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 斌
都市的繁華令人向往,鄉村青年為投入她的懷抱曾掀起一浪高過一浪的打工潮,而劉毅和陳雁這一對在繪畫藝術上孜孜以求的年輕夫婦卻舍棄城市的舒適環境,來到皖南山區的孤峰鄉田坊村建房安家,過起了簡樸的田園生活。
美院畫室,有緣千里來相會
1997年3月的一天下午,還是山東藝術學院繪畫系學生的我正在教室里看書,不經意國畫專業老師黨震推門進來,身后還跟著個衣著樸素的年輕小伙。
小伙子中等個頭,瘦長臉,沒什么特別,但那兩只眼睛直愣愣地盯著我,讓我挺不自在。我懷疑身上有什么不妥之處,低頭沒瞧見異常,就有些慍怒,只是由于老師在場,不便發作。
“陳雁,來,我介紹一下,這是我的一位朋友,他叫劉毅,武漢大學畢業的,現在中央美院進修,繪畫的狀態與你挺相似的。把你的習作拿出來,我們瞧瞧。”
小伙子聽黨老師這么一介紹,才回過神,忙伸出手來與我握手。我見他是老師的朋友,也不好多說什么,就與他拉拉手,然后取出自己近期的幾幅畫鋪在臺子上,請他們指教。
小伙子雙手扶著桌沿,細心地瞧著畫,旁若無人地品頭論足。臨了,他回過頭來,將目光又對準我,說:“陳雁,你的畫和你一樣樸實得令我吃驚。”
初次見面,讓人一頓搶白,我心里不是個滋味,紅著臉辯解道:“可我不覺得樸實有什么不好!”
“作為一名藝術學院的青春靚女,樸實讓人覺得有思想有深度,品味高,不浮躁,但作畫可不是簡單的描摹,而是要發掘其獨特的亮點,內在的靈性。”
他這話,坦率而又誠懇,一下子點中了我作品的浮淺之處,我嘴上沒作表示,心里卻不能不服。
第一次見面就這樣結束了,以后他又單獨來畫室找過我幾次,還約我一起外出寫生。在交往中他告訴我他從8歲開始就在父親的引導下拜師學畫,曾幻想有一天考入中央美院。但進入高中后左眼被人用彈弓擊傷,父親怕報考美院體檢過不了關,就讓他先停下畫筆,專心攻讀文化課程。16年,劉毅考入武漢大學英文系。進入大學后,他實在難以割舍自己的繪畫情結,就利用寒暑假到皖南山區四處采風、寫生。
在武漢大學期間,他結識了從中央美術學院畢業后到華中師范大學任教的葉恒貴老師。由于是馬鞍山同鄉,加之劉毅對繪畫藝術的癡迷,葉老師破例收下了他這個跨院校的弟子,利用業余時間輔導他,給予了他許多幫助,也堅定了劉毅立志投身繪畫藝術的信心。1994年,他放棄了廣東一家公司的優厚待遇,只身來到北京尋求發展。他一邊從事英文翻譯,一邊在中央美院進修繪畫。
他為人十分坦誠,我和他在一起覺得輕松愉快,也和他談起了一些自己的家庭情況以及藝術追求。兩個月不到,我們就成了無話不談的知心朋友,彼此間隔幾天不見,竟有些相互依戀。
我知道自己愛上了劉毅。三個月后去車站接他,禁不住有些耳熱心跳。劉毅比我來得還熱烈,一下車就當著眾人緊緊抱住我,然后托著我的面頰發問:“陳雁,這一個月來我在心里把你畫了千萬遍,做我的女朋友好嗎?”
嘗試生活,我成了他的人體模特
交往三個月后,我們倆基本上將對方確定為今后的人生伴侶。1997年6月面臨就業問題,父母從山東長島打來電話,說:“大學畢業了,好不容易熬出頭,想辦法在濟南找個工作熥詈檬欽府機關和教育、出版部門。”
我征求劉毅的意見,他對我說:“我們既然在藝術上有共同的追求,不缺生活的方向,現在就看在哪里生活有利于發展自己的事業。我從1998年開始,每年寒暑假都到皖南山區寫生,那里山清水秀,民風純樸,要是在那安家,就能夠靜下心來進行創作。”
“山里風光是優美,但我們沒工作,怎么生活呢?”
