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農家女在非洲打官司

翁恒生

一個農家婦女，為了給含冤客死他鄉的弟弟鳴冤，不遠萬里只身遠赴非洲。在異國他鄉，傲然面對對方的歧視與刁難，她用中國農村女性特有的智慧與機敏，撥開了重重迷霧，查出了弟弟猝死的真相，不僅為親人討回了公道，也長了中國人的志氣……

一

２００１年３月２６日下午３時許，江蘇省如東市河唐村村民魯新蘭正準備下地，卻突然接到她弟弟的好友許建生從利比里亞打來的電話。在電話中，許建生告訴她一個噩耗——她的弟弟魯新國因心力衰竭已在利比里亞考廷頓教會醫院里猝死！如五雷轟頂，魯新蘭眼前一黑，重重地昏倒在地……

魯新國只有２８歲，是南京化工大學有機化學專業的博士研究生，從事研究橡膠加工工藝。去年８月，他在許建生的幫助下，到盛產橡膠的利比里亞進行考察，并在當地一家美資橡膠企業里學習從美國傳入的橡膠加工技術。就在前天他還與家人通了電話，說再有兩個月便可結束考察回國發展了，誰料他竟永遠也回不來了……

從昏迷中蘇醒后的魯新蘭忍不住號啕大哭，一家人含辛茹苦將一個農家娃培養成了博士，誰知剛走出校園便遭如此的厄運。親友們更是哭聲一片，在哭聲中，大家不得不面對現實，開始商量魯新國的后事。

按照習俗，應由親屬到利比里亞將魯新國的骨灰接回來，妥善安葬。可利比里亞早就與我國中斷了外交關系，況且兩國之間路途遙遠、言語不通，實在有太多不便。討論到最后，大家一致建議委托許建生全權處理魯新國的后事。

然而，魯新蘭卻對弟弟的猝死產生了許多疑竇：弟弟曾是學校里的長跑運動員，并多次參加過武術班，從未患過心臟疾病，前天在電話里還是那樣談笑自如的一個人，怎么可能一下子就走了呢？“我總覺得新國的死有些蹊蹺，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接回骨灰，九泉之下他也不會瞑目啊！”性格倔強的魯新蘭執意要到利比里亞去查個明白。魯新蘭是個地地道道的農家婦女，在這之前，只有小學文化的她從未出過遠門，現在她一個人到非洲去，能行嗎？大家在佩服她的勇氣的同時，也無不為她擔心。然而她主意已定，親友們見她如此堅決，便湊了一萬元人民幣交給了她。辦妥一切手續后，在親友的囑咐聲中，魯新蘭一個人登上了飛往非洲的飛機。

二

經過兩天多的長途輾轉，魯新蘭終于來到了利比里亞的首府蒙羅維亞。前來機楊接機的許建生原是一名外科醫生，后來他棄醫從商，在利比里亞開了一家主營陶瓷的外貿公司，是第一位以私人名義在利比里亞經商的中國公民。對魯新國猝死的原因，他也有許多的疑惑，見到魯新蘭后，他就迫不及待地講述了事情的經過：

３月２４日下午，許建生接到了魯新國的電話，說他正患病住在該市考廷頓醫院。到醫院后，他見到魯新國正若無其事地在病房外的草坪上散步，一問才知道，原來魯新國患的是瘧疾，許建生心里懸著的石頭這才落了地。在非洲國家，瘧疾非常盛行，只要稍不注意就會被感染上，不過瘧疾并不是什么大病，只要在醫院里稍加治療，很快便會康復了。

許建生到來后，魯新國精神特別好，兩個人說說笑笑，一聊就是幾個小時，直到晚上１０點多，許建生才起身告辭，許建生叮囑他好好養病，明天還會來看望他。魯新國執意將他送到了醫院門口，車駛出了好遠，許建生回頭時，魯新國仍站在那兒向他揮手。許建生怎么也想不到，這竟會是他們永遠的訣別！

第二天早晨９點１４分，還在睡夢中的許建生被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驚醒。魯新國所在圣瑪亞公司經理安冬尼在電話中告訴他，他的好友魯新國已于８點左右在醫院里猝死！怎么可能？昨晚分手時還是好好的呀！擱下電話，許建生瘋了似的驅車趕到了考廷頓醫院。在醫院太平間里，魯新國的尸體躺在一輛停尸車上，許建生顫抖著手掀開尸體面部的白布，只見他兩眼圓睜，嘴唇間還留著一條縫，似乎想訴說什么。看著昔日好友“口眼不閉”的遺容，許建生心如刀絞。曾經是醫生的許建生對魯新國的死因疑惑不解，死者生前未患過心臟疾病，怎么可能是死于心力衰竭呢？他啞著嗓子向負責為魯新國治療的內科主任詢問他死亡的原因，然而，內科主任卻告訴他，死者的后事已由圣瑪亞公司全權處理，他并沒有資格介入此事。更讓他氣憤不已的是醫院竟與圣瑪亞公司相互勾結，不顧他的強烈反對，在魯新國死后的第四天，便將尸體匆匆掩埋了。聽著許建生的述說，魯新蘭早已淚流滿面：“新國你死得好冤啊，我一定要查明真相，還你一個公道！”

