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睿壯
在美國教書時,一次有個專修中國研究、經常閱讀中國報刊的學生問我:“中國人怎么連阿拉伯數字的分節號都不知道用?……”言外之意似乎很難相信一個能放衛星的國家在數字表達上竟還如此落后。我聽罷不禁搖頭苦笑。我們落后的地方確實很多,但在分節號這個問題上帶這頂帽子卻冤得很,因為我們過去也曾先進過,只是后來一紙行政命令又把我們送回了落后的行列。
自打我上小學起,就學會了使用分節號:三位以上的數字從右邊起每夠三位就在第三位數字的左面加一分節號,如1,657,828。這樣,從右邊起第一個分節號左面的數字就是千位,第二個分節號左面是百萬,第三個分節號左面是十億,等等。這一標點符號的好處是顯而易見的,尤其在閱讀多位數字時,根據分節號便能立即斷定它的最高數位。常用的數字,多不過上億,由兩個分節號把九個數位分成三組,一目了然,讀起來毫不費力。分節號的用法與英語民族的思維方式相吻合,因為它所斷開的數位,恰好都是他們慣用的計數單位,如千 (thousand)、百萬(million)、十億(billion) 等。對于習慣以萬、億為計數單位的中國人來說,這一方法雖不如對英語民族來得方便,在讀數時略加變通卻也不失為一種便捷的輔助手段。
然而這分節號不知招誰惹誰了,忽然橫遭取締,一夜之間便從全中國的所有出版物上消失了。于是當人們在報上讀到1990年中國人口為1160017381時,或在書中讀到某官吏貪污公款人民幣10147888元時,就只好借助手指的幫助(不然會看花了眼)去一位一位地數。即使在尾數為零或不求精確時可以用萬或億為單位將數字縮短,要讀懂174600萬這樣的數字也并非易事:首先還是得一位一位地數出那數字的最高位為十萬,然后才能讀出“十七萬四千六百萬”來,但這種讀法仍不符合我們中國人使用計數單位的習慣,還要經過再一次轉換,變成“十七億四千六百萬”才便于理解。這樣七轉八轉,既費神又耗時。作為對比,如果用分節號將該數表達為1,746,000,000,則只要記住(實際上看熟了根本用不著記,一眼就能認出)右起第三個分節號的左面是十億位,就可立即將“十七億四千六百萬”一次讀出。有些數字不甚重要,跳過不讀也罷,但有的就得細究,只好耐著性子去數。譬如,在一份雜志上讀到“天堂與我們的距離是1799995500英里”時,出于對自己離天堂有多遠的關切,便不厭其煩地去數,掐了一下秒表,用了七秒多才讀出。作為對照,若將同一數字以分節號標出,不到兩秒即可讀出。假設不用分節號在每一個讀數上平均浪費三秒鐘,將它乘以每人一年中平均讀到的數字總數,再乘以中國的讀者人數,得到的將是我國讀者每年高達天文數字的時間浪費。
這種不便和浪費對于不讀書、不看報、凡事聽匯報的人來說是無礙的,但對像我這樣以讀書看報為業的人來說就不是一件小事了。再加上一點匹夫為天下憂的責任感,便在大約十年前給人民日報海外版寫了一封信(我當時旅居國外),呼吁他們向有關部門查明原委,改謬歸正。然而大概因為人民日報是專管治國安邦的大事的,所以對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不屑作答。待十年后回到國內一看,大家還是依舊在用手指幫忙點數位讀數。愕然之下只好放下教書的正業不務,去調查事情的來龍去脈。
原來事出國家語言文字工作委員會、國家出版局、國家標準局、國家計量局、國務院辦公廳秘書局、中宣部新聞局和出版局制定并于1987年2月起在全國實行的一則“關于出版物上數字用法的試行規定”。該規定稱,“4位和4位以上的數字,采用國際通行的三位分節法。節與節之間空半個阿拉伯數字的位置。非科技專業書刊目前可不分節。但用‘,號分節的辦法不符合國際標準和國家標準,應該廢止。”問題就出在最后這句話上。說分節號不符合國家標準是不能成立的。“規定”頒布前的國家標準是什么,我不得而知,只能從全國出版物一體使用的情況推斷存在一個要求,至少也是允許使用分節號的國家標準的。再者,“規定”本身就是國家標準,你不作如此規定,何來“不符”之說?