“我可以為出版社翻譯一些作品,掙些稿費養家糊口,估計一年有萬把塊錢收入。既然我們倆都是物質生活上比較隨意的人,節儉一些也夠日常開銷了。在城里工作,收入雖然高,但開支也大。另外白天在單位要做好本職工作,晚上還有這樣那樣的應酬,能有多少時間去進行藝術創作呢?”
我覺得他說的話有一定道理,但對離開繁華的都市,到偏僻的山村去過隱士般的生活,還心存疑慮。劉毅見一時半會兒難徹底說服我,就打起擦邊球,與我商議畢業后先不急于找工作,和他到鄉下生活一段時間試試看。如果實在不行,他陪我回濟南安家。
我覺得這是一個比較穩妥的辦法,就與他一同去長島說服我的父母。父母一聽我們的打算,堅決反對。父親一改迎我們進門的笑臉,訓斥道:“現在只瞧見農村青年想方設法進城求發展,從沒聽說城里人要到農村去創業,你們兩個文弱書生,地不能種,柴不會砍,到時喝西北風去?”
母親悄悄把我拉進屋,說起農村生活的寂寞、艱辛,流著淚勸說她的寶貝女兒不要因一時沖動毀了自己的前途和一生的幸福。我只能安慰母親,說自己只是先到皖南山區瞧瞧,生活不習慣就回來再找工作。
因為這場風波,父母對劉毅冷淡了許多,但他好像沒當回事,白天帶我外出寫生,晚上回來仍幫著我母親做些家務,瞅準機會,反復進行游說:“我很小時父母就離婚了,是在父親身邊長大的,家務事沒少做,生活自理能力強,到鄉下不會讓陳雁吃苦受累的,請伯父、伯母放心。”
他在我家一待就是一個多月,大有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模樣。父母看他人挺誠實,又癡迷繪畫藝術,也只能搖搖頭,默許了我們的選擇,但反復交代要是在山里生活不習慣,盡快回來,千萬別硬撐著。劉毅聞訊后欣喜若狂,緊緊地擁抱著我,動情地說:“陳雁,感謝你父母對我的信任!我們就要在一起過一段時間的儉樸生活了,這可是我們婚姻的預演,你千萬不能怕吃苦,要堅持住喲。”
“誰怕吃苦了,別把人看扁啦,難道山里就不是人待的!”我雖含羞嗔怪他,但說實話,心里還是沒底。
1997年8月,我們從山東長島乘火車南下,四周是連綿起伏的群山,與外界只有一條沙石路相連。村里沒有雜貨店。米可以從老鄉家采購、但油、鹽、醬、醋等生活用品還得出山到集鎮上購買。記得第一次劉毅挎著大竹籃去買東西,沒搭上車,只有自己爬山扛回來,人累得滿頭大汗不說,還摔碎了幾個藍邊碗。
最麻煩的是這里家家戶戶都燒土灶,得上山砍柴草。為了填飽肚子,劉毅就領著我背著畫夾,拿著柴刀上山。他也真會安排時間,自己砍柴,讓我在一旁作畫。砍了一會,他丟下柴刀又拾起畫筆寫生。他說這是最好的休息。一次我見他胳膊上被野刺劃出幾道挺深的血痕,就勸他休息。他扭頭望著我,竟煥發了激情,讓我斜躺在綠草地上,做他的人體模特,他要畫一位心中的女神。
我當時穿著素雅的白襯衫和碎花短裙,身前是開闊的芳草地,身后是濃密的松樹林和蜿蜒起伏的群山。這幅畫劉毅畫得很投入,構圖恰到好處,畫面既有廣度,又拓展了縱深,十分優美。晚上我要做個炒雞蛋慰勞他,他卻說這畫還存有一些遺憾。我問他是哪里不成功,他卻故作一本正經地說:“要是不穿衣服就更好了!”
