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只在岸上

姜澤華

她曾是我的同學，現在有家，有愛，真幸福。

當年，她是個“丑小鴨”。那時，她的頭發是黃的，臉蛋兒是黑的，一口難聽的江西土話，是我們聽不懂的。更可氣的是，可能因她自小跟爸媽生活在江西山區的緣故，她的體育很好，賽跑往往甩開大腳丫子把我們男生都甩下老遠。這樣，無論男生女生都不愿把她視為同類，都不愿理她了。那時我們都想，這個一點兒也不像女孩兒的野丫頭，長大后恐怕連婆家也找不到吧。

然而“女大十八變”，此言不虛。對于和她同校念初中、又同時考入同一所中專學校的我來說，看著她的變化簡直比見到老母雞變鴨還要驚奇。誰會想到不到三年時間，她會從一個丑丫頭變成一個漂亮的少女呢？她的頭發變黑了，也留長了，黑油油直垂至腰際。她的臉色也變白了，也許是我們青島的水土養人，或少食辣椒之故吧，她的皮膚也變得愈加細膩。此時，她的爸爸媽媽也從江西調回來了，與家人的團聚同成長的喜悅一起開朗了她的生活。在這上千人的學校里，她也開始嶄露頭角，“校花”一樣出眾了。她的朋友還是不多，可性質已與原來大不相同：女生是妒嫉她，因為和她在一起她們會懷疑自己發育遲緩；男生則是自慚形穢，多數只能以癩蛤蟆仰望白天鵝的心態來潤滑眼球兒，就像狐貍必須辯證地看待葡萄的酸甜問題。

我如此的描述絕非夸張，因為不如此實話實說就難以說明她的故事。甚至時至今日一晃十多年過去，我還常想如果當年我情商發育得早一點兒或我膽子大一點兒，大概也會有機會“一親芳澤”。至少我不會像別人那樣傷害她，侮辱她，拋棄她。

那時，主動承認暗戀她的，我們班上就有三個，是趙銳、劉杰和王子平。趙銳是干部子弟，形象好，膽子也大。他不像別人那樣偷偷摸摸給她遞紙條兒，而是把自己動輒七八張紙的情書當面遞交給她，像某國大使向另一國的元首遞交國書。不怕拒絕，不怕難堪，一副舍我其誰的氣概。

于是，趙銳便贏了。他竟如此輕易地叩開了一個美麗少女心靈之門，她們戀愛了。趙銳放棄了一切和我們男生的交往，放棄了包括足球在內的一切男生的運動，全身心地投入到了和她的戀愛事業中去。

以當時我的眼光來看，作為我的初中老同學的她確是徹底變了。不惟外貌，還有她的思想、她的一切行為舉止。一個從小缺少家庭溫暖、少有朋友溫情的女孩兒，驟然感受到自己鶴立雞群般出類拔萃，且又受到一個同樣出眾的男孩兒熾熱如火的愛戀，那份虛榮，那份飄飄然，不令她昏頭才怪！不久，他們就敢睡到一起了。主要的促成條件僅是趙銳上學時就有屬于自己的一套房子。

這事本來不會有人知道的，暴露的原因是因為趙銳的輕浮。那個年齡段的男孩和女孩一樣容易頭腦發昏，同樣不能分辨愛情或者欲望，當然也就談不上什么尊重和責任。趙銳這個傻小子，以為有“私生活”他就是明星了呢！于是紛紛揚揚，連我們的學校也同他一樣知名度大增，甚至有社會上傳言，戀愛，那種成人式的戀愛，是我們學導游的必修課！

而她已經滿不在乎，變得不像個在校學生了。她每天妝都化得很濃，衣著也極是新潮，趙銳有錢啊。后來她幾乎中午也不在學校吃飯了，而是到趙銳的房子里和趙銳開小灶，甚至曠課鬼混。

一對少男少女驟然有了那樣的經歷，洞察男女之間的一切神秘，還會有什么令他們在乎，令他們卻步呢？剩下的恐怕只是沉溺于欲河的放縱和為所欲為，且愈陷愈深，不能自拔了。當然，這一切都是以愛的名義。而對愛情的理解，恐怕是絕對與年齡有關，與閱歷有關。

