社會的政治命運的真實記錄。它像一個可怖的暗影緊緊地跟隨了我二十四年,目睹了我從一個活潑的青年變成一個衰頹的老人,目睹了我作為一個人的最美好的人生歲月的毀滅。在一個世紀的四分之一的漫長年月里,它的威力在于迫使我不再是真實的“我”,而變成一個被政治運動塑造成的“敵人”、“罪人”。檔案里的第一部分材料,是一九五五年五月發動的清算胡風反革命集團運動和肅反運動,收集和制造的各種材料,證明我從建國前的十多歲就是一個“反共分子”,建國后和胡風集團一起成為一個暗藏的反革命分子。檔案里的第二部分材料,是一九五七年的反右運動,這里的全部材料證明我是一個思想反動、道德敗壞、生活腐朽的資產階級右派分子。檔案里的第三部分材料則是從一九五八年四月到一九六九年十一月,整整十一年六個月我被囚禁在勞改單位實行強制改造的記錄。

對我個人來說,這本檔案是神秘又令人恐懼的。在二十多年中,它對我的心靈的壓迫是沉重的,它使我的生命窒息。

當一九七九年春天宣布我的錯案終于得到平反,宣布歸還給我一個真實的“我”的那一天,同時也宣布了所有運動中的材料為“不實之詞”而得到“付之一炬,化為灰燼”的歷史終結。隨著它的死亡,我才開始了新的生命。

李輝:假如撇開個人因素,你作為一個旁觀者,該如何看待它們呢?

杜高:我確實沒有想到,這些早在十八年前就應該化為灰燼的歷史檔案,不但還完整地留在人間,而且在十八年后被當作文物出現在北京潘家園的舊貨市場上,終于被你這位具有敏銳文化眼光的青年研究家發現和購得,這真是一個奇跡。我甚至覺得有一個神秘的歷史意志在有意地安排著這個奇跡似的。李輝先生,當你得到了這批檔案后寫的第一篇文章《樓適夷的信》在一九九八年六月十七日《新民晚報》發表以后,不止使我感到震驚,而且使文藝界不少熟識我的朋友們當作奇聞傳布開來。后來我又讀到你寫的有關“二流堂”的專著《依稀碧廬》,這批檔案中的一些材料為你描敘吳祖光和“小家族”的歷史悲劇提供了確切可靠的依據。我每讀到你的文章和你的著作時都不免引起萬端感慨,心靈受到深刻的震撼。半個世紀過去了,當年運動中的積極分子和遭受苦難的朋友們,大都已先后離世。不論是當年整過我、斗過我的人,還是在威逼恐嚇下寫過不實材料的人,我對他們都早已不存在個人怨恨了。重看這些材料,也不必再分是非了。每個人都是歷史的人,都受著歷史的局限。當年的政治運動留下的這份歷史遺產,也早已違反了當時的意愿而反過來證明運動本身的荒謬和違反人性。歷史是公正的,也是無情的。李輝先生,你這一代人理應成為這份歷史遺產的真正主人。它將使你們從一個巨大的歷史背景下看到一個小人物的真實命運,也將使你們從一個人的遭遇里認識一個大的歷史時代。正因為如此,它具有了一種歷史的政治文化價值。我愿淡忘個人的痛苦記憶,同你們一樣做一個冷靜的旁觀者來閱讀這份檔案。

李輝:這批檔案截止到一九六九年你被釋放回家。在深入討論這些檔案之前,我想先請你談談你釋放之后的經歷,這樣可能會幫助我加深對檔案的認識。

杜高:一九六九年國慶節,我被宣布摘掉右派帽子,解除教養,原地就業。一個月后,林彪發布了“第一號緊急戰備命令”,十一月四日北京市公安局清河農場把我們緊急遣送回原籍。這以后的十年,我流落在城市社會底層,成了一個靠做臨時工維持生活的閑散勞動力。我的檔案估計也隨著我轉到了我家鄉的派出所。

記得我和北大學生譚天榮等十來個湖南籍的右派勞教分子由北京市公檢法的一名干部押送到長沙時,站臺上已站著十多個戴著紅袖章的荷槍女民兵,氣氛相當緊張。這使我立刻領悟到,摘掉了帽子,解除了勞教,我們仍然是專政對象。我們穿著一身勞改的黑棉襖,背著一個小被包在站臺上排隊點名后,便被轉交給湖南的公安部門。湖南公安廳很快就對我們分別作了處理,沒有家的人被再送往勞改農場,而我的家就在長沙城里,于是讓我回家,到街道辦事處去辦理戶口轉移手續。我就這樣結束了整整十一年六個月的囚禁生活,總算恢復了自由,回到社會上來了。

我到家的時刻,一家人正在吃午飯,我敲了敲門,喊了一聲“媽”,我聽見媽媽在屋里說:“惠伢子(我的小名)回來了。”門開了,媽什么也沒有問,說:“快吃飯吧。”她沒有流露出驚訝,顯得很平靜,盡管站在她面前的已不是十一年前的那個英俊青年,而是一個又黑又瘦,門牙脫落面容憔悴的中年人。她似乎天天盼著這一刻,認為我早就應該回家了!

我家久居長沙,街坊鄰里都知道我的父親是一個老革命,我的母親是一位受人尊敬的小學校長,我回家后,居委會和派出所對我的監督并不嚴厲。當時我正患著肺病,時常咯血,但又不敢讓人們知道,既怕人們嫌棄我,又怕找不到活干,不能維持生活。由于長期被監禁,我的思想和行動變得很遲鈍,總覺得有人在監視我和跟隨著我,終日處在一種驚恐的狀態中。居委會主任派我去挖防空洞,派我到郊外挑沙子,派我到街道翻砂廠去抬鐵水,我都一聲不吭地去干。但他們很快發現我的身體的確很糟,干不了,就不再派工了。

不久后我遇到的一件驚心動魄的事,使我不能不從心底里對“無產階級專政”恐懼萬分。

一九七○年新年前后,我的父親從五七干校回到了南京,得知我已摘帽并回到家鄉后,要我到他那里小住恢復身體,我就到了南京。一天早晨,我妹妹買菜回來,不安地悄悄對我說:“今天要槍斃一批罪犯,布告貼出來了,有像你這樣的右派分子。”我心中一震,忙到街上去看布告。萬萬沒有想到,在被槍斃的罪犯名單中我看到姚祖彝、王桐竹、陸魯山、孫本喬這幾個十分熟悉的名字,他們的罪行是企圖偷越國境,煽動知青回城。

他們是曾同我在一起勞教的右派。一九六二年五月,當北京市公安局把經過兩年多大饑餓年月存活下來的幾百名右派勞教分子從各個勞改單位集中到北京南郊團河農場時,我因咯血編入病號組,不參加勞動,同時編在病號組的另一人負責打掃院內廁所,也不用下地出工,這人就是外貿部的英文翻譯姚祖彝。在當時的右派隊里,他算得上是一個衣著最整潔的人。他穿一套工作服,套著一雙長統雨靴,每天把糞挑到菜田去。姚祖彝沉默寡言,同組里任何人都不交談,廁所打掃完了就獨自靠在地鋪上看書。他的枕頭底下藏著一小罐香港寄來的豬油,每到吃飯時,他就悄悄把豬油涂在窩頭上,令我們羨慕不已。因為有豬油,他的腿沒有浮腫,還能挑得動糞桶。有一天上午,風和日麗,大隊出工了,院子里很安靜。我到院子里曬太陽,看見他把糞桶沖洗干凈了,靠在墻邊上休息,他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本很小的書看起來,我走過去問他看什么書,他把書遞給我看,是英文袖珍本《傲慢與偏見》。我們愉快地談起這本小說,我這才知道他是一九四八年燕京大學英語系的畢業生,他的姐妹都在香港。我們同在一個組約半年,交談僅僅這一次。他因為遵守紀律改造表現好,不久便解除勞教,離開右派隊,調到職工隊去了。我同他也就再沒有見過面。

王桐竹是我在教養隊里的一個好朋友。他很年輕,很有才氣,是中共中央馬恩列斯著作編譯局的俄文翻譯。他長得很英俊,娶了一位新疆姑娘,但打成右派后,家庭破裂了。他的父親很早入黨,后來被打成“托派”,開除出黨,這對他的政治處境可能有影響。我們彼此很信任,經常交談對形勢的看法,深信誰也不會出賣誰。我們也談文學。我們在麥田里鋤草時,兩人并排往前走,他抑揚頓挫地用俄文朗誦普希金的《致凱恩》:“我回憶起那美妙的一刻,在我的面前出現了你……”如果我們不是囚徒,如果那里不是勞改農場,那情景可以說是相當浪漫的。

王桐竹一九六三年解除教養,留場就業。他離隊的那天同我約定,下個星期天的晚上九點,他將一包食物從廁所旁邊的鐵絲網下面偷偷遞進來,藏在草叢里。那天晚上我假裝上廁所,在草叢中果然發現了一包烙餅,我躲在被窩里把它們吃掉了。這是相當冒險的行動,只有王桐竹才對我這樣好,我真從心里感激他。

陸魯山和孫本喬同我沒有個人交往,他們都是二十歲出頭的大學生,一個是北京農機學院的,一個是北京工業大學的,都是一九六○年以后“升級”送來教養的。他們都是很可愛的青年人。即使在那樣饑餓難忍的年月里,他們仍拼著命賣力地干活。在很冷的冬天,他們干活的時候都脫光了膀子,顯示出他們青春生命的頑強。

一九六一年冬天,我們在清河農場的一個叫“584”的分場勞動,每到接待親人的日子,總可以看見一個戴紅圍巾的姑娘從遠處走來。那年冬天雪下得很大,姑娘的紅圍巾在雪地里顯得格外耀眼。這是陸魯山的戀人,北京一個工廠的女工。陸魯山戴上右派帽子后下放到工廠勞動,這位姑娘愛上了他,勞動教養后,陸魯山多次提出同她斷絕來往,姑娘堅決不同意,以身相許,等待他早日自由。每到探視日,她從北京一早坐車趕到茶淀農場,帶著自己省下的糧食,辛辛苦苦走幾十里路來看他。因為沒有人來看我,我只能站在監舍門口遠遠望著那些從北京來的家屬們的身影,也就沒有機會看清這位姑娘的面容,但我想她一定是非常美麗的。姑娘的故事強烈地感動著我們這些被社會鄙棄的右派分子們的心。

孫本喬是一個自尊心很強的青年,遵守紀律,積極勞動。他寧愿忍受饑餓,從不偷吃地里的農作物,干活時也從不偷懶,從不說一句牢騷怪話,在隊長面前保持著一個知識分子的尊嚴。他很聰明,在一起勞動的大學生們都很佩服他。大學生們干活時常討論一些數學題,他總能很快地用心算找出答案。他是一個很優秀的青年。

這一天,我站在南京街頭,擠在看熱鬧的人群中,看著開赴刑場的卡車從我身旁駛過。即將被處決的犯人都被捆綁著,身后插著一塊牌子,垂著頭,在短短的幾秒鐘里,我一下認出了站在車前頭的姚祖彝,我想找王桐竹,再看他一眼,但還沒有看清楚,車便駛過去了。

我站在街頭,渾身顫栗,不敢想象他們被槍決的那個可怖的場面。連著幾天,政府組織了幾個知青到各區居民當中巡回控訴他們毒害青年的罪行,我沒有勇氣去聽。我不想知道他們到底犯了什么罪,但我猜想,他們實在是對這片土地絕望了。

李輝:你說的這四個右派的遭遇,我感到震撼。他們的案子后來平反了嗎?文革后有沒有新的說法?

杜高:在文革中有那么多人蒙冤而死,并不一定每個冤案都會得到平反。時間過去很久了,這四個小人物大概早已被人們遺忘。我也無從打聽到這個案子是否有新的說法,但是他們最后的那可怖的一瞬,永遠保留在我的記憶中。

李輝:你在南京呆了多少時間?后來又到了哪里?

杜高:我在南京逗留的時間不長,急忙回長沙找工作。一個早晨,我在長沙菜市場偶爾遇見了魯迅研究專家朱正,他是我的老朋友,也是解除教養的右派,在街道上勞動。他告訴我《湖南日報》的傅白蘆、省委宣傳部的傅紫荻、白原、文聯的湯煒等一批湖南文化界的右派都在街道工廠干活。我急切地想通過他們找活干。一星期后,我找到了少年時代的老朋友傅紫荻,他見到我劈頭告訴我一個消息:朱正和作家鐘叔河等幾個解除教養的右派又被抓走了。這一次不再是勞教,而是要判刑了。

這的確使我又一次感到政治處境的嚴峻,我戰戰兢兢,小心翼翼地活著,言論和行動都格外謹慎。所以我的檔案里也就沒有再增添新的材料了。

李輝:湖南文化界的右派們的處境如何?你是怎么生活過來的?

杜高:在長沙的一批文化界右派都在困苦中艱難地掙扎著。作家劉樣拖著沉重的板車走過了十多年。原湖南音協副主席曾水帆是一位很有才華的作曲家,他創作的《澧水船夫曲》在湖南廣為傳唱。打成右派后,妻離子散,孤獨一人,精神痛苦不堪。我到過他住的小閣樓,只見他的全部家當就是一床破棉絮!他在一個街道小廠為樂器調音,每日借酒消愁,終于在一天清晨倒斃街頭。情狀之慘,令路人垂淚。老戲劇家董每戡教授窮愁潦倒,無以為生。鐘叔河的妻子朱純曾和我同在一個廠干活,她原是《湖南日報》的著名女記者,打成右派開除公職后,憑著堅強的意志學會了木工活,已是一個熟練的模型工了。她獨自撫養兩個女兒,她的生存能力使我敬佩不已。

十年間,我拖過板車,描過圖,干過零雜工,鍛煉出了一點生存的本領,后來在街道辦起了一個教具工廠,當時最大的人生愿望是能進一個區辦的“大集體”,年老后享受勞保。

二、 肅反部分

李輝:八十年代我在撰寫《胡風集團冤案始末》的時候,了解到你與路翎關系接近。那么,你和汪明等人作為小集團揪出來,是在一九五五年五月批判胡風集團的同時,還是在全面開始肅反之后?