考廷頓醫院是美國一家教會醫院在非洲的分部，在蒙羅維亞城乃至整個利比里亞都頗具規模。許建生知道，與這樣的醫院較量，自己明顯處于弱勢，甚至可能會影響到自己剛剛打開的商業局面。但自己的骨肉同胞冤死他鄉、死不瞑目，這讓仗義的許建生再也無法袖手旁觀，他安慰魯新蘭說：“大妹子，大哥就是把公司賠了也要幫新國討個說法！”

三

４月６日上午，當魯新蘭出現在考廷頓醫院院長辦公室里時，院長格外吃驚，他沒想到，魯新國的親屬這么快就從遙遠的中國趕來了。

“院長先生，我弟弟直接的死亡原因是什么？”魯新蘭直截了當的責問，讓院長有些措手不及，他支吾一陣道：“真對不起，醫院每天都有病人不幸死去，作為院長，我不可能知道每一個病人的死因。”最后，院長只得將內科主任叫了進來。

內科主任聽完院長介紹魯新蘭的情況后，神色一陣慌張，額上也冒出了細微的汗珠，這當然逃不過魯新蘭的眼睛。一番裝腔作勢的禮節之后，內科主任開始解釋魯新國的死亡原因：“魯先生是在清晨猝死的，估計是心血管方面的疾病，因未做解剖，所以我們難以得出確鑿的結論。”

“主任先生，作為親屬，我必須要了解我弟弟死亡的真正原因！如有必要，可以將尸體挖上來進行解剖，作全面檢查，以對死亡原因作出一個科學的論斷。”魯新蘭步步緊逼，不給對方一點喘息的機會。

“這……”心虛的內科主任不知該如何作答，只得將目光移向了院長，目光里有詢問也有請求。院長只得改用當地土語，對主任一番授語后，主任告訴魯新蘭，尸體是臨時雇請兩個當地人去埋的，醫院并不知道具體埋尸地點，必須要花一些時間尋找那兩個當地人。

面對對方的緩兵之計，魯新蘭也作出了還擊，提出要查看魯新國的病歷卡。病歷是患者在治療期間客觀的紀錄，假若魯新國真是死于非命的話，從病歷中一定能發現端倪。對于這個要求，院長和內科主任卻答應得非常爽快。主任帶著他們來到了內科病區，拿出了百余張病歷卡放在他們面前，然后如釋重負地站在一旁，臉上全沒了剛才的慌亂與狼狽。

然而，魯新蘭與許建生兩人翻遍了這個病區的所有病歷，也沒有找到魯新國的病歷卡。是不是院方做了手腳？魯新蘭又仔細地翻了一遍，發現每張病歷上面的編號都是鉛印的，且張張連續，并沒有假冒的痕跡。魯新國的病歷究竟在哪里呢？

這時，醫院下班時間快到了，兩人只好把病歷用相機一一拍攝下來。

回到賓館，魯新國生前的一些朋友都前來看望魯新蘭，大家對魯新國的猝死都頗感蹊蹺，十分支持魯新蘭來調查弟弟的死亡原因。大家正在商議對策時，房間的門被敲響了，打開門，來人竟是考廷頓醫院的內科主任和圣瑪亞公司經理安冬尼。進來后，安冬尼將一束鮮花獻給了魯新蘭，說圣瑪亞公司向她全家表示慰問。幾句寒暄過后，安冬尼便拿出了一疊美金放在魯新蘭面前：“這兩萬元是公司發給死者家屬的撫恤金，我們知道中國比較窮困落后，有了這些美金，你們一家便可以過上與美國人一樣的富裕生活了。”安冬尼的話，帶著輕慢，魯新蘭冷冷地看著他，內心早已是怒不可遏。

安冬尼剛一說完，內科主任便緊接著說：“女士，如果您愿意在這張紙上簽字，我們醫院也愿意饋贈你一萬美金。”說著，畢恭畢敬地遞過來一張硬紙卡。紙上打印著的英文大意是：本人以死者姐姐的名義，并代表死者全體家屬，對利比里亞蒙羅維亞市考廷頓教會醫院的治療方案及處理尸體的方式毫無異議，并對醫院至高的人道主義感激不盡……