我敢打賭，那時全校的男生甚至一些年輕的教師都對她的戀愛作過最墮落的想象，包括她的另一個暗戀者劉杰。劉杰和趙銳關系很鐵，其時正和另一早熟女生戀愛。他們四人便常聚在一起，組成令全校老師頭痛的“四大天王”。

第三個學年，我們開始準備畢業論文了，許多同學都涌入了我的老家東部沿海山區考察，那時風光秀麗的沿海山區還深藏閨中，尚未開發，是我們理想中的用武之地。

因為我家和她姥姥家是一個村的，我便有幸和“四大天王”同行，利用一天時間把我自小熟悉的天臺山又爬了一遍，拍了許多照片。但夾在兩對熱戀情侶中間的我，幾乎一天都不自在，很是尷尬。我就在傍晚借口要拍幾幅風光片為詩集作封面，從山的另一側走掉了。于是他們便都下榻到了她的姥姥家。

未能向同學一盡地主之誼我很抱歉，但事后我卻不能不對這份抱歉感到慶幸。因為我們一行五人，我是惟一順利拿到文憑而免于被開除的。

她的姥姥見到久違的外孫女，甭提多高興了。她和老伴幾乎拿出所有能弄到的山貨招待他們。看到這幾個孩子的興高采烈知道自己搭不上嘴，就及早地睡下了。待姥姥半夜起來收拾他們的杯盤狼藉，竟然發現他們四人同處一室，且赤身裸體胡亂地摟在一起……

那天夜里，她的姥姥的心臟病突發，差點兒沒搶救過來。而隨著他們丑聞的暴露，她也被查出早已有了三個月的身孕。

從此她就淡出了我的視野，直至塵埃落定的三年以后，我接到她的婚禮請柬。新郎既不是趙銳，也不是劉杰，而是我們誰也沒想到的王子平。

自她和趙銳的故事結束后(那是一定的)，她就被爸爸媽媽關在家里。女兒一生的幸福算是徹底毀了，傷心至絕望的爸爸媽媽正準備讓她回到江西，因為她已難在這小城生活，她的故事已經上了報紙，她幾乎成了“問題少女”的代名詞。而趙銳和劉杰對她的故事的傳播又推波助瀾，好像他們拿不到文憑，全是她及她姥姥的原因，他們有權利述說她身體的細節發泄怨恨。在這個問題上，男女永無平等可言。

這時，王子平來看她了。

王子平是我們學校惟一一個中專畢業并同時拿到大專文憑的。這個除了學習幾乎沒有嗜好的瘦高個同學，都曾一度令我們忽視他的存在。

知道嗎？你這樣不行。他操著他特立獨行的口頭禪對郁郁寡歡的她說。自她被學校開除后，還從沒有同學來看過她，她也不愿見任何人，要不是已準備好了要回江西，她連王子平也不會見的。她強作歡顏揶揄道：我怎么樣才行啊？你該學習！你連文憑都沒拿到，拿什么去考導游資格，不學習怎么行呢！王子平著急地說。

對于王子平暗戀自己，她是知道的。但這時她不但反感王子平那音調如說教的口頭禪，甚至對一切向她示好的男子都懷有仇恨，她粗暴地打斷王子平：我拿不拿文憑關你什么事，你該干嗎干嗎去！書念多了把腦子念壞了吧，你！

王子平霎時滿臉通紅，也許正是這瞬間的激動給了他勇氣，他說話也不結巴了，聲音驟然提高幾近咆哮，全然不顧另一房間她的媽媽：我告訴你，我讀書只是為了使自己不想你不看你！你知道嗎，三年來我總以為不斷地讀書不斷地考試會使我忘掉你怨恨你瞧不起你，可是我辦不到！我已經念完大專了，你難道還要我去讀研究生讀博士嗎？

一個男人為一個女子而發奮，也許淺薄，但也絕對是他的純真。

就是為了這份純真，她終于沒有回到江西。她后來沒干導游，卻干著與專業相關的職業。在同住的這座小城，我常看到他們夫妻二人一起趕公交車上班，一起散步購物，打理平常的生活。相敬如賓的幸福寫在臉上，很燦爛。

任何際遇都不能剝奪幸福，但幸福只在岸上。不管你在欲河漂流多久，迷失后的真情之岸永遠是你的幸福所在。只要上岸。

(責編關山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