杜高:對我和汪明的思想批判是和對路翎的批判同時開始的,而“小家族”被作為反革命小集團揪出來則是在肅反運動全面開始之后。

我想先從劇本創作室的情況講起。

一九五一年我和汪明合寫的第一部反映抗美援朝的話劇《向三八線前進》,獲得了東北軍區文藝創作一等獎。一九五二年初夏,我和汪明從朝鮮前線回國以后,便調到中國青年藝術劇院創作組,和路翎在一起工作。路翎是一位有成就的青年作家,我很尊敬他,我們同住一個小樓,朝夕相處,建立了很好的友誼。一九五三年秋全國第二次文代會以后,從青藝、戲劇學院、中央歌劇院等藝術團體抽調了二十余名創作人員組成了劇本創作室,由文化部藝術局領導,以后又劃歸中國戲劇家協會。老劇作家陳白塵任主任,成員有安娥、賀敬之、趙尋、藍光、賈克、喬羽、劉滄浪、魯煤等,我和汪明、路翎都調到了這個創作室。

我那時才二十三四歲,是創作室年紀最輕的一個。創作室應當說是人才濟濟,老中青結合,體現了那個時代藝術創作的蓬勃景象。田漢的夫人安娥是我們的前輩作家,她創作的《賣報歌》《漁光曲》等是中國新音樂的經典歌曲,我小時候就喜歡唱;賀敬之是從延安來的才華橫溢的青年詩人,他參與創作的歌劇《白毛女》剛剛獲得斯大林文學獎;趙尋、藍光夫婦抗戰時期就在演劇二隊從事戲劇工作,一九三九年曾在延安參加《黃河大合唱》的首次演唱,進城后,創作了《思想問題》等話劇作品;賈克、趙尋等集體創作的話劇《民主青年進行曲》,在剛剛解放的廣大青年知識分子中產生了強烈的影響;劉滄浪、魯煤創作的《紅旗歌》是解放后第一部表現工人階級精神風貌的話劇作品,在全國各地上演,受到文藝界的重視和廣大觀眾的好評。歌曲《我的祖國》的詞作者喬羽,當時作為一個年輕的歌劇作家,也在這個創作室。

李輝:你和路翎接近,賀敬之也受到過“七月派”影響,與胡風有過交往。我曾訪問賀敬之,請他談過與胡風、周揚的關系。他談到一九五五年曾因受到牽連,被隔離審查將近一年。那么,在發生變故之前,胡風與你們創作室這批年輕人有過什么交往?

杜高:胡風曾熱情地稱贊過這個創作室成員的許多作品,他從上海來北京出席第一次文代會時,和這一批當時還很年輕的詩人和劇作家們有過充滿友情的接觸,胡風身上洋溢著的批評家的魅力深深吸引著大家。有一次,賀敬之、魯煤、喬羽等創作室的年輕人在東安市場“東來順”招待胡風先生吃涮羊肉,大家舉杯祝他健康,他卻舉起酒杯熱情地說:“讓我們為現實主義的勝利干杯!”胡風針對當時文藝創作上公式化、概念化的傾向,鼓勵作家忠實于現實生活,堅持現實主義的原則,按照生活的本來面目反映生活。他喜歡舉例說,托爾斯泰是個虔誠的基督教徒,巴爾扎克是個保皇黨,但由于他們深刻地揭示了社會生活的真實內容,可以克服自己思想的局限,創作出不朽的杰作,這就是現實主義的勝利。他的這些觀點對于渴望在創作上有所成就的青年作家們當然是很富吸引力和啟發力的。

胡風的文藝理論和當時代表黨的權威的文藝思想和理論,有著深刻的分歧。胡風的理論在相當長的時期里幾乎被一些“馬克思主義”理論家看成一種“邪教”,胡風派也被當作左翼文藝陣營中的一個危險的派別。

一九五四年周揚代表中央在文藝界內部召開胡風文藝思想討論會,對胡風進行“批評幫助”。胡風堅持自己的文藝觀點,于是對他的批評發展為對一種“主觀唯心主義”文藝理論的公開批判。這時,毛澤東發表了關于《紅樓夢》研究的批示,文藝界聞風而動,很快就從質問《文藝報》編者為何壓制“兩個小人物”,發展為對胡適思想的一次總清算。這兩個大批判運動震動了整個中國知識界,每一個歡欣鼓舞地走進新中國的知識分子到這時都不得不心驚膽戰地想著自己如何脫胎換骨了。

李輝:路翎當時的情況如何?

杜高:一九五四年這一年是路翎寫作最勤奮、最富有成果的一年,是他發表作品最多,而遭受的批評也最兇猛暴烈的一年。他被當作胡風理論的體現者,“要批透胡風的理論就要解剖路翎的作品”。我看到,這一年中路翎的神情經常是緊張而痛苦的,他的一雙大眼睛常常流露出不安和驚恐,他不停地吸煙,平日極少說話,整天關在自己的小屋子里。深夜他常來敲我的門,邀我一同到東單的餛飩攤上吃夜宵,切一碟臘腸,要一盤豆腐干,喝一大瓶“二鍋頭”酒。這時候他就用無奈的語氣痛苦地笑出聲來:“你看到努努諾吶評文章了嗎?還有努諾哪瞧……”他垂下頭吞下一杯酒,說:“這樣的批評只能扼殺文學的生命……真沒有辦法,……喝吧,我們不去管它……”每當這時候,我充滿了對他的同情,我覺得我是理解他的,我當時真不懂,為什么有人這么憎惡這樣一個難得的優秀作家呢?后來我才知道,這年冬天,他埋頭寫了一篇答辯文章《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批評?》。

一九五四年十二月八日的早晨,創作室副主任李之華叫我和他一起到青藝劇場三樓小舞廳去出席文聯和作協主席團的擴大會議,這是會議的最后一天,在前幾次的會議上,胡風做了長篇發言,路翎也針對批評作了答辯。

李輝:能否把十二月八日那次會議的現場情況回憶得詳細一些?本來前幾天還是由胡風、路翎慷慨陳詞,但這一天突然間從批判《文藝報》轉為批判胡風,頗讓人驚訝。局勢急轉直下,我很想知道當事人的反應。

杜高:我沒有想到,在劇場樓頂的小舞廳里,這一天竟聚集了中國文藝界的名人巨頭,我參加的是一個后來載入中國文藝史冊的會議。我走進會場時,馮雪峰先生已經孤零零地坐在長條桌邊了,他旁邊的座位空著,我有禮貌地走近他,叫了一聲:“雪峰同志,您好。”他睜開眼向我點了點頭,我便坐在了他的身旁。雪峰先生是我最尊敬的前輩,我第一次見到他是在一九四九年上海的一個酷熱的夏夜。上海解放初期我在華東團委《新少年報》工作,經常給唐弢先生主編的《文匯報》“磁力”副刊寫稿。七八月間的一個下午,我給唐弢先生送稿子,他看完后說這篇稿子最好在雪峰主編的《文學界》副刊上發表,他留我吃完晚飯后一起去見雪峰先生。我們坐了一輛三輪車到虹口的一個弄堂里,在一幢小樓的涼臺上,雪峰先生和魏金枝先生正在喝茶談天。雪峰先生和我談了一些文藝現狀,指點我針對現實情況寫文章。我那年十九歲,雪峰先生對待青年親切謙和,沒有一點大作家的架子,使我覺得在他身上閃現著魯迅先生的影子。

這一天雪峰的情緒顯得很沉重,袁水拍在《人民日報》發表的《質問文藝報編者》給他帶來了很大的壓力,誰都看得出,這是秉承了中央的意圖,絕非袁水拍個人之作,是針對他這位主編的。他一直閉著眼坐在那里,我注意到,除了丁玲走進會場時他倆打了個招呼外,他同誰都沒有點頭。即使當郭沫若、茅盾、周揚等一群人從他身旁走過時,他都沒有睜開眼。后來阿英先生進來,坐在條桌的對面,正對著他。我便順手端起桌上的茶壺,給這兩位前輩倒茶,沒想到雪峰先生竟客氣地站起來向我致謝,使我大受感動。

這一天我沒有看見胡風。會議先是繼續發言批評《文藝報》,李之華發言,對《文藝報》“內部通訊”未經組織核實就發表了一封批評我的來信提出意見。會議的中心是郭沫若講話,他按照中央的部署提出了對胡適思想的批判和我們與胡風的分歧。最后周揚作了長篇講話,他揚起手,用湖南話莊嚴地高聲呼喊:“我們必須戰斗!”他以一個斗士的姿態宣布與胡適學術思想、與胡風文藝理論的分歧已經變為意識形態領域里的一場階級斗爭。

散會以后,路翎的臉色蒼白,幾個小時以前他還很有信心地告訴我,他的答辯文章《文藝報》已經同意發表。沒有料到,形勢變得更加嚴峻,他那篇自認為邏輯嚴謹論證有力的答辯不過是向即將開展的更大規模的批判運動送上了又一份“反面教材”。從這天以后路翎就不見了。大約一個月以后,我到文化部送交代材料,恰遇路翎被幾個人監送著走出文化部,匆匆相遇,我清楚地看見他的前額垂下了一縷白發。那年他三十二歲。

李輝:周揚發表了《我們必須戰斗》那個報告之后,你們創作室的情況發生了哪些變化?

杜高:從一九五五年春季開始,批判胡風的主觀唯心主義成為文藝界政治學習的中心。形勢越來越緊張,創作室每周召開兩次學習會,人人都聯系自己批判胡風。那些曾經和胡風碰過杯的年輕作家們無不痛心疾首,痛悔自己受了胡風蒙蔽。我和汪明的處境很尷尬,誰都知道我們和路翎的關系密切,我們的幾次發言,大家都認為認識膚淺,不能通過。

我記得當時對胡風理論的分析批判主要有這樣幾個內容,如胡風說“哪里有生活哪里就有詩”,實質上就是阻撓作家參加革命,阻撓作家到工農兵的火熱斗爭中去;胡風提出可以表現“精神奴役的創傷”,是否定中國勞動人民的革命性,是對革命人民的極大誣蔑;胡風提倡的“主觀戰斗精神”是未經改造的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自我擴張,是和革命的集體主義精神相對抗的極端的個人主義和主觀唯心主義。而胡風大肆鼓吹的現實主義,就是為著反對馬列主義世界觀,似乎作家只要忠實于生活,沒有馬列主義世界觀的指導也能寫出好作品,等等。

現在大家都會看清這完全是強詞奪理上綱上線,但我為著表現自己已和胡風文藝思想劃清了界線,按照這個思路寫了一篇批評路翎的劇本《英雄母親》的文章,《劇本》月刊安排在六月號發表。

不料,在文章排印過程中形勢發生突變。五月十三日,《人民日報》公布了胡風反黨集團的第一批材料,同時公布了胡風的《我的自我批判》,報紙的大字通欄標題是:“提高警惕,揭露胡風”。文藝思想的爭論已上升為政治斗爭,而我的批評文章還停留在文藝思想的討論上,這又成了活靶子。《劇本》月刊接著就發表了對我的批判文章,指責我有意模糊人們對胡風集團的認識,掩護胡風集團退卻。

李輝:人們談到當年的反胡風運動,時常會談到呂熒在批判大會上挺身而出為胡風辯護的舉動。你當時在現場嗎?

杜高:我在現場。那是一九五五年五月二十五日,是一個很難忘記的日子。這是胡風集團的第二批材料公布的第二天。我又接到通知,出席文聯和作協主席團的擴大會議,地點在東總布胡同貢院西街出版總署的大禮堂。這次會議規模很大,整個禮堂坐得滿滿的。首先由文聯主席郭沫若講話,他的語氣極為嚴厲,把胡風說成是隱藏在內部進行破壞活動的敵人,宣布對這些暗藏的反革命分子必須鎮壓,而且比解放初期鎮壓反革命要更嚴厲。他宣讀了開除胡風作家協會會籍和撤銷他一切職務的決議,全場近千人鼓掌通過了這個決議。

郭沫若的講話實際已經傳達出毛澤東決心在全國開展“肅反”運動。

接著,一個個發言者上臺慷慨激昂地聲討胡風。當李希凡上臺時,周揚特別高興地向大家介紹,他就是毛澤東表揚的“小人物”,是“馬克思主義的新生力量”。

忽然,一個身體瘦弱的書生主動上臺要求發言,誰也沒想到,他居然不識時務地為胡風辯護,結結巴巴地說:“胡風不是反革命……他是學術思想問題……”這就是《歐根·奧涅金》的譯者、美學家呂熒先生,也是那位“小人物”在山東大學的老師。呂熒的話還沒說完,全場就爆發出一片憤怒的吼聲,那真是一個驚心動魄的場面。我看到呂熒不屈地站在講臺上,滿臉淌著汗,直到被一位大理論家揪下臺。

最后,周揚講話,他講了很多,我至今沒有看到過這次講話的記錄材料。但給我印象最深的有這樣一些話:“不久前蘇聯作家協會開除了兩個作家的會籍,一個是蘇爾洛夫(劇本《曙光照耀著莫斯科》的作者),還有一個是酗酒成性,道德敗壞的詩人維爾塔,現在我們也開除了兩個作家的會籍,一個是胡風,一個是道德敗壞的孔厥(《新兒女英雄傳》的作者之一)。”“蘇聯揭露了一個暗藏在克里姆林宮里的醫生反革命集團,現在我們也揭露出了一個暗藏在文藝隊伍里的胡風反革命集團。”他還特意極為自豪地告訴大家:“毛主席對我講,我們編的這個胡風集團的材料和寫的按語,應當送到蘇聯去得斯大林文學獎。”這些話給我的印象是:蘇聯是中國的榜樣,蘇聯怎么做,中國也怎么做。

李輝:在這之后你的處境怎樣?你的檔案是從這時開始的。

杜高:從這次會議以后,“肅反”運動開始了。幾天后通知我搬家,由青藝宿舍搬到北新橋大二條四十九號院里一間約八平米的小屋。后來我知道,這就是路翎的隔離室,幾天前他從這里被公安部逮捕。我搬來后就失去自由,隔離反省,由一位共青團員小李監視我。我的朋友汪明、田莊、蔡亮、陶冶等相繼被隔離審查,“小家族”成為文藝界肅反運動的一個重要案件。

我還想講一件小事。這個小院是創作室的宿舍,正房住的是創作室的支部書記賈克。入冬以后,我看見賈克的愛人穿著一件藍色的皮大衣推著自行車去上班,我一眼認出她穿的是路翎的大衣。在朝鮮前線的時候,我們每人都發了一件老羊皮大衣,回到北京后,黃綠色的軍大衣不適宜穿了,我和汪明不知道把大衣丟到哪里去了。而路翎是個非常節儉的人,他的夫人余明英把羊皮里子刷得雪白,把黃面子染成藍色,穿上又暖和又好看,讓我和汪明羨慕不已。當我又看見這件大衣時,著實吃了一驚。

在我們的生活里,確實也還有另一種政治品德和道德風貌完全不同的領導人。我不能不懷著深深的感激和敬佩的心情向你提到當時創作室的另一位副主任田兵同志。在那樣一個人人爭相以無情的斗爭來保護自己或求得信任的年代,田兵這位真正的老戰士卻表現出了政治信仰的純潔和精神人格的崇高。

我是在整整四十年以后才知道田兵同志為了我而遭受打擊的詳細情況的。

當我作為暗藏的特務分子被隔離起來以后,田兵在一次劇協領導成員的會議上說,杜高是我黨一位老同志的孩子,建國前才十幾歲,從小就參加進步的演劇活動,怎么可能是特務呢?不要把他當作敵人,采取殘酷斗爭的手段。他的話還沒說完,就遭到其他與會者的嚴厲駁斥,人們紛紛指責他思想右傾,和中央對抗;用小資產階級的溫情主義來模糊敵我界限;在復雜的階級斗爭中喪失革命立場等等。

幾天以后,劇協召開黨團員肅反動員大會,副秘書長孫福田做動員報告。報告結束時,他忽然對著坐在長條會議桌另一頭的田兵說:“你的歷史也要審查,你的叛黨問題還沒有查清楚。”會場空氣頓時緊張起來,到會的人都轉過臉望著田兵。只見田兵再也忍不住憤怒,他一拍桌子站了起來,沖著孫福田說:“你胡說八道,我沒有一天離開過黨的隊伍!”