然而謬誤最甚的還是說分節號的使用“不符合國際標準”。我希望“規定”的制定者和支持者能出來說明這“國際標準”是指誰家的標準,以便查證。據我所知,包括聯合國及其所屬組織在內的所有主要國際組織的出版物都一直在使用分節號;在世界頭號出版大國、事實上設定國際標準的美國,幾乎所有正規出版物(包括報刊書籍)也都使用分節號;難道它們都不符合“規定”所指的“國際標準”?美國的出版物對稿件的格式和標點的要求極其嚴格,《芝加哥格式手冊》(The Chicago Manual of Style) 是多數出版物普遍遵循的標準,還有一些專業組織對本行業的出版物也有各自特定的規范,如美國心理學會格式(APA Style)、美國生物學編輯理事會格式(CBE Style)等,都對包括標點符號在內的寫作格式作了具體而微的規定。美國市面上眾多為作者提供寫作指導的“作者手冊”,根據這些主要標準不厭其詳地例舉各種標點的每一種用法,以幫助作者“達標”。我查了幾本最暢銷的此類手冊,發現它們也無一例外地將分節號列為逗號的規范用法之一。
既然國家標準和國際標準都不是問題,以一紙行政命令去廢止一個沿用多年而有行之有效的作法,代之以既不便又浪費的“新例”,不免有多此一舉、庸人自擾之嫌。糟糕的是這條規定不止于自擾,還把全國數以億計的讀者也擾了進去。而且“規定”的其他部分也站不住腳。用空半個位置的辦法取代分節號,一是沒有必要,二是讀來沒有分節號顯而易見,三是徒增了打字、排版的難度。而“非科技專業書刊目前可不分節”一款更是后患無窮,成為充斥我們的書刊報章中一長串一長串擠在一起令人頭痛的數字的禍根。科技專業書刊畢竟只是出版物中的一小部分,而且也不是普通人的日常讀物。
我愿借《書屋》這塊讀書人的園地呼吁頒發上述“規定”的有關部門,特別是當年參與制定者,能向公眾解釋該條規定的出臺經過和依據,或有可以辯解之處,也不妨力陳原由,交由讀者群體、出版界和有關專家公議。如果無法對之作有效辯護,則應盡快修訂條例,以免謬誤及其危害延續下去。在得到進一步證據之前,無法斷定這是否是一起長官意志導致荒謬決策的案例,盡管我很有理由懷疑如此。如果事實證明真是這樣,我希望從中得到糾正的將不僅是一個標點符號的用法,而且是有關部門的瞎指揮。
后記:在為這篇短文所作的調研中發現,原來上述“規定”還引起了一個有更有爭議的問題,即數字應該以阿拉伯數碼還是以漢字表示。包括一些文化名人在內的不少作者曾在多種刊物上著文對“規定”的該項內容及“規定”的制定程序提出異議,但毫無效果。連于光遠先生那么有影響的人物都苦于進言無門、四處碰壁(《書屋》1999.2),更遑論平頭百姓,足見主管部門官僚主義積習之深。《人民日報》海外版去年總算兩次刊登了有關此事的讀者來信和國家語委一名官員很不像樣的答復,其中沒有任何平等的、說理的討論,只有居高臨下的“訓政”,為“規定”評功擺好,對批評文過飾非。這不由令人想起去年杭州市電信局一名副局長“舌戰群儒”的奇聞,該名官商在投訴答辯會強詞奪理、胡攪蠻纏,只身一人頂住了代表一百多位浙大教授的十二名專家的質詢而立于不敗之地。其實說怪也不怪,任何人只要占據了以政府權力為后盾的壟斷地位——不管壟斷的是商業還是文化——就都能像他們一樣擁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神功。只要我們的行政部門還不受責任制(accountability)的制約,它們就還會繼續無視民意、我行我素。當然這里的問題還不止于行政當局:新聞媒體(尤其是全國第一報《人民日報》和側重文教的《光明日報》)和全國人大(尤其是文教委)也應該反省一下為什么不能在這一問題上起到反映民意、組織討論、溝通朝野的作用。這是不是也是一種失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