我紅著臉反擊道:“去你的,我可是你請來的監工,不是雇來的人體模特。告訴你,沒結婚休想打我的鬼主意。”
為了達到同我結婚的目的,劉毅頗費了一番心思。他怕我經常上山看他砍柴吃苦心里難受,動搖定居山鄉的決心,就讓我平時一人在村旁的小溪邊寫生,即使兩人一同外出,他也只帶畫夾,不再砍柴。為了取景方便,我們還購買了一部照相機。這樣一來,我們陰雨天也不會閑著,可以對照一些風景照片進行創作。除繪畫外,劉毅還要為北京一家出版社翻譯外文著作,掙些稿費養家糊口。由于山里東西便宜,我們的生活還過得去。一旦有幅比較滿意的畫作完成,我們倆還買些魚、肉慶賀一番。他在灶下添柴,我在鍋旁掌勺,雖然因為不太熟練弄得滿臉都是灰,飯時常夾生。可我們覺得這里生活雖然艱苦,但無拘無束,可以由著自己的性子來,挺有生活情趣的。
經過5個多月的共同生活,我們感到雙方在藝術創作和日常生活方面都非常和諧。1998年前夕,劉毅深更半夜鉆進我的臥室,握緊我的手,深情地將我擁在懷里,請我答應做他的新娘。我想我們的事已水到渠成,便含羞接受了他的熱吻。第二天,我們就一起到民政部門領取了結婚證。新婚之夜,劉毅托著我的臉頰,久久地凝視著我,然后提出要為我畫上一幅人體寫真,作為獨特的紀念。我便升起一盆炭火,緩緩地脫去衣衫,將一個青春女性的胴體展現在自己摯愛的親人面前……
定居山村,我們無怨無悔
結婚后,劉毅覺得總這樣租住老鄉的房子不是長久之計,另外由于老鄉家的住房窗戶少,采光不是太好,他想自己籌資建房。由于梅村周圍都是高山,缺乏理想的宅基地,他便與我商量在外村購地建房。
我擔心地說:“現在你的稿費僅夠日常生活和購買繪畫材料開銷,哪有閑錢做其它事情。”
“這我想好了,我們倆先上北京打工,掙些錢后就可以回鄉下建房。干兩年時間,把家安定了再說。”
看來只有這個法子了。春節過后,我們就打點行裝,到北京應聘。劉毅想一口吃個胖子,一下子兼任了兩所大學和一所職業高中的英語課教師;我也在一所藝術院校辦的培訓班里謀了兩份差事。我們夫婦倆白天黑夜連軸轉,步履匆匆,尤其是劉毅很少有時間休息。我原想讓他抽空陪我到北京的一些風景名勝點轉轉,可瞧他忙得腳不點地,又覺得有些不忍心,就擠些時間幫他批改學生作業,并想方設法為他改善伙食。
我們夫妻倆像機器人一般在北京超負荷地運行,感到十分疲乏。有時外出看到一對對小夫妻在長安街上悠閑地漫步,真是有些羨慕。我也想過我們這樣癡迷藝術,做得如此辛苦是否值得。人們理解你還好,不理解的沒準還以為你腦瓜子有毛病呢!劉毅瞧我無精打采的,猜中了我的心思,他一邊多承擔些家務活,讓我好好休息,一邊安慰我,說一個人要成就一番事業,難免要苦其心志,勞其筋骨,付出較一般人更多的努力。為了放松神經,他還打開收支賬,與我一起估算還得用多長時間能籌齊建房款。這一算,讓我們看到了希望的曙光。我們艱辛的付出,已在經濟上得到回報,來北京五個多月,除去房租和日常生活開支,還有20170元積余。按這個進度,我們一年時間就可以打道回府。
目的一明確,我的心里也坦然了,夫妻倆振作精神,又拼了六個多月,1999年2月,聘用合同到期,我們已積攢下45000元。估計這些錢在農村建房差不多了,我們就辭別了北京的朋友,踏上歸程。經劉毅父親的朋友介紹,我們來到涇縣的孤峰鄉田坊村。這是一個依山傍水的大村落,有一條山區公路與之相連,交通比較方便,而且村里有好幾家小商店,購買生活用品也不用翻山越嶺。
我們穿過橫跨在孤峰河上的石橋,來到村子里。這時劉毅眼一亮,緊盯著村北面的一塊較平緩的山坡地。這塊地南面是個喇叭口,可以遠眺;北面是蒼翠的群山環繞,像是平地生出一把扶手椅,供人休息,消除旅途的疲勞;清澈透亮的孤峰河水從山腳下緩緩流過,溢人心脾。
“太美啦,真是太美啦!”劉毅好一會兒才從這“桃源仙鏡”中回過神來,向我征求意見:“你看這塊地怎么樣?”