這是一個令所有人大吃一驚的場面。幾十年后當時在場的友人陳剛告訴我,他至今還清晰地記得那天的情景,平時溫和厚道的田兵忽然像變了一個人,兩眼圓瞪,面孔鐵青,憤怒地吼叫著。

一個星期后,田兵被調到遙遠的貴州,擔任文化局副局長。

一九七九年春我平反改正重回劇協工作,田兵來北京開會,我們見面了。田兵說了許多安慰我和鼓勵我的話,我感覺很親切。但有關他自己的遭遇他卻一字未提。他為我而受到打擊,我竟一直不知道。又過了十多年,我到貴陽開會,又和他見了面。他剛從醫院回家,顯得衰老多了,但見到我仍很愉快,說了許多使我感覺親切和勉勵我的話,仍然沒有提及自己的遭遇。

一九九八年十月,我從《中國文化報》上讀到女作家柯巖的一篇感人至深的散文《不能忘記》,在這篇充滿激情的文章里,作者敘述了詩人田兵的坎坷經歷和堅定的人生信念,披露了他在肅反運動中為了“保護一個青年作家”而遭受打擊的經過。這使我對田兵同志的高潔的品格更為敬佩。

田兵是一九三八年參加八路軍山東縱隊的老戰士,老黨員。他參加過開辟冀魯豫抗日根據地的戰斗,一九四二年在與日寇的拼搏中被俘,后與戰友們一起組織暴動,奪槍越獄,受到軍區司令部的通報表彰。一九四○年在魯西區黨委開展所謂“肅清托派”的政治斗爭中,他被打成托派分子,險遭活埋。楊勇將軍挺身相救才使他幸免于難。

出生入死的戰斗生涯不僅磨煉出田兵堅毅的個性,無私的品德,還使他成為一個為真理而歌唱的熱情詩人。

我想,只有一位老戰士,才敢于仗義直言,無所懼怕;只有一位蒙冤者,才深知政治運動的殘酷;只有一位詩人才能以寬厚仁愛的胸懷對一個青年的命運傾注真誠的同情。

李輝:這批檔案中相互揭發的材料比較多。當時你們是否每個人都有專案組,他們如何找你們談話,你們如何寫材料?相互之間允許通氣嗎?

杜高:對我的審查完全是按照“胡風反革命集團”的模式進行的:首先是把我和幾個交往親密的朋友汪明、田莊、陶冶、蔡亮、羅堅等定為一個小集團,名稱是“小家族”;接著確定這是一個政治性的小集團,是受路翎指揮的胡風反革命集團的外圍組織;然后進一步查證這個小集團的成員都有嚴重的歷史問題,是混入革命隊伍的階級異己分子。

我們分別被隔離起來以后,和外界斷了一切聯系,更不可能互相通氣了。我不能獨自走出四十九號院,理發、洗澡都要經過領導批準,出門由小李跟著。我去理發,他坐在理發店門口,我去洗澡,他就站在澡堂門外,冬去春來,如影相隨。這樣過了一年多。經常審問我的人有趙尋、藍光、李之華、范景宇等人,他們大約就是我的專案組了,還有一位李悅之,負責到各地進行外調。那一年,我處于極度的驚恐焦慮之中,也有過越墻逃跑和一死了之的念頭。我雖然從幼年就崇拜共產黨,把共產黨人都看作我的親人長輩,但那時是在解放前的“國統區”,我從來沒有經歷過革命隊伍的內部斗爭,更不能料到自由民主的新中國,政治運動竟是這樣殘酷。我每天不停地寫交代材料,拼命回憶我所經歷過的每一件事和與朋友們交往中的每一次談話,我非但沒想隱瞞什么,總怕自己寫得不夠詳盡,我以為把大大小小的事情都交代清楚了,就會證明我們確實沒有什么政治問題。但是專案組每次來拿材料時,總是留下同樣的一句話:“老實點,你還有重大問題沒交代。”我為此驚恐痛苦萬分,但又確實想不出我還應該寫什么。

李輝:隔離時間有多長?最后有沒有結論?

杜高:我被隔離了一年四個月。運動后期,我實在沒什么可交代了,專案組也不來管我了,我就在小屋里自學俄語,閱讀俄文報刊。一直到一九五六年十月我才看到了肅反結論,恢復了人身自由。汪明、田莊、陶冶都先我恢復了工作。

李輝:今天再看各自的交代,你覺得是否符合事實?被逼迫的成份有多少?

杜高:我只舉自己的一個例子。一九五五年夏天,運動到達高潮期。專案組四五個人每天輪番同我談話,逼問我在解放前與中統有什么關系,我說沒什么關系。我只聽說過中統是特務,但實在搞不清中統是什么體系,什么性質。但專案組說,你既然在《湖南日報》工作,《湖南日報》是國民黨省黨部出錢辦的,那你不是特務是什么?我反復解釋,當時在國統區,許多報社里既有反動文人,也有進步的新聞工作者,甚至有地下黨員,還有許多人只不過是混碗飯吃,沒什么政治背景,那時進人也不用嚴格審查,只要有熟人介紹,有一定文化,收入也不高。專案組的人很氣憤,責罵我年紀輕輕卻是一個反共老手。就這樣連續幾天的審訊,我疲困不堪,精神處于崩潰的邊緣,實在想躺下休息,就說,我坦白,我參加了國民黨。審訊者如獲至寶,要我交代參加國民黨的經過。我就信口編了一個故事,說一九四七年我到《湖南日報》去工作時,辦公室有一個女人要我填了一張表,算我參加國民黨了。檔案材料里留下了這次審訊的記載。

對于我所說的參加國民黨的經過,現在的人們一眼就可看出編得太荒誕,沒有一點可信的細節。可我絕對沒想到,這個交代后來成為“小家族”是一個反動組織的重要根據寫進了中國戲劇家協會給中央的正式報告,而更沒有想到,這樣一個嚴重的“歷史問題”就此沒有了下文。

平心而論,與后來的反右、文革相比,這時的審查還是比較文明的,沒有動武。但是它給人們心理的壓力卻難以承受。從檔案里可以看到這樣的記錄:沒有問話,時間標明“夜十二點”。這種審訊方式在田莊專案組的一份報告里也得到驗證。這份報告說,經過“連續作戰”,田莊終于交代了什么什么。所謂“連續作戰”,就是審訊者不讓你休息,不讓你辯白,不說出他們需要的材料就不罷休。審訊者當時也許沒有意識到這就是“逼供信”,他們為了表示自己的頑強作戰精神,為了說明審查對象的“頑固不化”,無意中把這種審訊方式也如實地記載了下來。所以,今天再看這些各自的交代,首先要了解這樣一個背景。

李輝:我注意到關于“小家族”的檔案中,有一些涉及到你們生活方面的問題。它們起到的作用到底有多大?

杜高:因為“小家族”確實沒有什么陰謀活動、反動綱領,無論是別人揭發我,還是我揭發別人,一些政治性言論基本上還是屬實的,只不過上綱上線地進行了批判。這些批判歪曲了正確的認識,把真理誣為謬誤,把活潑的思想看成反動。而那些下流言論的交代,不實或夸張的居多。政治上搞不垮,就要在生活上把你搞臭,道德敗壞是最能激起人們義憤的。檔案材料里現在還可以看到審訊者一再追問我是否和女同志發生過性關系,真是對人的侮辱。而我的朋友們,實在交代不出政治問題了,只好挖空心思把平時的一兩句玩笑話當作污言穢語交代出來,比如在吳祖光家里看世界名畫集被說成看“春宮圖”,把《十日談》里一些表現男女關系的語言也當作了我們的“痞話”。

當時我們是一群自命清高的文藝青年,我們渴望真誠純潔的愛情,在生活上是嚴肅的。后來的事實證明,“小家族”的成員都是作風正派的。蔡亮和張自疑、田莊和陳敏凡等夫婦始終甘苦與共,忠貞不渝。我直到平反后年已五十才結婚,而汪明一生未近女色,孤身一人慘死于安徽勞改農場。

李輝:在《杜高同志的歷史》這份檔案中,你提供了不少歷史證明人,其中有些人當時擔任要職。但我注意到,這批檔案中并沒有他們的證明材料,這是為什么?

杜高:這也是我很奇怪的問題。解放前我才十幾歲,搞清我的歷史不是什么困難的事。自從十歲在桂林參加新安旅行團,在國統區那樣復雜的環境中,在戰火紛飛的舊中國,我輾轉流徙,但與不少地下黨員以及著名的革命文化人士都有直接聯系。審查我時,這些人都還活著,不可能不向他們調查我的歷史情況,他們也一定會如實證明我從少年時代就追求進步。但是存留下的檔案里居然沒有一份這樣的材料。這至少說明,為了把一個人整成反革命,一切與這個目的相悖的材料都棄之不用。

李輝:也就是說外調材料也是有選擇的。

杜高:我的父親李仲融是在一九二五年大革命時期入黨的老黨員,抗戰爆發后,他是湖南文化界抗敵后援會的領導人之一,和田漢、翦伯贊、呂振羽、譚丕模、張曙等一起開展抗日救亡工作,并輸送一些進步青年去延安。一九三八年長沙大火后,他和呂振羽、曹伯韓、張天翼等革命文化人士創辦了湖南塘田戰時講學院,這個學院后來被譽為“南方的抗大”,為中國革命培養了一批干部。我在七八歲時就隨父母生活在這個學院里,受到革命文化的熏陶。一九三九年塘田講學院被國民黨強迫解散,我們一家到了桂林。一九四一年皖南事變后父親奉調去蘇北新四軍工作,把我留交新安旅行團學習。新旅被迫解散后,大一點的孩子轉赴蘇北根據地,我隨母親留在桂林上學,同時參加“新中國劇社”、“國防劇藝社”、廣西藝術館等團體的演出活動。我曾在熊佛西導演的《北京人》里演小柱兒,在田漢編劇、瞿白音導演的《秋聲賦》里演擦皮鞋的流浪兒,在歐陽予倩導演的《舊家》里演一個孩子。我喜愛戲劇,在排戲的時候,我入迷地一邊看熊佛西、歐陽予倩這些大戲劇家做示范動作,一邊聽他們講戲劇的道理,這是我上的戲劇啟蒙課。

我和我的哥哥都從小愛好寫作,十歲那年我在福建的兒童刊物上發表了第一篇習作,后來又在邵荃麟主編的《新道理》等刊物上發表習作。我夢想做一個作家。

一九四四年冬湘桂大撤退,母親帶著我們步行到了貴陽,我親歷了中國人民逃亡的悲苦,目睹了人流三千里的慘狀。

我從十五六歲到十八九歲,憑著一個少年人頑強的生存能力,在舊社會度過了艱苦而動蕩的最后三四年。我曾幾次計劃投奔解放區,都未能成功。如一九四七年父親的朋友曹伯韓先生介紹我到香港去找廖沫沙先生轉赴解放區,一九四八年我又同李金聲(解放后任上海廣播合唱團指揮)等幾個年輕朋友打算從上海轉道蘇北解放區,都因種種變故未能成功。

我的母親聽說我被審查之后,把我少年時代參加演出的戲劇說明書和在報上發表的習作的剪貼本都寄到北京,她認為從這些本本中可以了解我成長時期的思想傾向。母親精心保存多年的這些本本交給專案組以后,就再沒有歸還給我了。

李輝:原來你的習作剪貼本是你母親主動上交組織的。在這批檔案中我只發現了一本。

杜高:李輝先生,在你尋找到的這批檔案中,竟然還幸存了一本一九四六年我發表的習作的剪貼本,這使我驚喜萬分。真感謝你把這樣一個失而復得的紀念品送還給我。這本用粗糙的毛邊紙裝訂的文集,封面是我用毛筆寫的《爝火集·杜高》,扉頁上粘貼著一幅朋友為我作的圖畫,月光下一個青年彈著東不拉在高歌,標明“第四,1946.1.1",右下方是我用鋼筆抄寫的兩句格言:“我的筆就是我的武器——M·高爾基。”“帶著希望的心,奔向前面閃動的爝火,因為那就是你的希望……——訶羅連科。”“爝火”就是“小火”,我那時大概是把自己看作一顆小小的火苗。粘貼在本子上的剪報多為散文和戲劇評論、戲劇介紹,一個十六歲的少年儼然以成人的口吻發表議論,雖然稚嫩,但充盈著真誠和激情。我今年已經七十歲,重讀一個少年向往自由民主的熱情文字,回首在新中國度過的半世紀風雨歲月,真有難以表述的感慨。