“只要你簽下名字，這些錢就是你的了！”內科主任從包里拿出一疊美金放在了魯新蘭的面前。

這種盛氣凌人的神態，是在打發一個可憐的乞丐，魯新蘭已無法克制心頭的怒火，她言詞激憤地回敬道：“尊敬的先生們，在我眼里，尊嚴和骨氣遠比美金重要得多！請將這些不明不白的錢收回去，不要干擾我的調查！”這兩位高傲的先生面面相覷，最后只得收起了錢，灰溜溜地走了。

在利比里亞，任何公司都沒有給魯新國這樣的臨時打工者支付撫恤金的先例，更別說如此的優厚了。考廷頓醫院和圣瑪亞公司的做法，顯然是說明了魯新國死有他因，這更讓魯新蘭堅定了追查到底的決心。

四

第二天，照片沖洗了出來，魯新蘭與許建生手持放大鏡一張一張地查看。卻仍找不到魯新國的名字。圣瑪亞公司稱魯新國是一個人去醫院的，這樣，在填報病歷時他決不可能填寫其他人的名字，但如何破譯這“病歷之謎”呢？

魯新國患的是瘧疾，病歷肯定是在患瘧疾的男性患者之中，魯新蘭把患瘧疾的１９個男性的病歷抽了出來，對許建生說：“我覺得新國的病歷就在其中，我們去問問那天值班的護士，或許能找出點線索來。”許建生覺得有道理，但自己去打聽一定會引起醫院的注意。于是，許建生找來了在他公司里打工的黑人姑娘婭婭索，他用車將她送到了醫院門口，吩咐她單獨到內科病區去了解情況。

可僅一會兒工夫，婭婭索便沮喪地回來了。原來，內科主任認出了許建生的汽車，見婭婭索走進病區后，便趕來阻撓她與醫護人員接觸，并叫來保安將她趕出了醫院。從醫院方面打開突破口的計劃失敗了，調查也一時陷入了困境。失望之余，魯新蘭并沒有灰心，與許建生商量之后，她決定到魯新國生前工作的圣瑪亞公司去查找線索。

兩人又驅車趕到了圣瑪亞公司。在弟弟生前的辦公室里，魯新蘭睹物思人，忍不住掉下淚來：“新國，姐姐一定會查明真相，為你鳴冤的！”

也許是冥冥之中魯新國的英靈有所感知，就在這時，事情發生了決定性的轉折。

魯新蘭在弟弟的辦公室整理弟弟的遺物時，魯新國生前的幾個黑人同事在門外探頭探腦，嘀嘀咕咕說要見見“喳喳曼”的姐姐。喳喳曼？許建生突然一個激靈，這不是魯新國來非洲后給自己取的利比里亞名字嗎！在填報病歷時他會不會填寫自己的利比里亞名字呢？

兩人驅車趕回了住處，迫不及待地拿出那１９張病歷卡照片，果然在里面找到了“喳喳曼”的名字。翻開里面的醫療記錄，許建生悲憤不已，淚水忍不住潸然而下：“兄弟，你死得冤啊！”

原來，魯新國來到利比里亞后，患上了糖尿病，但他自己并不知曉，這次在醫院血檢時才檢查出來。然而，３月２５日清晨，醫生在給魯新國治療瘧疾時卻忽視了這一點，給他注射了大量高滲葡萄糖，導致魯新國猝死。這是一起嚴重的醫療事故！考廷頓醫院對此顯然是十分清楚，只是懾于法律不敢銷毀罪證，而把掩蓋事實真相的希望寄托在那張沒填報中國姓名的病歷卡上。

許建生立刻打電話質問醫院院長：“院長先生，請問給糖尿病人注射高滲葡萄糖會導致什么樣的后果？”對方一陣慌亂之后反問道：“你這是什么意思？”“你說是什么意思，難道你不知道喳喳曼的中國名字？”憤怒至極的許建生拍案而起。

院方果然慌了，不一會兒，院長和內科主任就趕到了魯新蘭下榻的賓館。在鐵的事實面前，他們不得不承認了這次醫療事故的事實。之后，院長將一張填寫了５萬美元的支票和一份賠償協議書放在魯新蘭的面前：“這是這次意外事件的賠償金，為了表示我們的人道，我們還報銷你這次的旅費，你簽個字，這件事就這樣結束吧！”

魯新蘭氣憤地推開了面前的支票：“院長先生，這件事對您來說難道就是這樣輕松嗎？”

“那……賠償金再給你增加一萬美元，行不行？”