我瞧他那癡迷樣,發出會意的微笑。誰知滿心歡喜地去找村干部協商,他們聽了我們的打算后,感到十分疑惑,反復詢問我們來山里定居的緣由,臨了還好心地規勸道:“年輕人考慮問題不一定全面,我看你們還是租兩間房,住個一年半載再說,省得把錢糟蹋了。”
劉毅急了,指著村委會辦公室墻壁上掛著的山水畫說:“我知道你們挺喜歡山水畫的,可你們想想一個畫家整天待在高樓大廈里,沒見過如此清秀的山鄉景色,怎么能創作出吸引人的精美圖畫?!”
這一席話,讓村干部們明白了八九分,他們見我倆非常執著,就叫來承包戶,與我們協商土地使用權轉讓事宜。山里人純樸,重情意,當他聽我們說明意圖后,先是驚奇,隨后便爽快地與我們簽訂了協議。我們僅花一千多元,就取得了一畝山地的使用權,而且承包戶還將山坡上栽的一些桑樹、板栗樹無償送地給了我們。
我們請田坊村的鄉親們對山坡地進行了平整,并將房屋設計草圖交給了村里的建筑隊,由他們負責施工。建筑隊長看過圖紙,疑惑地發問:“你們建房開這么多大窗戶干啥?”
“我們建房不光是為了居住,主要還是為畫畫。畫室多開些大窗戶,光線充足,另外還有利于油畫顏料氣味揮發。”
我們先計劃蓋三間大瓦房,但后來由于建筑隊的精打細算,錢有節余,就又因地制宜,在瓦房西頭成丁字型接了兩間臥室和廚房。建房期間我們一邊干活,一邊還“瞟學”了點木匠手藝,利用一些邊角料釘制了顏料架、木凳等。晚上村民們將我們接回家中居住,劉毅挑燈夜戰,抓緊時間為出版社翻譯著作。兩個月不到,我們的新居就落成了,劉毅那篇30萬字的譯稿也通過了審核,真所謂雙喜臨門。
搬進新居的第一天,我和劉毅站在用毛竹圍成的院落里,遙望遠處連綿起伏的群山,頓覺心曠神怡。劉毅摟著我的肩膀輕聲說:“還是聽我的話好吧,不然45000塊錢在城里連塊地皮都弄不到,更別說蓋這么個小莊園了!”
家,這可是我們自己建立起來的家呀!每當走進溫馨的畫室,我們的創作激情便迸發出來,經常要工作到凌晨2點才收筆。時間長了,村民們也知道我們是兩只“夜貓子”,上午一般不來串門,以免打攪我們休息。可這里的狼和野豬卻不太夠朋友,夜晚時常在我們的小院四周轉悠,嚎叫聲令人毛骨悚然。還有那滑溜溜的青蛇,有一次竟鉆進我的被窩里,咬了我一口。我嚇得魂飛魄散,驚叫一聲,便整個癱軟下去。劉毅一骨碌爬起來,先給我的腿扎上鞋帶,然后就用手擠傷口的污血。他還要用嘴去吸,被我堅決制止。村衛生所醫生聞汛趕來,及時為我清洗了傷口,敷上藥才轉危為安。這事讓我們提高了警惕,劉毅在屋外裝了一盞路燈,還用木條將門窗縫釘嚴實。即使這樣,我每次上床仍心有余悸,除查看臥室各個角落外,還拎起被子抖抖才能睡得安穩。
在這里生活雖然冒了次險,但總體上還是比梅村方便。村里有天然氣公司的代辦點,為了節約時間,我們便改燒柴為燒液化氣。我們還養了些雞、鴨,既可調節情緒,又能改善生活。劉毅還在房前屋后開荒種了些果樹、花木和蔬菜,使我們的小院更加充滿生機。
由于內心平靜,我們定居山鄉,生活很坦然。我們以住地周圍的山水和人物入畫,三年多來,已創作了一百多幅油畫,還完成了一千多幅素描作品,這在都市里是很難想象的。2001年6月,我們的女兒降生了,為這山凹里的民宅又增添了一道亮麗的風景。
我們遠離都市的誘惑,貼近自然,只是準備用畢生的精力去追求藝術的真諦,至于成敗、得失,我們無暇顧及,但對自己的選擇無怨無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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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江有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