李輝:你怎樣看一九四六年你所寫的《沉默的祈禱》?專案組似乎對它很重視。

杜高:不知是專案組的粗心大意還是有意為之,這個題目錯了,我沒有寫過叫《沉默的祈禱》這樣一篇文章。

一九四六年夏秋間,老作家蔣牧良先生在長沙《中央日報》編副刊。我和兩位愛好寫作的青年友人傅紫荻(解放后任湖南省委宣傳部文藝處處長)、湯煒(解放后為湖南文聯專業作家)常去看望蔣先生。我們除了向他請教文藝問題外,也聽他談論時局。八年抗戰剛剛結束,老百姓渴望和平,而國內形勢日趨緊張,內戰即將全面爆發,我們這些年輕人都十分關注時局的變化。那時國民黨號召全國民眾為蔣介石六十歲生日祝壽,而百姓反應冷淡。我們當作笑話談論,蔣先生提議說,你們何必不就這個題目寫一篇短文呢?諷刺一下也好嘛。

兩天以后我便寫了一篇短文,題目叫《沉默的紀念》,意思是盡管報紙上對蔣介石歌功頌德,老百姓沉默了。蔣牧良先生看了稿子后說:文字上要作些修改,不能太露骨,透出一點諷刺的意味大家就能懂得了。稿子發表出來后才知道蔣先生加上了許多稱贊蔣介石的話,如“如椽的大筆”之類(這一類詞句我當時還不會用),但最后還是點出了人民沉默著。

肅反審查我的時候,蔣牧良先生還在世,我相信他會如實地證明當時的情況,如果他否認這篇文章在發表前曾經過他修改處理,那么這樣的材料不更可以證明我早就是一個反動分子了嗎?但是很奇怪,檔案里竟沒有蔣先生的任何一份材料。

蔣牧良先生是三十年代左翼老作家,在湖南文學界享有很高的聲望,文革期間去世。一九九五年湖南出版社出版了一本《抗戰初期長沙抗日救亡文化運動實錄》,我從這本書里才知道蔣先生早在一九三八年四月在湖南文抗會加入了中國共產黨,他的入黨介紹人就是我的父親李仲融和文學史家譚丕模先生。

李輝:你的斗爭大會是在哪里開的?多大規模?

杜高:肅反運動中我的斗爭會是在劇協機關開的,參加的有劇協全體工作人員,青年藝術劇院的代表,從東北軍區后勤部政治部文工團回來的一些人,中央美院蔡亮的同班同學,電影局田莊專案組的岳野、顏一煙,中央歌劇院羅堅專案組和文化部陶冶專案組的代表等。二百多人的斗爭會,緊張激烈,我由專案組范景宇帶進會場,筆直地站著,回答憤怒的人們提出的一個個質問:“胡風是怎樣指使你進行反革命活動的?”“你和國民黨是什么關系?”這樣的斗爭會開過兩次。斗爭會的主持者是當時劇協的副秘書長李超,他表情格外嚴肅,聲色俱厲,斗爭會結束前他用粗豪的嗓音命令:“將反革命嫌疑分子杜高帶出會場!”

李超可以說是同我相識最早,最了解我的歷史情況的老朋友。我們最初認識是在一九四四年西南劇展期間,他那時二十多歲,我十四歲。他當時是演劇四隊副隊長,他們在廣西藝術館劇場演出曹禺的《蛻變》。我那時也在藝術館演戲,一天下午,他們加演田漢的獨幕劇《父歸》招待戲劇界朋友,我是在這時認識他的。不久后湘桂大撤退,我們都逃難到了貴陽,又相遇了。我常到四隊的住處去,和他們有很親密的友誼。抗戰勝利后我回到長沙,四隊也到長沙來演出,這時我和傅紫荻、湯煒常和四隊的舒模(作曲家,《你這個壞東西》抗戰歌曲《軍民進行曲》的作者)、宋揚(作曲家)、張客(著名導演)等藝術家交往,我們為四隊的演出寫了不少宣傳文字。一九四八年初我到了衡陽《力報》,四隊的隊長魏曼青到衡陽來聯系演出,就住在我的小閣樓上。我和他一起找劇場,為四隊演出做準備工作。一九四八年秋我到南京,路過漢口時又到了四隊的駐地,這時四隊的朋友悄悄告訴我李超已去北平,轉赴解放區。解放后我們又在劇協相遇。可以說,李超對我在解放前后的政治傾向是很清楚的。

二十多年后我平反改正重回劇協,李超也經過文革后出任文化部教育司司長。有一次我們談起往事,他誠懇地向我道歉,他說:“肅反時斗爭你我也是不得已。”我當然能夠諒解他。他后來也遭了大難。一九六四年他組織了一次戲劇界化裝舞會,毛澤東就此嚴厲指責文聯和各協會已淪為裴多菲俱樂部,他便成為這次嚴重事件的“罪魁禍首”。

李輝:我收集到一些圍繞那次批示而開展的文藝整風的材料,其中有對田漢的批判會記錄,李超的多次長篇檢討以及對他的批判會記錄。看看你的檔案,再看看他的材料,我想文藝界那種循環反復的批判的確令人感慨良多,甚至有些不寒而栗。我希望能有時間將它們整理出來。

李輝:徐光霄對你的批示比較嚴厲,他當時是什么身份,是否主持你們的案件?該人后來的情況你了解嗎?

杜高:你是指徐光霄在《杜高解放前后反革命罪行提要》這個材料上的批示吧?他的批示不只是“比較嚴厲”,而是要置我于死地。

徐光霄當時是文化部副部長,負責領導肅反運動。我的專案組所做的一切,都是貫徹他的指示,實現他的意圖。從這個材料和他的批示中可以看到,他決心在肅反中把我打成反革命分子,送去勞動改造。幸虧他的批示不知道被哪一個上級給否定了。但這個批示證明了,在當時的政治運動中,不需要經過任何司法程序,一些掌握了政治權力的人就可以輕而易舉地把一個無辜的人送進監獄。

徐光霄四十年代曾在重慶《新華日報》工作過,他對當時國統區的情況不應當不了解,他當時用“戈矛”的筆名寫過詩,還到過重慶育才學校,羅堅、陶冶當時都是十幾歲的孩子,認識他,但他在肅反運動中對我和“小家族”表現了一種特殊的嚴厲。

從肅反運動到反右運動,文化部有三位副部長主持過與我有關的案件。除徐光霄以外,還有陳克寒和劉芝明。陳克寒是最早在《人民日報》點名批判我的一位領導人,那個份量是很重的。劉芝明是最后發表數萬字的長文《從政治上、思想上徹底粉碎“二流堂”“小家族”右派小集團》,來結束對我們的這一場政治斗爭的領導人。

但是這三位副部長都沒有想到,幾年后爆發的文化大革命,他們也都厄運難逃,首當其沖地成了革命對象,那時我還在勞改農場贖罪。徐光霄關進了秦城監獄,陳克寒被逼跳樓致殘,劉芝明被造反派當作“二流堂”、“小家族”的包庇者而遭受毒打,慘死于獄中。中國的政治運動就是這樣地不可思議。粉碎“四人幫”后,我恢復工作不久,徐光霄、陳克寒相繼病逝。據羅堅告訴我,八十年代初,他見到過徐光霄一次,徐的表情有些尷尬,問到了我們的情況,表示了歉意。

李輝:肅反運動結束時,你們結案沒有?

杜高:前面說到的徐光霄批示的材料,后來沒有成為肅反運動的結論。到一九五六年末,“小家族”一案才做結論,大意是它同胡風集團沒有直接關系,是一群思想落后的青年的結合,受胡風思想影響,有言論上的錯誤等等。因此分別給予行政性的處分:我被降了二級,汪明、田莊、陶冶也降了級,羅堅調去貴州,蔡亮到了西安。

肅反總算結束,但更大的風暴反右運動又來了。

三、 反右部分

李輝:到了反右,你和所謂“小集團”問題又成為靶子。在《其他》這份材料里,有一處寫道:你在讀了赫魯曉夫的報告之后,認為中國的肅反搞得如此糟,是受了斯大林錯誤的影響。從個人體驗的角度,你認為肅反和反右之間,到底有哪些關聯?

杜高:一九五六年的春節以后,肅反運動的高潮已經過去,我仍被隔離在四十九號院的小房子里,等待審查結論。這時國際上發生了一件大事,蘇共召開了第二十次代表大會,赫魯曉夫在會上作了《關于個人崇拜及其后果》的秘密報告,揭露了斯大林從三十年代到五十年代的大鎮壓和政治迫害的種種罪行,對斯大林進行了全面批判。這個報告震動了國際共產主義運動,更震動了剛剛進行了一場大規模肅反運動的中國。我這時正在自修俄語,訂購了一份蘇共中央的理論刊物《共產黨人》。從這本刊物上,我不斷讀到對斯大林肅反擴大化的揭露和對他提出的“社會主義越前進階級斗爭越尖銳”的錯誤論點的批判。我從個人的經驗和感受來讀這一篇篇文章,蘇聯的批判不能不在我的思想和情感上引起強烈的共鳴。

這時,又發生了美國作家法斯特聲明退出共產黨和蘇聯作家法捷耶夫自殺的事件,都在我的心里引起震撼。我記得周揚在一次報告中說到蘇聯揭露了一個暗藏的醫生反革命集團,我們也揭露了一個暗藏的胡風反革命集團,仿佛揭露胡風集團是受了蘇聯的啟發,或者是仿照蘇聯的方式。在開除胡風作協會籍的大會上他還說過:解放五年來,隨著我們取得的偉大成就,反革命分子的破壞也越來越猖獗,必須嚴厲鎮壓。這完全是斯大林理論的運用。

我還記得,一九五五年初,周揚在出席第二次蘇聯作家代表大會回國后向文藝界作報告時說了這樣一段話:在蘇聯訪問期間,他接觸了許多普通工人和干部,他們都要他轉達對毛澤東的問候,他們說斯大林去世后,世界革命的領袖就是毛澤東了,蘇聯現在也遇到了許多問題,斯大林不在了,只有毛澤東才能像斯大林一樣解決好這些問題。所以他們希望把毛澤東請到莫斯科來住。周揚說他向毛主席匯報時轉達了蘇聯人民的愿望,毛主席笑了笑對周揚說:我不是神仙啊。

赫魯曉夫的報告引起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的重大分歧。中國共產黨的態度是堅定的,對斯大林進行了保護。但從一九五六年下半年開始,中國政治局勢開始緩和,各單位也開始糾正肅反運動中的過火行為和偏差,我的朋友們先后恢復了工作,我的境況也逐步寬松,共青團員小李也不再跟隨著我了。九月中旬,中共第八次黨代表大會召開,大會宣告社會主義制度已經建成,疾風暴雨式的大規模階級斗爭已經結束,中國今后主要是發展生產力了。公安部長羅瑞卿報告了肅反情況,他在報告中披露了這個運動有一百三十多萬人被立案審查,而真正是反革命分子的只有八萬一千多人。他承認運動中發生了一些缺點和錯誤,“在機關內部,某些單位也有斗爭面過寬的缺點,斗了少數不該斗的人。”

不久后,我看到了肅反結論。一些領導人又以親切的語調和微笑的面孔同我談話。副秘書長孫福田告誡我:“黨是你的母親,肅反運動斗爭你就像母親打了孩子,打完就完了。”李之華更善于開導:“在戰場上,一顆子彈打中了你,那顆子彈不是敵人射過來的,是自己同志的槍走了火,你受傷了,是掉過頭打自己同志呢,還是繼續同敵人戰斗呢?”劇協的老領導張光年這時已調到作家協會任《文藝報》主編,有一天在文聯大樓門口見到我,親熱地拉著我的手,熱情地說:“對不起羅,黑夜里打槍傷了自己人。給《文藝報》寫文章吧!”這些談話都給我留下了難忘的印象,因為我當時的確受到了感動,感覺著溫暖。

我覺得最關懷我的還有一個人,是同住在四十九號院里的當時擔任創作室黨支部書記的劇作家賈克。他是目睹我度過了這一年多險峻歲月的人,非常了解我的心境。他多次同我談心,我向他一個個介紹了我的朋友們,我希望他也喜歡他們,不要把他們看成壞人。我不理解為什么幾個青年人要好,談得來,就是組織小集團,反黨,是不是我們這個新社會不允許人們有幾個好朋友?他點點頭,表示理解我,沉思了一會兒,他說:“把你的這些想法和對肅反的意見都寫下來,寫一個報告,一個申訴材料交給我,我替你轉送中宣部,這對你對組織都有好處。”

我又一次受到感動,我覺得他真是一位關心人理解人的老黨員,他的支持給了我勇氣。我便開始寫一個詳細的報告,有一萬多字,把我心里的話通通都講了,也引用了蘇聯批判斯大林肅反擴大化的材料。報告是寫給中宣部長陸定一的。一切都按賈克說的,由他轉送上去。我信任他。

這時,已是一九五七年春天,劇協領導要重新安排我的工作,恰好戲劇出版社成立,我童年時就熟識的老作家孟超擔任總編輯,孟超是一位善良寬厚的長輩,他的女兒孟健、田漢的女兒瑪俐(田野),我們三人同年生,一九四二年我們十二歲時在桂林結成演劇的小伙伴,那時我們常常到孟健家里去玩。

孟超知道我在反胡風運動中出了事,剛剛平息下來,便十分熱誠地要我到出版社工作,特意安排我和另一位非黨的老翻譯家陳北鷗一起編書。陳北鷗早年留學日本,回國后從事戲劇作品的翻譯。我和他過去并不熟,他大概出于一個老知識分子的善良天性,在反右運動的大風暴中,給予了我意想不到的同情和關懷。

吳祖光在戲劇界鳴放座談會上,對戲劇工作提了一點批評意見,被打成戲劇界最大的右派。為了加重吳祖光的右派罪行,“小家族”于是被劃為吳祖光“二流堂”的第二代。肅反運動中不能定為反革命性質的小家族,現在順理成章地定為右派小集團了。從這一點也可以說,反右運動是肅反運動的延續和最后完成。在中共八屆三中全會通過的《劃分右派分子的標準》中,專門規定了一項:“攻擊肅清反革命分子的斗爭”的,應劃為右派分子。賈克拿出了我交給他的那份報告,作為我攻擊肅反和為小家族翻案的罪證。只此一條,我也就非劃為右派不可了。賈克這時榮任劇協反右斗爭五人領導小組成員,我提供給他的材料,已足夠他用來在報刊上連續發表批判我的文章了。

使我難忘的是,當反右運動達到高潮時,在團中央禮堂召開了有三千人參加的批判小家族的大會,中央新聞記錄電影制片廠專門把這個批斗會從頭至尾拍攝下來,準備在全國放映,以教育廣大青年。斗爭會的第二天上午,我在文聯大樓過道里遇見北鷗先生,他異常激動地用眼神把我叫到廁所里,悄悄告訴我:“周總理救了你,昨晚新聞記錄片廠把影片送給總理審查,總理看了以后說,對這些年輕人,還是要以挽救為主,新聞片不要放映了。”陳北鷗在運動高潮中向一個右派傳遞政治信息,需要多大的勇氣啊!