魯新蘭搖搖頭。院長與內科主任低聲商量了幾句后，將賠償金抬高到了８萬美金，可魯新蘭卻依然搖頭，院長吃不準了，聳聳肩，嘟噥道：“天哪，你的胃口太大了！你到底想要多少？”

魯新蘭毫不客氣地指責道：“我的親人在貴院低級的醫療事故中無辜喪生，你們不但不敢面對，反而瞞天過海，與圣瑪亞公司勾結，將尸體偷偷埋掉，并一而再、再而三地撒謊，阻撓我的調查，這些所作所為難道就是一個堂堂教會的人道嗎？院長，難道這就是您的良心嗎？”

魯新蘭的質問經許建生翻譯后，直聽得院長頭冒冷汗，他怯怯地問道：“您要我們怎么做呢？”

“立即在報紙上刊登《致歉聲明》，向死者及家屬公開致歉，向社會公開事情的真相。”

“這……”院長聽后面露難色。因為這樣一來，不僅會影響到醫院的形象及經濟效益，更會讓世人看到他們所標榜的人道的真正本質。

“魯女士，能不能不刊發《致歉聲明》，我們可以再增加一點賠償金？”

“《致歉聲明》絕不可少！這一點，比經濟賠償更有必要！”魯新蘭斷然拒絕了院長的請求。

見魯新蘭堅決要醫院在媒體上公開致歉，絲毫沒有一點商量的余地，院長與內科主任一陣嘀咕后，態度突然又強硬起來，并威脅道：“魯女士，如果你不作出讓步，那就請你訴諸法律吧。你知不知道，這里是在利比里亞而不是中國，如果打官司，你能交得起昂貴的訴訟費嗎？”

對方咄咄逼人的口氣，讓許建生憤怒不已，他回敬道：“是的，我們知道這是在非洲，可我們的背后還有我們的祖國，有著１２億同胞的支持！你信不信？只要我們將消息一傳回去，不用多久，捐款便會源源而來！”

五

打官司首先要請律師，然而聽說是與考廷頓醫院打官司，沒有一位律師肯接這件棘手的案子。這時，一位叫比贊哥的律師得知了魯新蘭的遭遇后，決定無償向魯新蘭提供法律援助。比贊哥是坦桑尼亞人，他的母親曾因得到中國赴坦桑尼亞的醫療專家救治而重獲生命。所以，他對中國一直懷有非常深厚的感情。

比贊哥律師在了解了案情后，主張由他和醫院作訴前調解，免得進入訴訟程序后曠日持久。然而，一開始的調解并不順利，醫院知道魯新蘭在利比里亞只能短暫停留，他們故意拖延時間企圖拖到魯新蘭簽證到期后，使官司自然流產。比贊哥發現對方的意圖后，當即讓魯新蘭和他簽了一份“全權委托”合約書，并注明了委托時間與內容不受魯新蘭返回中國的限制。

合約書一傳到醫院，院方馬上作出了反應，表示只要她不提出訴訟，不堅持在報紙上刊載《致歉聲明》，他們除了付給巨額賠償金之外，還可以幫魯新蘭辦理到美國長期居住的綠卡，安排她到考廷頓教會醫院的總部工作，享受優厚待遇。面對這些“誘人”的條件，魯新蘭嗤之以鼻，她對比贊哥說：“他們也太小看中國人了，您轉告他們，請他們先改掉狗眼看人低的壞毛病，否則調解無法進行。”

假如事情再這樣僵持下去，勢必會驚動新聞界，一旦事情的真相被披露出去，對醫院來說后果不堪設想。迫于壓力，幾經較量后考廷頓醫院不得不作出了讓步，與魯新蘭簽下了《調解協議》：醫院除向魯新蘭賠償６萬美元、支付此次旅費外，還必須在報紙上刊登《致歉聲明》，向死者及其家屬公開致歉。

８月２７日，利比里亞《環球時報》上刊登了考廷頓教會醫院的《致歉聲明》，在這張報紙的同一版面上，還刊登了魯新蘭向利比里亞一慈善機構捐贈了一萬美金的消息。在利比里亞的這些日子里，魯新蘭親眼目睹了連年的戰爭給兒童帶來的傷害，她想盡自己的一點微薄之力，幫助那些在戰亂中失去了父母的孩子。魯新蘭的舉措讓考廷頓醫院上下嘩然，利比里亞的國民也感到了一位中國普通農村女性帶給他們的震撼。（注：文中魯新蘭與考廷頓醫院院長、內科主任及圣瑪亞公司經理安冬尼的對話均系翻譯整理過的語言。）

（責編丁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