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煙廠停辦之后

本刊記者　黃　娜　　發自湖北建始

煙草業曾是這個鄂西小城的產業支柱，它破產停辦后，小城應如何盤點歷史、重尋出路？

是破產后的煙廠格外破落，還是破落的煙廠終于破產？反正，當我們在這里出現時，只有幾個門衛圍著火爐聊天，向我們投以慵懶、詢問的眼神。車間里是早就沒有生產的了，辦公樓里的人聲是在討論破產后的事宜。廠區非常空曠，冰涼的秋雨中，只有廣場上的廠標雕塑無聲地向我們訴說曾經的生機和燦爛。

這個破產的建始煙廠是湖北省建始縣的最大企業，地處湖北少數民族地區，地處西部大開發的范圍之內，而建始縣是個在地圖上都很難找到的地方。從全國范圍來看，這個煙廠規模太小，在“抓大放小”的改革洪流中，它是當仁不讓的要被破產的100多個小煙廠之一。畢竟，越跑越快的中國戰車已經拖不動這么多沉重的包袱。建始煙廠的虧損額是一年比一年大了。

山里人的生命線

建始煙廠是我們在當地所能看到的唯一現代化的企業。在建始那條節奏緩慢的街道上，煙廠職工曾經有著最快的腳步和生活節拍。

一個煙廠老職工動情地對我們說：“沒有任何一個建始人敢拍著胸脯說自己沒有得到過建始煙廠的好處。要是沒有這個煙廠，大部分建始人現在都還頓頓苞谷洋芋（玉米土豆）呢！”

建始縣地處鄂西南部山區，屬于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南北山巒雄峻，交通極為不便，是典型的老少邊窮地區，一直是湖北省最貧窮落后的地區。但該地氣候溫和，雨量充沛，適宜農作物生長，尤其適宜于白肋煙的生長。這里的白肋煙的質量號稱全國第一，亞洲第一。煙草行業的高利潤吸引著渴望脫貧的山里人，1973年，國有企業建始煙廠誕生了。27年來，這個廠子已經發展為擁有職工3000余人，年上繳利稅最高逾億的中型企業。其產品多次榮獲湖北省“馳名商標”和“消費者滿意商品”稱號。直到它破產前夕，還穩穩坐在“湖北省工業產品銷售收入100強”的位子上。

毫無疑問，建始煙廠為山里人帶來了脫貧和致富的福音，建始成為一個建立在煙葉上的縣城，財政收入95%以上靠煙廠上繳的利稅，建始電視臺的新聞曾經就是建始煙廠新聞的代名詞，而老少三代都是煙廠職工的家庭也比比皆是，家里有人在煙廠上班曾經就代表著一家人三餐有了保障……

建始人期望著這個企業的千秋萬代，因為它與他們的命運息息相關。

但是到了2001年，不知道從哪一個清晨開始，建始人見面的寒暄變成了這樣一句話：我們煙廠怎么就要破產了呢？

是啊，煙草業不是高利潤行業嗎？為什么會連年虧損？煙廠的產品不是名牌嗎？為什么會產大于銷？

是誰惹的禍？

建始煙廠已經走到了它的遲暮時節。一因政策，二因自己。

全國“抓大放小”的改革當中，對于鋼鐵、石化、制糖、建材等行業的一大批小企業采取了一律關閉的措施。根據相關政策法規，這些企業基本上屬于浪費資源、污染環境、質量低劣、技術落后、不符合安全生產條件之列。

應該說，總量調控、淘汰規模、壓縮剩余生產能力是目前國家企業結構調整的一個重點，而對于煙草行業而言，規模經營在市場經濟條件下尤為重要。日本、美國等煙草強國，每個國家只有一兩家煙草企業，而我國以湖北省為例，幾乎每個縣都有一家煙廠，市場集中度和品牌集中度極為低下。國家煙草專賣局在1997年就發布文件，年產10萬箱以下的煙廠都屬于小煙廠，要予以關閉，一共要關閉100多家小煙廠。而建始煙廠，恰好是年產9.7萬箱。

然而生產規模低并不是造成建始煙廠覆亡的根本原因，因為從1997年開始，建始煙廠已經年年虧損，虧損率最高已經超過了100%，就是說，它停產比它生產造成的損失還要小些，這樣的企業走向破產是必然的。

但是，一種憤懣的聲音漸漸大了起來：煙草行業這樣高的利潤額，為什么會這樣虧損？是什么造成的？

是如省級領導所言，由于它設備落后，長期不規范經營，違反煙草專賣規定、過多生產而又沒有市場嗎？據記者了解，該廠的設備，尤其卷接設備是國內外領先的。而作為一個至少是名義上的先進企業，其不規范的生產和經營的現象能夠如此突出嗎？如果這是事實，那么相關領導和上級主管部門應該負什么樣的責任呢？如果說它的產品沒有市場，那么煙廠那么多的榮耀從哪里來呢？至少它曾經輝煌過才能在27年間成為這個縣城的命脈吧？27年的不規范經營無論從哪個方面，說得通嗎？