一九五八年四月十八日上午,公安人員把我和劇協其他四個受到勞動教養懲處的右派分子從劇協機關帶走,我們五個人走過文聯大樓長長的過道時,兩邊辦公室沒有一個人同我們打招呼,更沒有人對我們表示憐惜。唯獨北鷗先生,當我走過他的門口時,他急步走出來,跟在我的身旁,輕聲說:“早點回來,你會回來的。……”

二十一年后的一九七九年春天,我果真回來了,我見到了北鷗。這時他拄著拐杖,已經不會說話了。他在文革中受到沖擊,中風了。他似乎還認識我,對我笑著用一只手在空中比劃著,顯得很高興。我看到他已衰老成這個樣子,禁不住眼眶里涌滿了眼淚。不久后我便收到了他病逝的訃告。

李輝:關于“小家族”的這些材料是如何整理出來的?如果有專案小組,其人員有哪些,怎樣構成的?

杜高:反右運動編的這一本“小家族”的材料就是根據肅反中的交代材料整理出來供大批判用的。發給各戲劇團體和一些著名的文藝家,以備他們在批判會上發言和寫批判稿。當時全國各報刊發表了大量的批判文章,如果收集起來可以出一本專集,但主要的幾篇還是專案小組成員寫的。趙尋在《人民日報》《戲劇報》上發表的從政治上揭露“小家族”的反動性的文章,賈克在上海《文藝月報》發表的揭露“小家族”攻擊肅反和妄圖翻案的罪行的文章,藍光在《中國青年報》揭露“小家族”作風腐朽、道德敗壞、吃喝玩樂,玩弄女性的丑惡行徑的文章,這幾位專案小組的主要成員是經過討論分別重點從各個方面來徹底揭露批判右派集團“小家族”的。但更多的人并不了解“小家族”是怎么回事,也根據這本材料寫了批判文章。如張光年在首都劇場批判大會上對全國青年文藝工作者發出呼喊:《青年們,你們要警惕啊!》巴金在上海《收獲》上發表反擊右派進攻的文章中指名對我的批判;陳沂批判“小家族”妄圖篡奪黨對文藝領導權的發言,魏巍、胡可聯名撰文聲討“小家族”,連京劇演員杜近芳也發表了控訴“小家族”腐蝕青年的文章,等等。

這些批判文章的作者許多我并不認識,但其中也有我非常尊敬和熟悉的前輩,例如陽翰笙,他也發表了批判文章。一九九三年翰老逝世后,我從《四川文學》上讀到他的文集的編者和評傳作者潘光武寫的悼念文章《陽翰笙同志二三事》,有如下一段:

我陸續用了七八年的時間,搜集編選了《陽翰笙研究資料》(此書已由中國戲劇出版社出版)。我發現,在解放后的歷次政治運動中,翰老只寫過一篇參加政治運動的文章,那就是一九五七年在“反右”高潮時,他在中國劇協召開的批判所謂“小家族”的會上的一次發言,后以《斥“小家族”中人“今不如昔”的謬論》為題刊登在當年的《戲劇報》上,(關于“小家族”的冤案,杜高在今年《炎黃春秋》第五期上發表了一篇《“小家族”冤案二十年》的長文,作了詳細披露。)

我幾次閱讀了翰老的這篇文章,覺得它的出發點是與人為善的,而且重點放在“今不如昔”的“昔”字上,并沒有具體涉及“小家族”的“現行”問題,是大談國民黨當年對進步文藝人士進行迫害的情況,也談了解放后文藝事業的發展情況,通篇是擺事實,講道理,并沒有當時那種上綱上線、亂打棍子的惡劣文風。與其說這是在批判“小家族”,不如說是在教育全體文藝工作者。更可貴的是,文中還有自我批評之意,說“小家族”中多數是青年,要總結對青年教育的經驗,要像高爾基、魯迅那樣既關心愛護又嚴格要求青年。

就是這樣一篇惟一的“批判”性質文章,翰老每次提起時,也深深感到遺憾,甚至內疚,因為那是違背他當時的意愿的。他說:我當時實在頂不住文化部黨組書記某某某的壓力,他多次批評我,說我對“右派”(“小家族”)是“溫情主義”,“態度曖昧”,“蜻蜓點水”,我不得不在安排我發言的那個會上發了言。

這段文字可以使我們了解奉命批判者的苦衷和這種批判的虛偽。

李輝:你的“小集團”一個重要“罪責”是和吳祖光的關系。“小家族”是怎么和吳祖光掛在一起的?你對吳祖光怎樣看?我很想知道你對吳祖光的評價。你認為,對吳祖光的批判在多大程度上影響了你們這幾個青年人的命運?

杜高:我認為吳祖光是當代中國文化人當中一個最具獨特價值,甚至可以說是一個奇跡般的人物。

我這里指的不是大家公認的他在戲劇創作上的杰出成就,也不是指的他過人的聰慧、深厚的學養和飛揚的文采。我指的是他作為一個人,一個文化人,一個在中國這樣特殊的歷史環境里生活過來,在連續不斷地遭受著打擊和忍受著屈辱的政治境遇中,居然能以生命的頑強保持著屬于他自身的一個文化人的性格、尊嚴、價值和自由的心靈,這確實是個奇跡。只要想一想在我們經歷過的漫長的五十年歲月中,幾乎所有的中國知識分子,不管是年長的或是年幼的,無不在極左政治的沉重壓力下經受著空前的精神煎熬,無一人不被改造,被扭曲,被異化,不由自主地消失著自我,變成另一個非我的存在。而唯獨吳祖光,始終保持著自己鮮明的個性和純良的天性,他始終是他自己。你能說這不是一個奇跡嗎?

我和吳祖光的交往已經五十年。他是一個極富魅力的人,在他的身上你可以看到中國文化人的許多優美的品德。他既是我尊敬的前輩作家,又是我喜愛的一位親切的老大哥。關于他,我當然可以說很多話,但如果要我用最簡略的語言來描述他的性格的最突出的特征,那么我將用這樣兩個字:“率真”。他的確是一個真誠而率直的人。當嚴酷的現實生活逼迫著我們一個個都變得膽顫心驚謹小慎微,變得世故虛偽人云亦云,一個個都變得明哲保身看風行事的時候,吳祖光依舊按照他的本性生活著,始終保持著一個知識分子獨立的精神人格,他的毫不遮掩的率真閃耀著多么美麗的人性的光彩,又是多么地令人驚異啊。

吳祖光是一個充滿人道精神富于正義感的中國文人,他同情弱小者,勇于直言。反胡風運動本來同他一點關系也沒有,肅反也沒有觸及他。他那時正受周恩來的委派,在拍梅蘭芳和程硯秋的戲曲電影。但是他和我們幾個年輕人有著真純的友誼,他很喜歡我們,尤其和田莊親密無間,無話不談。他聽說肅反把我們整得很慘,把我們搞成了一個小集團,把我們當成反革命關起來審查批斗,他認為這樣做太不可思議,太過分,太不近人情了。

出于一種善意的同情,他在一些公開場合為我們說過幾句公道話。他不知道這樣做可是犯了大忌,凡是懂一點政治世故的人,凡是有一點黨內斗爭經驗的人,遇到這種情況躲避都來不及,哪有像吳祖光這樣天真的人,自動送上門去呢?正好,這個小集團正缺一個頭頭,原來是想抓住胡風這個大頭目的,實在找不到足夠的證據,現在吳祖光自己跳進網里,漁人怎不樂開了懷呢?吳祖光的率真就這樣給自己招來一場大禍。

我認為最值得敬佩的是,他這種勇為弱小者仗義執言的本性并沒有因為吃了整整二十年的大苦頭而改變。人們應當還記得,到了九十年代,年近八旬的老人吳祖光,還挺身而出為一個被國貿某超市無理搜身的女孩子打了一場艱苦的官司哩。這就是我所說的吳祖光不改的文人稟性。

吳祖光是一個自由的文人。他熱誠平等地待人,沒有絲毫世俗的等級觀念。我認為這在等級鮮明的中國社會環境里是最為難得的。

五十年代初,我們和他交往時還都是一群初出茅廬的青年人,而他那時已是大名鼎鼎的劇作家,他家的座上客大都是文化名人。夏衍那時在上海當部長,他每次到北京辦公事,下車后先到祖光家“報到”,吃完飯再去招待所。我多次在祖光家里遇見夏公,喝茶聊天,飲酒吃飯,他招待夏部長和招待我們這些年輕朋友同樣熱誠和隨意,絲毫沒有等級上的差別,因而我們在他家作客從不感到拘束和不自在。

有一次我到他家,他大概剛送走一批客人,桌上的茶杯還沒有收拾。我隨意問了一句剛才來的客人是誰,他也隨意地回答我:“陳毅。”我大吃一驚,問:“是陳毅副總理嗎?”他點點頭:“大將軍。是王昆侖陪他來的,看了看畫,談了談戲,聊得很輕松。有警衛陪著,在院子里到處看了看哩。”他的語氣很自然,沒有半點受寵若驚的意思,就像接待了一位我這樣的客人。

還有一次我到他家,他正忙著拍攝梅蘭芳的舞臺藝術片,講起拍攝中一些領導亂干預的事,還講了蘇聯專家對中國戲曲一竅不通的小笑話,接著說:“昨天周總理把我叫去吃飯,還叫了老舍和曹禺,問我們在寫什么,我們三個都不是黨員,他要我們講講文藝界的情況。”跟上次講到陳毅來他家作客一樣,他仍然是以那樣平常的語氣講起周總理的接待。

一九五七年,吳祖光由于他的率真和對共產黨的信任而被打成戲劇界頭號右派。他的確是被強拉著鼻子上“鉤”的“魚”。田漢主持的《戲劇報》多次派記者登門動員他寫文章對戲劇工作提意見,文聯召開的“鳴放”會,是兩位文聯領導人親筆寫信派人來請他去的。他出門前,夫人新鳳霞勸他不要去,鳳霞是從社會底層走過來的窮苦藝人,她有一個樸素的人生經驗:再了不起的人也愛聽奉承話,哪有聽了丑話不翻臉的人呢!吳祖光不信她的這個經驗,他說:“毛澤東的《沁園春·雪》還是我在重慶編《新民報》副刊時頭一個發表的,還有什么信不過我的呢!”

他去出席座談會,對戲劇工作提了一點批評意見,他有些激動地說,那種辦事粗暴又不懂文藝的人趁早別領導文藝工作。這當然是指個別領導人。但是這篇發言在《戲劇報》發表時,田漢卻提筆寫了這樣一個標題:《黨“趁早別領導文藝工作”》,吳祖光的反黨罪行也就這樣定下來了。

田漢為什么要這樣做,是奉命還是為了保護自己?或者兩種因素都有?我這里不作考證。但不管怎樣,田漢這一舉既坑害了吳祖光,也表明了在極左政治風暴中他這樣一個大藝術家自我心靈的扭曲。因為在吳祖光發言之前,田漢自己寫的《為演員的青春請命》等文章,對戲劇工作的批評比吳祖光尖銳得多。

田漢后來在“文革”中遭受了慘無人道的迫害。我想,如果命運給他機會,他會向吳祖光道歉的。

吳祖光被戴上右派帽子后,為了加重他的右派罪行,“小家族”便以他為首了。肅反時積累下來的那些有關“小家族”的材料,一古腦兒都堆到他頭上了。每當我回憶起那數千人參加的“小家族”批斗會,吳祖光被無可奈何地揪上臺去,聽任人們用最惡毒的語言謾罵他侮辱他時,我心里極其痛苦。你問我“對吳祖光的批判在多大程度上影響了你們的命運”,我想說,倒是我們這幾個政治上幼稚無知的青年在肅反運動中寫的那些材料連累了他。

李輝:從檔案中看,在一九五五年路翎被捕之后你還有勇氣去看望他的夫人,這令我感到欽佩。你還記得他夫人和家庭的大致情況嗎?

杜高:胡風和他的朋友們經過整整一年全國大聲討和大批判以后,早已成為毛澤東所說的“不齒于人類的狗屎堆”了。我的情況比他們稍好一點,經過一年多的隔離審查后沒有劃為“胡風分子”,但我的心靈受到了很大的傷害。

我的一位朋友漫畫家肖里住在朝陽門外芳草地文聯的宿舍里。大概是一九五七年春天的一個傍晚,他邀我到他家去喝酒。那里是一片低矮的平房,一排挨著一排。當他領著我穿過房屋當中的小路時,四五個孩子正在那里跳皮筋。雖然天已經黑下來,我還是一眼認出了路翎的女兒徐朗,她那時只有五六歲。我很奇怪她怎么會在這里,急忙走過去問她。她把我帶進一間小屋里,我見到了路翎的夫人余明英,才知道路翎被捕以后,勒令她搬出細管胡同六號(現為“田漢故居”)。她便帶著三個女兒擠在這里的一間小屋里。她沒有想到會見到我,她和所有過去的朋友都已斷絕了聯系。

我問她有沒有路翎的消息,她說,半年多以前,路翎關在東總布胡同的一個紅門的宅院里,學習,寫材料,糊火柴盒。她去看過他一次,送了衣服和煙,以后就不知音訊了。現在路翎在哪里她也不知道。我們匆匆交談了幾句,我便告辭了。雖然天黑了,但周圍住的都是文聯的干部,我怕被人看見。這只是一次偶然的見面,當時也說不上是什么“勇敢的行動”,現在更值不得什么“欽佩”。這件小事之所以今天還為一些人提及,就在于它后來成了我的一條右派罪行。

對于路翎一家來說,那只是她們苦難生活的開始,更艱難的歲月還在前面等著她們,她們就在這間小屋里度過了凄慘的二十五年,直到八十年代胡風冤案平反。

李輝:你前面提到的友人肖里,他后來的情況如何?

杜高:我很懷念已故的友人肖里。他是一位年輕有為的漫畫家,一九五六年從中央美院畢業后開始發表漫畫。他的不幸是,剛剛嶄露頭角,便被當時《光明日報》的總編輯儲安平賞識。有一次儲安平說:“有兩位年輕的漫畫家我很欣賞,一位是《北京日報》的李濱聲,一位是《漫畫》月刊的肖里。”儲安平欣賞的漫畫家能有好人嗎?結果,李濱聲和肖里都逃不脫戴上右派帽子的厄運。

這一年,我寫了一篇小品文《契訶夫悲劇的幕后》,肖里畫了兩張插圖,一起發表在《新觀察》七月號上。后來的一篇批判文章說,我的這篇惡毒攻擊新社會的小品文已經教人不能容忍了,更不能容忍的是它還配有兩幅更惡毒的漫畫。肖里的命運很悲慘,打成右派以后他的家庭破裂,他下放到了黑龍江。文革中他遭到了更狂暴的批斗,他絕望了,用極端的手段自毀了年輕的生命。每當我想到這些英年早逝的友人們,想起這一代才華橫溢的藝術家的毀滅時,我都不能不久久地仰天長嘆。

李輝:你和唐湜在鳴放時寫了趙尋的大字報《小蒼蠅怎樣變成大象的》,他是劇協領導之一,這張大字報是否對你被打成右派產生影響?

杜高:我和趙尋、藍光夫婦關系的惡化是在反胡風運動和肅反運動中。他倆既是運動的積極分子,又負責我的專案。我很懼怕他們,他們的身上充滿著那個時代最富有代表性的極端的革命狂熱,他們把自己當成革命的化身,憎恨一切帶有自由色彩的思想和行為,把所有同他們不協調的人都看成是革命的對立者和敵人。他們熱衷于對胡風文藝理論的清算。路翎被捕后,他們就認定了我是劇本創作室的頭號斗爭對象,只要他們一旦掌握了足夠的材料,就可以把我送進監獄。因此,他們對“小家族”窮追猛打,同時希望從我身上發現更重大的政治問題,諸如我是國民黨員或中統特務之類。在審查我的過程中,趙尋的夫人藍光是最激烈的一個,她的斗爭性最強,態度最嚴厲。檔案中保存的那一次次談話記錄實際上是審訊記錄,有的標明了談話時間“夜十二點”,這些談話幾乎都是由她主持的。她是主要的提問者。正因為這樣,我對肅反運動的不滿首先是對運動中的這些積極分子的不滿,而趙尋、藍光夫婦又是最主要的兩個人物。

一九五七年,趙尋根據蘇聯的一篇叫《小蒼蠅變成大象》的童話改編成了一個兒童劇,發表在他主持的刊物《劇本》上,而后又獲得了這個刊物主辦的“劇本獎”。這時正開始大鳴大放,趙尋作為戲劇家出訪尼泊爾。一天,唐湜來找我,他對趙尋改編的這個劇本獲獎很有意見,提議以我們兩人的名義寫一張大字報,我正想發泄對趙尋的不滿情緒,于是立即提筆對趙尋大加諷刺。

可以想象藍光看到這張大字報時是如何惱怒。她克制住自己的憤懣,一直等到鳴放終于轉向反擊右派的進攻,她才得以猛烈反擊這兩個膽敢報復肅反積極分子的兇惡敵人。唐湜和我都受到了“開除公職,勞動教養”的處分。趙尋是運動的領導人之一,他當然起了主要作用。但是,歷史的玩笑是殘酷的。我和唐湜雖然都關進了勞改農場,但肅反和反右的功績并沒有使趙尋得到政治上的輝煌。反右運動結束以后,他下放武漢,一九五九年反右傾他寫的劇本《還鄉記》受到批判。到了文化大革命,他的命運就更加悲慘,他被作為叛徒、變節分子,列入江青直接控制的中央專案組的審查對象之一。他從牛棚到干校,飽嘗極左政治的苦頭。粉碎“四人幫”以后,文藝界的老朋友們紛紛走出文革的深淵,回到工作崗位。當時,我青年時代的兩位好朋友作家柯巖和評論家陳剛關懷我的命運,最早給予我熱誠的援助。那時,我還在長沙街道工廠做工,他們打聽到我的住地給我寫信,幫助我了解中國政局的變化,點燃我心中的希望之火。三中全會以后,中央決定為右派平反改正,回到劇協擔任領導工作的趙尋積極貫徹落實了中央的決定,原劇協被開除公職的右派,除汪明已經去世、唐湜留在浙江以外,其余三人都調回北京恢復工作。

一九七九年春,我終于回到北京。當天晚上陳剛就陪我到和平里趙尋家和他見面,藍光熱情地留我吃飯。相隔二十二年后重見,我們對那些沉重的往事避而不談,盡管他們很客氣,但多年創痛的陰影使我們彼此都不大自然。只記得藍光說了這樣一句話:“那時你年輕,我們也很年輕啊!”

這以后,我和趙尋在新的基礎上開始共事。

李輝:從七月二日你和汪明的大字報《我們要發言》來看,你們也在聲討右派分子,這是不是想通過表態來過關?當時有什么反響?

杜高:這張大字報是兩個小人物在一場大政治風暴來臨前用以挽救自己的一個可笑而又可悲的表態。后來它被當作我們的右派丑行編入了批判材料里,成為批判者們用來嘲笑譏諷我們的一個事例。

五月,我們還以為整風會誠心誠意地聽取我們的申訴,糾正肅反中斗爭面過大的偏差和錯誤,為“小家族”恢復名譽。

六月八日《人民日報》發表《這是為什么?》之后,形勢突變,幾乎每天發表一篇社論,對民主黨派和知識界在鳴放期間提的意見逐條批駁,進行反擊,批判的一個重點是羅隆基提出要成立“平反委員會”來糾正肅反錯案。中央規定:凡是攻擊肅反的,一律劃為右派。

汪明和我都已預感到前途不妙。文聯大樓里幫黨整風提意見的大字報一夜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憤怒聲討右派的一篇篇檄文。人人爭先貼大字報表白自己無限熱愛共產黨,和資產階級右派劃清界限。劇協的氣氛頓時翻了一個個兒:凡是寫過大字報和在鳴放會上提過意見的人現在都緊張起來,而前一向忍氣吞聲聽群眾批評的領導人則恢復了往日的神采,磨拳擦掌準備反擊了。這時候,汪明急于表態,他理直氣壯地對我說:“我們不是羅隆基,我們擁護黨的領導,我們只是對劇協的肅反提了一點意見,如果我們不及時表態,人們會把我們同羅隆基攪到一起的。”于是就有了這張大字報。

李輝:這批檔案中有不少汪明寫的交代材料。今天你怎么看待他?

杜高:汪明是中國知識分子的另一種悲劇典型。他虔誠地信仰共產黨,黨要他干什么他就毫不猶豫地去干什么,肅反時也整了他,但他天真地以為什么都說了就會得到寬大處理,不僅把平時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上綱上線交代出來,甚至寫了不少不實的材料。后來整理的所謂“小家族”的罪行材料絕大多數就出自他的交代。反右開始后,他在批斗會上跳上臺批判“小家族”和吳祖光,痛哭流涕地交代自己為“小家族”翻案,為此,吳祖光夫婦和一些小家族的朋友們始終不肯原諒他。

盡管汪明的揭發交代給我帶來不少麻煩,但我仍然認為汪明是一個單純熱情的人,他的悲劇正在于他過于單純和天真。他在運動中的積極表現并沒有挽救他,他還是被戴上了極右分子的帽子,開除了公職,送去勞動教養。大約在一九六六年我們在團河農場偶然相遇,那時他已經摘掉帽子,我還在教養中。他對我說:“要相信黨,積極改造,爭取回到革命隊伍。”這是他給我留下的最后一句話。他沒有料到,無論他怎樣努力也沒能“回到革命隊伍”,一九七六年他死于安徽的一個勞改農場。

李輝:請談談一九五八年四月七日這份《呈請勞動教養批示表》當時填寫的過程,你是如何由劇協移交到公安局的?

杜高:一九五八年二月,文化部把劃進“二流堂”、“小家族”的全部人員都召集到一起,開了最后一次會,由副部長劉芝明宣讀了他的長文《從政治上、思想上徹底粉碎“二流堂”“小家族”右派小集團》,算是對我們做了結論。不久,吳祖光、黃苗子、丁聰、田莊、陶冶等隨文化部系統的一批右派送往北大荒勞動。我預想到對我會處理得比他們重,北京是呆不下去了,也會讓我去勞動,但我沒想到自此會成為公安機關的專政對象。

一九五八年四月十八日是我一生難忘的日子。這天早晨,劇協五個罪行最嚴重的右派戴再民、唐湜、汪明、阮文濤和我先后走進王府井大街六十四號文聯大樓第三層的中國劇協黨組辦公室,負責人孫福田、伊兵讓我們在右派罪行結論書上簽上自己的名字,這才亮出原先遮住的處分結論:開除公職,勞動教養。這時,從隔壁房間走出早已等候著我們的公安人員,把我們帶到大門外的一輛卡車上。車先開到東城公安分局,公安人員命令我們在各人的登記表上用黑色油墨印上了兩只手的掌紋,然后就把我們關進了位于自新路的北京監獄看守所。自那天以后,我就與世隔絕,開始了長達十一年半的勞教生涯。

五個人當中,戴再民是年長者,他早在抗日戰爭時期就從事進步戲劇活動,已有二十年黨齡。他曾蹲過國民黨監獄,出獄后又為營救獄中同志到處奔波,飽經政治風霜。他的右派罪行主要是以《戲劇報》記者的名義“煽動”藝人鳴放,“進行反黨活動”。從一個老黨員,老干部頃刻間變成階下囚,勞教分子,這突如其來的變化,他實在難以接受。他蹲在卡車里一言不發,垂著頭,心情沉重。

唐湜也算是一個年長者。他在四十年代就已是小有名氣的新派詩人和翻譯家了。他受西方文學影響很深,追求民主自由和個性解放,發表了很多詩歌和文章,是一位勤奮的作家。這時他也在《戲劇報》工作,他的主要右派罪行是“攻擊肅反運動”。唐湜是一個不善言談忠厚老實的書生,他的生活很清苦,家庭負擔很重,妻子沒有工作,帶著三四個孩子。他被突然送進監獄時,一家人還在等著他回家吃午飯哩。唐湜非常焦急。他臉上流露出的無奈與無告的痛苦,驚慌失措的舉止,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以至四十多年后仍歷歷在目。

五個右派中個人命運最悲慘的是汪明。汪明和我是同案犯。我們都被劃為以吳祖光為首的“小家族”右派集團的首要分子。汪明是一個熱情洋溢感情奔放的青年劇作家,他對共產黨新社會充滿了信任和熱愛。汪明是個孤兒,童年是在難童收容所度過的,后來進了四川戲劇專科學校,參加了當時的進步演劇活動。他曾自告奮勇泅水偷渡邊界,把地下黨的情報送給香港的黨組織,后來他在香港《華商報》工作,他寫劇本,寫散文,歌頌人民革命,同時也拍電影,如著名影片《八千里路云和月》里就有他的鏡頭。新中國成立前夕,他隨香港進步文化人士到北京,任中國青年藝術劇院的編劇。一九五○年冬,他報名參加中國人民志愿軍,他同我又成為朝鮮戰場上的親密戰友。我們曾一同在零下四十度的冰天雪地中度過戰爭的最艱苦的日子,我們曾一同在敵機的照明彈下爬山越嶺夜行軍,一同在山洞里的燭光下創作劇本,又一同在敵機的轟炸中為戰士們演戲。汪明從朝鮮回國后,創作了話劇《第一次功勛》,塑造了一個可愛的青年戰士形象。這是當年表現朝鮮戰爭的一部最富有生活氣息和詩情的劇作,中國青年藝術劇院已經排演成熟,即將在北京公演。不料此時突然爆發胡風反革命事件,由于汪明和路翎的友誼,他被懷疑為與胡風集團有關聯的人物。《第一次功勛》停止上演,汪明被隔離審查交代問題。汪明一直到受了勞動教養的處置,仍然對共產黨和毛澤東滿腔熱愛,他沒有頹喪的表情,對前途似乎仍很有信心。他在公安局里還悄悄對我說:“田漢同志前兩天還同我談話,要我相信黨和毛主席,毛主席是最關懷知識分子的,我們只要努力改造,很快就會回到革命隊伍的。”汪明就是這樣一個天真的人。他一生孤苦伶仃,沒有結過婚,沒有子女,沒有親人。一九七六年粉碎“四人幫”前幾個月,他悲慘地死在安徽一個勞改農場里,沒有一個人為他哭泣。他沒有熬過最后的艱難日子,無聲無息地化作了一堆泥土。一九七九年我平反后,詩人公劉從安徽寫信告訴我汪明已離世的消息,他說,汪明死后只留下了一個日記本。

阮文濤是我們五人中年紀最輕的一個。他是解放后戲劇學院畢業的學生,興高采烈地分配到全國劇協的機關刊《戲劇報》當記者,能和田漢這樣的大戲劇家一道工作,他感到無比的幸福,認為自己前程似錦。一九五七年春,他剛剛和戲劇學院的一位女學生結婚,正陶醉在愛情里。他滿腔熱情地響應黨的號召,積極采訪和組稿,反映戲劇工作者的呼聲。他做夢也想不到這會闖下大禍,招致身敗名裂家破人亡的后果。阮文濤年輕力壯,他被收容教養后,情緒沒有消沉,他相信只要積極勞動就能摘掉右派帽子。

在北京的文化單位中,劇協劃右派的人數、在右派中定為極右分子開除公職的比例,恐怕都位居前列。

在看守所學習一個月以后,我們五個人被送到北大荒興凱湖農場,這以后就分開了。一九五八年底我從興凱湖送回北京,在北苑農場、新都暖氣機械廠改造,還被關在雍和宮收容所、功德林監獄收容所,一九六一年到茶淀清河農場,一九六二年到北京三余莊團河農場,文革后再到清河農場,直到一九六九年遣送回原籍,我幾乎走遍了北京市公安局管轄的所有勞改單位。

黨的三中全會以后,一九七九年春天我們陸續回到了劇協,只是汪明再也回不來了,活著的四個人,年輕人變成了老年人,年長者更加老邁了。

一九七九年一月我在“右派改正決定”上簽了字,盡管那個“改正決定”措辭上有許多保留,不像半年后文化部黨組關于“二流堂”“小家族”的平反決定那樣徹底,我還是真誠地寫上了“感謝黨”。因為二十多年的苦難使我深感它的來之不易。

四、 勞教部分

李輝:我注意到,一九六○年關于你的材料中,你的思想抵觸情緒很大。即使在當時那種情況下,仍然習慣有什么說什么。譬如,別人揭發你在大躍進中不讓別人多干活等。這是與你的性格有關,還是當時對大躍進有所看法?