那么，這一切又是什么造成的？

當地人指點我們去看有名的安樂小區和富豪街，在這個貧窮的山區小城，那里有著讓人眼熱的風景，一片片的豪華小別墅坐落有致。人們告訴我，這里屬于受惠于煙草行業的高官。

似乎是為大家的呼聲作注腳，建始煙廠的最后一任煙葉科科長何某在煙廠破產前夕鋃鐺入獄，巨額財產來源不明（案件還沒有公審，具體數額不明）。

一名煙廠的中層干部對我們說:你去看看，每一個倒閉的煙廠下面，都有一個可怕的黑幕，涉及的經濟犯罪都是驚人的。

走向何方？

煙廠關了之后怎么辦？

可能這才是最為嚴峻的問題。

建始縣城的失業率已經超過10%（建始縣城人口5萬，失業人口超過5000，不到10人中就有一個失業者）。建始縣產業單一，沒有替代產業，失去煙廠稅收的縣財政將陷入極大的財政恐慌，600萬元財政支出無處尋覓，所有的公務員、教師的工資將沒有著落。建始縣的金融機構將陷于停頓狀態，煙廠的破產為各大銀行帶來的不良資產數目足以令其患上不治之癥。建始縣已沒有一個像樣的企業。而沒有工業的地方，農業和商業、服務業同樣將陷于萎靡。

建始煙廠職工們失業后將得到按照工齡不等平均為3到4萬元的買斷工齡費，短期內，他們的生活沒有問題。相對于許多行業的失業者來說，他們已經算是得到保障了。那么長期呢？職工們不知道。幾千人中有多少人在計劃著南下打工或者做點小生意，不得而知。可以肯定的是，這個縣城年輕人是越來越少了。

對于縣財政，省煙草公司承諾為其補貼600萬元，補貼3年。3年以后呢？縣領導們也不知道。有人憂慮地對我們說:你知道嗎？我們縣里是3年換屆選舉，3年后，就不關這屆領導的事了。

建始需要至少一個全新的工業企業，只有制造業才能夠帶動這個交通不便的地區的經濟發展，這是建始人的共識。而建始的底子并不差：這里有富有特色的農業、豐富的水利資源以及傲視全球的硒礦；這里有廉價的勞動力，龐大的城鎮失業隊伍和越來越多的富余農民為這里的勞動力降低了價格；這里有大量閑置的廠房，加上包括煙廠在內的一些企業倒閉，為再造企業提供了便利。一名年輕的煙廠中層干部對我們說:要用朝陽化的項目、全新的思路、現代化的機制、健康的領導班子來重組企業，這樣一定能辦成！可是，這個新的企業，還不知道在哪里。

省里給的財政補貼是有限的，能用來發工資就不能用來辦廠，辦了廠就發不出工資。煙廠的職工手里有點錢不過不太多，而且觀念思想意見什么的不統一，更重要的是，職工對原有領導班子已經普遍失去信心。

讓山里人建立自己的支柱

走在建始街頭，你可以看到山里人的臉上寫滿對外界的不信任和對自己的沒有信心。生存對他們來說，要比都市人嚴峻得多。時代在發展，山里人也逐漸分享到都市人繁榮盛宴的某些部分，他們的電器增多了，飯桌也日見豐盛，但他們并沒有真正走進富裕，因為當不穩定的因素發生，最先遭受不幸的就是他們。煙廠曾經是他們最大的信心支柱，現在它倒掉了，也許他們又要回到年年等待救濟的年代。他們要尋找新的支柱，但是這并不簡單。西部大開發對于眾多像建始這樣的地方而言，最重要的意義就是要讓山里人建立自己的支柱。

在更普遍的范圍內透視這個煙廠破產的意義在于：我們為什么會有這么多的建始煙廠類的企業走向今天？我們還要多少次重復這樣的故事？這樣的煙廠破產了，顯然是好事，因為它推動了我們的改革，但是它的負面影響在哪里？有哪些教訓需要總結？

一個年輕的原煙廠職工在接受記者采訪的時候，正準備函授大專的考試。他的工齡很短，能得到的補助金不會很多。他說，沒有辦法的話只能到南方去打工，但是不到萬不得已，還是希望留下來，因為雖然煙廠沒有了，還是覺得家鄉有希望。而只有對這個地方有感情的人才能夠建設好這個地方。

在記者的記憶中，這個地方曾經是那么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