杜高:一九五八年四月把我送交公安局勞動教養時,我并沒有感到恐懼。這是因為進行了整整一年的反右運動已經把我整得精疲力竭,我急于擺脫那個政治環境,哪怕流放到一個遠遠的、極其艱苦的地方去也會比在這里輕松些。我那時還是一個二十幾歲的青年,我還沒有能力預想到未來被剝奪了人身自由的長期監禁的日子將會怎樣折磨一個人和改變一個人,強制性的思想改造又將怎樣摧毀一個人的精神生命。

像大多數青年人一樣,我曾有著熱情的性格,活潑的思維,自由的意志和一顆充滿美好憧憬的心。像大多數青年人一樣,我敏銳地感受著新事物,接受新鮮的思想,并且喜歡毫無顧忌地對現實發表議論,不但自信,還有那種只有青年人才有的自負和自傲。因此我的性格也就不可避免地與那個壓抑個性、要求絕對統一的極左政治環境產生深刻的矛盾和劇烈的沖突。從逐年積累的檔案材料可以看到,這個矛盾和沖突也就貫穿了我的整個勞動教養的過程,直到歲月無情地給我添上白發,直到我的個性徹底泯滅。

我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還不能適應那個勞改環境,還頑強地保持著我的性格的某些特征,我仍然克制不住地要表達我對現實生活的感受和真實看法,比如材料里記載著我對大躍進的不滿言論,就完全不是由于我當時就對大躍進的荒唐有什么認識,只不過是我忍不住要把自身感受到的“不許睡覺”的苦惱宣泄出來,和對人們打著盹兒強撐著以表示自己干勁沖天的奇怪現象說兩句懷疑的真話而已。當時由于我們與世隔絕,只知道報紙上說的形勢大好,至于大煉鋼鐵、高產衛星田、公共食堂等對農村生產力的破壞以及造成的嚴重惡果,我是在很多年以后才從各種回憶錄中陸續得知的。

李輝:關于兩個窩窩頭專門開批判會,你也很認真地寫檢查,這也算那個時代的一個喜劇。對這件事你有什么可以補充說明的?

杜高:今天重看兩個窩窩頭事件我寫的那篇檢查和人們對我的批判,不禁要發出苦澀的笑來。一九六○年底在北京郊外的一個勞改工廠,那一天輪到我去伙房打飯,同組有一個姓沈的勞教人員,他是工廠的技術員,記不得那天他是有病還是下車間去了,午飯時沒有回來吃他那兩個窩頭。那時饑餓已經開始向我們襲來,沒人吃的兩個窩頭對我是個極大的誘惑,我沒有立即送回伙房。第二天管教干事查問這兩個窩頭的下落,我就趕緊送回伙房了。這本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然而在那個年代,盡管我沒吃那兩個窩窩頭,但是有過想吃的念頭,這就是罪過。為此我批判自己“可恥”、“惡劣”、“貪婪”,一直到“反人民”,從資產階級個人主義再到剝削階級的剝削意識,就這樣還過不了關,還要接受小組批判,沒完沒了。今天的人們會覺得,這些批判是那樣荒唐可笑,但對于當時的我,除了絞盡腦汁上綱上線狠批自己,別無出路。一九六○年的除夕之夜,監舍鐵門外站著荷槍的警衛,擠睡在炕上的人們不知是不是在思念家人,大都翻來覆去沒有入睡,在監舍的昏燈下我趴在炕頭上一字一字地鞭撻自己的靈魂。明天就是新年了,我不會想到,那將是更大饑餓的一個年頭。

在那個環境里,人的生理要求也被上升到政治的高度。前一年工廠里熱火朝天地大躍進,“放衛星”,三天三夜不睡覺,連軸轉地干活,那時,誰要是說想睡覺,干活時打了個瞌睡,人們就要批判你對大躍進的態度,你就是犯了嚴重的政治錯誤。到了一九六○年,糧食緊張了,定量減少了,誰要是說餓,吃不飽,想多吃一個窩窩頭,那就是對待“三面紅旗”和“暫時困難”的態度問題,這就是那個歷史時代的政治。兩個窩窩頭的那篇檢查就是在這種背景下寫的。

李輝:一九六一年四月,監管負責人的評語很嚴厲,一句話“再勞教三年”,便決定了你的命運。你當時知道這個決定后的反應現在還記得嗎?在一九六二年一月你寫的《思想總結》中談到了對決定的認識,那么,這些話中的真實性有多大?

杜高:勞動教養原先是不規定具體年限的,一般最長三年,根據各人的具體表現確定時間長短,有很大的靈活性。到了一九六一年四月,我已被收容教養滿了三年時,政府又頒布了新規定,像勞改犯判刑期一樣,給勞教人員定勞教年限。考核每個人的表現分別六類(從定期半年到最長三年)進行處理。我記得這一天,刮著大風,我們蹲在勞改廠的一個空坪里,緊張地聽管教干部宣讀名單。我被劃入“表現很壞”的一類,繼續教養三年。這樣,我要到一九六四年四月才能解除教養了。

聽到這個宣判,我的心情很沉重。留在這個工廠里勞教的右派分子,大都是技術人員,他們一般都是繼續教養一年或二年,只有我一個右派定期三年。散會后,負責管教我的李干事同我談話,他抽著煙,眨巴著眼,用天津味的普通話問我:“你知道為什么定你三年嗎?”我回答不知道。他發怒了,一條腿踩在椅子上,一口煙噴到了我的眼睛里,我用手揉了揉眼睛,他冷笑了一聲:“這時候想哭了不是?遲了!當初罵我們的時候怎么不想想?你以為政府不知道是嗎?你罵我們是沙皇的獄吏,你太反動了,告訴你,我們是革命的干部!”我低下頭,不再申辯。因為申辯已經沒有用了。我明白過來,就憑著一個小青年的一個匯報,既不用調查核實,更不用經過法律程序,就決定了我三年的政治命運。

李輝:你在什么場合用了“沙皇的獄吏”這樣的字眼?

杜高:那是在冬日大休的日子。關在監舍里的教養分子們坐在院子里曬太陽,一個小伙子靠在墻角捧著一本厚厚的書在看。我認識他,他在技術股繪圖,原來是大學一年級的學生,偷東西被送了進來,大約二十來歲。我走過去,翻了翻這本破破爛爛扯掉了封面的書,原來他看的是托爾斯泰的《復活》,正看到瑪斯洛娃關進監獄的那一章。我們聊起天來,大概從沙皇的獄吏說到我們在勞教工廠的處境,或許還發了幾句牢騷。顯然,這位小伙子向李干事匯報了我們的談話,他是怎么說的我不得而知,他為著靠攏政府,爭取自己早日解除,不惜坑害了我。

這件事給了我一個沉痛的教訓,在這個用告密來換取自由的環境里,我必須學會警惕,時刻檢點自己的言行。這一年我已經三十歲了。

幾天以后的一個深夜,李干事忽然來把我叫醒,要我收拾好衣物,我便隨一批新收容的勞教分子被送到了茶淀農場繼續改造。

我再聽到有關李干事的消息是在五、六年后。我因胸膜破裂被送進團河農場二大隊的職工病房休養,正值文革高潮,公安系統內部的運動也如火如荼地激烈展開,我不時從病房的窗口看到農場干部們被揪斗的場面,真令我驚心動魄。從病友的閑談里,我聽到李干事被群眾用皮帶打死了的消息,據說查出解放前他在天津衛當過警察。他死得很慘。也許,他也是一個冤案。

李輝:一個人的印象就決定了你在勞改農場再呆三年。這新增加的三年是怎樣度過的?

杜高:李干事給我追加的這三年,是我在生死線上掙扎的最嚴酷的三年。

從一九六一年夏天開始,整個勞改農場籠罩在一片愈來愈可怕的大饑饉的恐慌、凄慘和混亂之中。沒有任何力量能比得上饑餓的威力,饑餓能摧垮人的理性把人逼瘋,饑餓能剝掉人的自尊讓人赤裸裸地展露最原始的動物本能。這時,我才認識自己只不過是一個卑微的生物。這是我永遠不能忘記的一段人生體驗,至今回想起來都禁不住心靈顫栗。

我們的口糧減到每天只有兩個窩窩頭,副食只剩下一勺漂著幾片菜葉的清湯和一塊咸菜。最初我們還能用精神和意志來忍受饑餓,靠拼命喝水來脹飽肚子。后來,人人的臉都腫得圓圓的,兩條腿浮腫得提不起來,尋找食物便成為我們生存的唯一追求了。

我的一個同鄉謝自渝是北京一所工業大學的高材生,他的伯父是湖南備受尊敬的老干部謝華。謝自渝對研讀馬克思主義有濃厚興趣,他在蘇聯批判鐵托的時候,認為鐵托的理論有道理,在學校發表意見引起了校方注意。這個天真的學子寫了一封支持鐵托觀點的信,準備親自送到南斯拉夫駐中國大使館。他跑到大使館門口,剛掏出信,就被人抓住送回學校。打成右派送勞動教養時,他的手提包里除了幾件衣物,就是三大本《資本論》。他才二十幾歲,還做著羅曼蒂克的夢,準備一邊用強體力勞動來磨煉意志,一邊深入研讀馬克思的著作。即使在吃不飽飯的情況下,這個矮矮敦敦的青年在勞動中還拼命創高效,挖土方的時候他還硬挺著,漲紅著腮幫抬起三百多斤重的大抬筐。在饑餓的這一年,他以極大的意志力克制著自己,絕不像我這樣露出一副饑餓難忍的狼狽相。但是,一次在水稻田里拔草,一條蛇向他游來,他頓時像發現了寶物一樣,瞪圓兩只眼睛撲了上去,一把扭住那條蛇,瘋了似的一口咬下蛇頭,三嚼兩嚼吞進肚里。就這樣,他生生地吃掉了一條蛇。那情景真叫人驚駭。

我雖沒有他那么大的勇氣和本領,但也是從早到晚一門心思尋覓食物。除了吃,什么都不顧了。在檔案里還保留了我的一些思想檢查,檢討自己的“墮落”。可是檢討歸檢討,求生還是人的第一本能。我曾用僅有的一雙新布鞋和一件毛背心和附近的農民換了兩個糠窩窩頭充饑。我在地里尋覓野菜,有時能拔到一些馬齒莧和胡蘿卜纓子,晚上躲在廁所后面監管隊長看不見的墻旮旯里,用兩塊磚架起臉盆燒些柴草煮熟了吃。沒過多久,野菜挖不到了,天氣漸漸涼了,饑餓愈來愈嚴重。有一次,我從拖拉機翻過的大田里挖到了十多頭大白菜根,真是高興極了。收工后我照舊端著臉盆躲到廁所后面去架我的灶,但是這一天點火的人太多,天又黑得早,一堆堆小火串成了一長條火龍,引起了警衛的注意。我正蹲在地上燒火,忽然聽到有人喊:“隊長來啦!快跑!”人們急忙把火踏滅端起臉盆就跑,我也跟著跑,慌亂中一腳踏進了一個被稻草和枯葉蓋住的尿坑里,我緊緊地抱住臉盆,不讓煮熟的菜根潑掉。浸濕的棉褲很重,我費力地把腿從尿坑里拔出來,艱難地回到監舍,先把那一盆菜根吃下肚子,再脫下棉褲到火炕口去烤干。

又有一天,我被派到場院去干水稻脫谷的活兒。干這個活雖然很累,但大伙兒都樂意干,因為有機會偷吃大米。隊長在場院走來走去監視我們,收工時要大家把衣兜翻出來檢查,但人們仍趁他不備抓起一把稻谷塞進棉衣兜里,然后假裝大小便,躲到稻草堆后面,用鞋底搓掉谷殼,把生米塞進嘴里。吃了幾次生米,我們都覺得肚子脹痛,拉不出大便。隊長發現生稻谷也有人吃,把我們狠狠地訓斥了一通,不再派我們去場院了。

這年立冬的那天早晨,白茫茫的一片冬霧,天氣陰冷,我們懷里揣著一個中午吃的窩窩頭到很遠的大田里去拾稻穗,每人一行,從這頭到那頭足有一里多路,我們慢慢地朝前走著,遺落在地里的稻穗早被附近的農民撿光了,我撿不到幾穗。但這一天我卻有了意外的收獲,因為霜降,蝗蟲飛不動了,一只又一只落到了我的腳前,我順手抓住它們藏進了棉衣里。收工回來后掏出來一數,竟有二十多只,我把它們穿在一根鐵絲上,點燃一張報紙,烤焦的螞蚱香味撲鼻,真是那個年代里難忘的美食。

入冬以后,電網包圍著的勞教分場被一種恐怖的氣氛壓迫著。可怕的肝炎病毒在這里迅速蔓延,病號一天天增多,饑餓的人們蜷縮在炕上呻吟。我半夜醒來,常常聽到抬走死人的聲音。我已經麻木了,周圍的死亡不再使我震動,我的腿浮腫著,走路十分吃力,我開始咯血,身體越來越虛弱,似乎只剩下一絲微弱的呼吸了。

年末,一個大雪紛飛的日子,忽然來了命令,把各分場的右派勞教分子集中到農場西荒地的一個沒有電網的小分場里,伙食也有了一點改善,晚餐的兩個白薯窩頭改為一大舀煮得很稠的大米稀飯。這一舀子大米粥竟成了我們生存的動力,它太好吃了,以至我們從早晨睜開眼睛就盼望著天快些黑。粥是用大木桶盛著的,隊長站在粥桶旁監督著,我們端著飯盆排著隊每人領一舀子。這時冒出來一個人物,名叫高健,大高個子,東北人,部隊文工團的二胡演奏員,他真聰明,在出工的路上撿了一只破鞋,他把膠底修剪成一個刮片,洗得干干凈凈藏在懷里,他很快把自己那份粥喝完,蹲在粥桶邊,等最后一個人領完粥,他突然撲向粥桶,把桶推倒,一頭鉆進桶里,用他的刮片把粘在桶壁上的粥汁刮下來,竟刮滿一飯盆!這情景使監管隊長也目瞪口呆,他披著軍大衣叼著一支煙鄙夷地吐出一句:“真是條狗!”

可憐這個高健,獨占粥桶的日子沒有幾天,別人也發明了各種工具搶刮粥桶。高健到底沒能救活自己,還是死在了那個饑餓的年月里。

一天早晨,排隊出工的鐘聲敲響以后,我從被子里坐起來,忽然胸背劇烈疼痛,胳膊抬不起來了,穿不上衣服,只得坐在炕上喘息,隊長已經開始點名,班長跑回來拽我下炕,我掙扎著跟著隊伍到了工地,靠在冰凍的土坡上,這時隊長走過來厲聲訓斥我:“不要裝病,快起來干活去!”無論我怎樣哀求,他都不相信我已是一個奄奄一息的病人。我只好咬牙站起來。現在我都很難想象,在沒有任何藥物的情況下,我是怎么熬過那個冬天的。

一九六二年五月,各農場的右派分子都調回北京南郊團河農場三余莊集中改造。剛到的第二天早上,一位監管我們的高隊長來查房。我躺在炕上,他看見我枕邊放著的一個罐頭盒里吐滿了血,他沉吟了一下,說:“你到病號組去,不要出工了。”我很感激他,他是這些年來第一個用這么和藹的語調對我說話的隊長。

李輝:一九六四年五月你被解除勞動教養了嗎?在這之后的處境和教養期間有多大區別?

杜高:到一九六四年五月,我雖然“繼續教養三年”也期滿了,但并沒有被解除勞教。這以后若干年,解除右派勞教的程序無聲無息地中止了。

一九六四年五月是當時集中在團河農場改造的二百多個右派勞教分子們熱切盼望的日子,這是所有定期三年的人勞教期滿的月份。人們幾年來忍受各種困苦,就是為了爭取按期解除。盡管解除勞教、摘掉右派帽子,對于我們的意義并不在于它將使我們恢復過去的社會職務和政治身份,那是不可能的。在這之前,定期在三年以下的右派,都陸續按期解除了勞教,但摘掉帽子后被叫做“摘帽右派”,是公民中的“另類”;他們仍被留在勞改農場“就業”,接受監督,也不是一般的職工。但他們可以到食堂去買飯,可以吃上白面饅頭,還可以回家看看自己的親人;他們的宿舍外面沒有鐵絲網,勞動的時候不再有荷槍的警衛監視。

然而,就是對這一點點自由的向往和吃一頓飽飯的渴求,也都成了我們難以實現的奢望。

五月的日子在期待中一天天過去,但始終沒有解除勞教的消息。焦慮不安的情緒漸漸在勞教隊中蔓延,人們忍不住詢問隊長,為什么到期不宣布解除?隊長也露出為難的表情,甚至透露說,農場把你們的表現材料已如期上報了,批準的權力不在隊里。那么,是不是上面的政策又變了?三年前的規定又不作數了?對右派又要有新的處置了?……各種猜測和小道消息在右派隊里傳播開來。為了穩定這二百多人的情緒,農場的場長特地到教養隊來講了一次話,他說:“誰說黨的政策變了?誰說政府說話不作數了?你們不要聽信謠言,黨的政策沒有變,也不會變,政府說話是作數的。誰改造好了就摘掉誰的帽子,什么時候改造好了,就什么時候摘掉帽子。現在一個都沒有解除也是對你們的考驗,考驗你們是不是信任政府,安心改造。……主動權在你們自己手里,你們要自己去爭取光明前途。……”

就這么一番話,又一次決定了我繼續教養的命運。如果說一九六一年宣布延期三年是由于我“表現很壞”,那么這次無期限延期,就連理由也不說了。從一九五八年的不定期勞教到一九六一年的延期三年,再到一九六四年的無限期延期,就是我勞動教養進行的三部曲,我的青春和生命也就在這每一個節拍里消逝著。

場長講話以后,我們無可奈何地沉靜下來。悲觀消沉的情緒籠罩著右派隊,人們失望了,意識到右派的命運完全不取決于個人表現,而是牢牢掌握在最高領導手里,任何個人努力都是徒勞的,自己能做的只是保住生命,活一天是一天。

但確實也有一些青年學生,雖然被視為黨的敵人仍然對共產黨一片赤誠,真心信任。我常常想起一個青年肖其中,很為他的不幸難過。肖其中是北大西語系法文專業二年級學生,是一個農家子弟。他的父兄對他寄以厚望,他不敢把自己當了右派告訴家里。他思家心切,深信場長說的只要積極勞動表現好就可以早日解除教養回家鄉去。他努力爭取,從不懈怠。我那時在隊里做宣傳員,每天寫黑板報,肖其中是最熱情的投稿人,他喜歡寫詩,用美麗的辭句歌頌勞動,歌頌黨。他也是最忠實的讀者,每天收工后他總端著飯盆站在黑板報前一邊啃窩窩頭一邊看勞動簡報,發現受表揚的人中有他的名字時,他總會流露出欣喜。他非常重視這種表揚,希望政府了解他的改造成績,早一天讓他成為自由的公民。一九六五年麥收時節,他從早下地割麥一直干到天黑收工,中午都不休息。他在一九六一年大饑餓的日子里患過肝炎,全不在意,自信年輕力壯,不吃藥不請假。這時他又常感到胃部疼痛,在麥田里,他捂著肚子向我跑來,氣喘吁吁地報喜:“我今天割麥又創了高效!”我看他強忍著疼痛,額頭上滲出一顆顆汗珠,勸他要求隊長帶他去場部醫院檢查,他笑笑說:“我沒什么,我還就怕像你這樣得了肺病,不能干活就糟了!”

就是這樣一個拿自己青春的生命作為代價來爭取政府寬大的青年學生,卻喚不起政府一絲一毫的憐惜,硬是不解除他的勞教。更大的悲哀是,他的創高效又常常是對其他難友的威脅,他越積極就越孤立,常常遭到譏笑:“上了黑板報又能撈到什么?”沒有人同情他的病痛。

第二年秋天,我在一次勞動中胸膜破裂,被抬到農場職工病房休養。

一天,從教養隊又來了一輛板車,車上躺著肖其中,他閉著眼睛好像已經昏迷了。醫生說他的腹部脹滿了水,已經是肝硬化晚期了。兩三天后的一個深夜,病房里傳來騷動的聲音,有人急促地說:“快給教養隊打電話,天亮前把人送去燒了!”肖其中死了。他終于沒能等到自由的那一天,這個農家子弟的青春生命就在這個靜夜里熄滅了。

我卻活著繼續等待政府的寬大。一年過去了,又是一年。現在從檔案里可以看到,每年教養隊的確為我填寫了一份解除勞教申請表,但“處、分局意見”一欄里都是空白的。表格中有關我的基本情況如罪行等項,一年年照抄下來,一字未變,惟一變動的是我的年齡。每填一張,便增加一歲。一直到一九六九年四月,軍管會批準我解除勞教,但拖到國慶節才宣布,十一月我被遣送回原籍。

在我國實行勞動教養制度以來,像我這樣勞動教養居然長達十二個年頭,恐怕也是罕見的一個案例吧!

李輝:從《關于杜高回隊后和我的一些談話內容》看,盡管經歷了多年勞教,你對政治還是非常關心。文革初期對文藝界的情況也還是很關注,并且發表一些議論。你這是不是本性難移?

杜高:這一份匯報材料,比較實在地記錄了我當時的一些言論,至少沒有惡意地斷章取義,妄加罪名,這在當時就算難得了。文革爆發以后,我又一次大量咯血,被送到場部醫院。在那里,我聽到了一些文革的信息。文革是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首當其沖的又是文藝界,這不能不引起我的震驚、關注、思考和猜測,我雖然被禁閉在勞改農場,仍然密切地注視著國家的政治變動,因為這首先關聯著我個人的命運。坦白地說,每當我聽到文藝界一批批的人被打倒,被揪斗,而許多人就是在反胡風運動和反右運動中猛烈斗爭我的人時,我的感情是復雜的,禁不住要發出幾聲慨嘆。

李輝:一九六六年初你們怎么收聽“美國之音”?當時不怕被揭發嗎?

杜高:這是很富戲劇性的一個現象。勞教隊是不允許帶收音機的,誰也沒有收音機。但早晨出工的路上或在田野里干活時,卻常常傳播一些外面世界的驚人的新消息。如彭真市長被揪斗了,公安部長羅瑞卿是反黨分子,國家主席和黨的總書記組織了一個反黨司令部等等。據說消息是“美國之音”播出的。是誰收聽到的,是誰第一個傳出來的,誰也不知道,也沒人打聽,反正各種消息就這樣傳開了。右派隊里有能人,有的人找來幾個小零件自己就可以攢一個很簡陋的收音機,也許就是用它在半夜或清晨偶爾收聽到了“美國之音”。

這個現象表明,被囚禁被隔離的人們多么渴望知道外面世界的變化,而人們又總是用自己所具有的能力和智慧來沖破禁錮,絕對的封鎖是困難的。

李輝:從一九六九年的“匯報”看,你在這時還經常發表對現狀不滿的言論。為什么?

杜高:這些“匯報”是不準確的,寫這些材料的人有各種不同動機,多數是為著表現自己靠攏政府,改造有進步。經常是抓住聽到的只言片語,加以夸大或上綱上線,所以這些材料不能反映一個人的真實的思想狀態。

一九六九年是我勞動教養的第十二個年頭,在這漫長的歲月里,我不但因為長期患病得不到治療身體已經極度衰弱,而且因為政治前途的無望和人生前景的迷茫整個精神世界也已瀕于崩潰,我早已不是十多年前那個愛發議論的青年了。一九六九年初秋又因為一次在水渠勞動,浸泡在深水里患了急性肺炎,我又開始咯血。長期的缺乏營養和半饑餓的狀態使我感到自己已無力再熬過這個冬天了。在當時的處境中對死亡并不怎么感到恐怖,但求生的本能還是使我迫切渴望盡早解除教養,恢復自由。到了這時候,我只有不斷地向毛主席悔罪,發誓永遠按照他的言論來說話,絕不允許自己有任何一點其他想法,只求給我一條生路。文革把整個中國文藝界徹底搗毀了,一九六七年十二月《人民日報》重又批判“二流堂”“小家族”,指出后臺老板是劉少奇。我更感到處境危難,所以這時我已不可能有什么敏銳的政治反應,更沒有勇氣發表什么對現實的不滿言論了。

李輝:最后一份檔案是關于你被摘帽并送回原籍的材料,時間已是一九六九年,距你打成右派開始勞教十二年。你自己坦率地講,這么長的勞教,你認為對自己的思想改造到底是否起到作用?如果有,是哪些?

杜高:我在前面已經談到由勞改農場遣送回原籍以后的一般情況。我在長沙街道上做臨時工的八、九年雖然是艱難的和貧窮的,但總算安全和自在。這就是因為我經過了十二年的勞教磨難已經是一個飽經風霜,相當懂得政治世故的中年人了。生活逼迫我學會適應那個特殊的政治環境,并且早已懂得在這塊土地上生存的第一要義是在政治上保護自己。我時刻意識到周圍的革命群眾在監視著我,我十分謹慎地活著,夾著尾巴做人,不忘自己是一個罪孽深重的“摘帽右派”,從不敢得意忘形。我兢兢業業地干活,不論居委會派我去挑沙子,挖防空洞, 還是到翻砂廠抬鐵水,拖板車送鐵塊,我都賣力地干,不論一個月給我二十元工錢還是四十元工錢,我都一樣感激地收下,從不討價還價。只要想想過去的十二年在勞改農場過的是什么樣的日子,我就再不會有任何物質上的奢求。我悄悄地向有公費醫療待遇的母親要來一點藥品醫治我的肺病,我不能讓人們知道我患有結核病,我怕失去工作。為了生存,我必須努力學會技術,工業描圖或制作教具等等;我后來住在街道蓋居民樓的一間堆石灰的小工棚里,在那里建起了一個教具車間。街道干部找我談話時,我像過去站在監管隊長面前那樣,唯唯諾諾,把他們當成“無產階級專政”。問到我的思想時,我會流暢地背誦一段語錄再接著匯報。

有一次,戶籍警對我說:“革委會的頭頭說像你這樣老老實實的右派,算是改造好了。”

在我的身上再也找不到青年時期的影子了,我變了一個人。

十二年的監禁雖然越來越成為遠去的歲月,加上我有意地忘卻它,絕不再回想,但它卻仍要不時地重現在我的噩夢中,一次次把我驚醒。這使我痛苦不堪,似乎它已埋藏到了我的意識的深處,提醒我不要忘記是一個有罪的人。

一九八○年春天,我五十歲那年,終于有了一個自己的小家。我的妻子溫柔地愛著我,我感受到了幸福,但噩夢還是跟隨著我。我常常在夢中又回到了勞教隊,又看見了監管隊長嚴厲的臉,又宣布延長我的勞教期……我驚恐地大叫,渾身冷汗。妻子嘆息著,可憐我。在我結婚半年以后,不知說起一件什么事,我大笑起來。妻子忽然說:“你笑了,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你真正的笑。”這一次,她哭了起來。

和“小家族”的朋友們相比,我是幸運的。汪明、田莊、羅堅、蔡亮,一個個比我有價值的生命先后化為煙塵,無聲地飄逝了。而我還活著。

二十多年來,我,一個渺小的生命,也隨著中國社會的巨大變革,艱難地掙脫長期的精神禁錮,一步步地重新找回被迫失去了的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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