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往自由,是人的天性,自由地選擇居住地也是人類的共同理想。然而多少年來,戶籍制度卻束縛了中國人的這種自由和理想,人為地將本該平等的人們劃分為貴賤分明的等級:城市與鄉村、農業與非農業,這種人為的禁錮相當程度上扼殺了人的自由發展,由此也演繹了多少人間悲劇。尤其是對于廣大的農民來說,城市是那么地令人神往,然而又是那么地遙不可及!即便前來城市打工,即使城市的高樓城市的衣食住行都傾注了民工的無盡心血,然而到頭來,城市的這一切依然與農民無關。隨著中國現代化建設的巨大進程,戶口這扇緊閉了半個多世紀的鐵門能否由此洞開呢?
走向戶籍制度深處
戶口的定義:“住戶和人口的總稱。戶為戶主,戶內每一成員稱為人口。”
當司馬遷在《史記》中,第一次把戶口這兩個字連接在一起時,于是原本兩個概念的東西便一直死死地焊接到了今日。
中國戶籍制度的始作俑者是戰國時期的商鞅,在他著名的變法中,其中一個重要的內容是將奴隸制的大家族分解為封建制的個體小家庭。商鞅的法令明確規定禁止人們聚族而居,一家之中,如果有兩個男子以上而不分別立戶者,就要加倍征收賦稅。從商鞅開始的戶籍制度,在歷代主要是用于征賦納稅、稽查人口、調派勞役。即使是商鞅發明的“連坐法”,即后來保甲制的雛形,也沒有禁止過人口的流動和遷徙。但是歷史就是這樣具有嘲諷的意味:戶籍制度的創始人商鞅,后來竟然戲劇性地成為大名鼎鼎的“盲流”,他在逃亡的過程中因無人敢“違法”收留他而被捕獲,最后車裂而死。
很早就想觸摸戶口這道冰冷的傷痕,它遮蔽在社會皺褶和人們衣襟的深處。
無論是農村人或是城市人,順著時間的線索,都可以慢慢捋到心靈深處的一段關于戶口的隱痛。對中國人來說,它如同是一個很沉的鐵錨,也像是一截拴著牽著一匹馬的木樁,你騰挪不得,拉拽不能,最后只好疲乏地認命。對上兩代人而言,戶口的分量遠遠勝過了很多貴重的物品,在一紙戶口上,它包含著你的糧食,你的副食,你的身份,你的住房,你的婚姻,你的土地……很多人在出門需要帶著戶口的時候,都是小心翼翼,格外當心。我曾經見過一個婦女遺失了戶口本的那種急切惶然和悲愴的神色。那是在60年代的中期,因為對一個城市人來說,丟失了戶口,就意味著你丟失了生存的根本。
從1949年以來,我國先后出現過6次人口大流動:1958年,在大躍進時期,曾經有大量的農民流入了城市;1962年,眾多的城市職工又遣返回原籍農村;1960年前后,內地支邊搞大三線的建設,無數的建設者走進了邊疆和山區;1966年城市市民開始下放農村;1968年至1976年,有數百萬的知識青年“上山下鄉”;80年代中后期改革開放后,大量的民工涌向城鎮,形成史無前例的民工潮。
在共和國的土地上,幾十年來沒有真正享受過自由的流動和遷徙,多數的流動是政治性的,是行政命令的驅使,是不可抗拒的遷移。
從1949至1975年間,世界各國制定的 110部憲法中,61.8%均有遷徙自由的條款。1954年新中國第一部憲法的第90條也寫著“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有居住和遷徙自由”,但以后修改的幾部憲法中就沒有了相應的條文。
每年一到寒冷或溫暖的季節,動物就開始了集體性遷徙,這是浩浩蕩蕩的一次例行的遷徙,它們的規模和聲勢,這很容易聯想到我們自身的處境。在我們這個黃土與戶籍觀念積淀同樣深厚的土地上,可以這樣說:戶口對于城市人來說是一條燦爛的項鏈,對農民則就是脖子上的一條繩子……
在1951年7月16日出臺的《城市戶口管理暫行條例》的第六條中,明確規定了“來客住宿超過三日者,須向公安派出所報告”。這一規定仍然沿用至今,雖然它在很多地方都已形同虛設,可是在某些時候,在盤詰和查問外地人時,我們仍可聽見一聲“你到派出所去辦過臨時住宿登記沒有”的威嚴逼問。
曾經隨機地問過一些人,我不知道他們是否擁有北京戶口,只是很突然地向他們扔出問題,讓他們不假思索地回答:“一提起戶口,你的第一個反應會想到什么?”被問及者都有些猝不及防,反應遲鈍,他們通常會沉默,愣神,或怪怪地笑著,所有被問及者都沒有迅速作答,他們磨蹭著,斟酌著,甚至揣摩著我的動機。
他們的第一個反應是詰問:你問這個干什么?
“戶口就是戶口唄,能想到什么?如果真要我說,我就想到城門,是那種很大很厚的城門,老式的。你看過電影里的城門吧,緩緩地打開,還吱呀一聲,聲音很悶。同時我還想到那種很飄忽的一個影像,是老式的戶口本,硬紙殼做的,用繩子系著,家家都壓在抽屜里和柜子的深處,寶貝似地藏著。還有就是過去的戶籍警,穿藍色制服的警察,走家串戶,后面跟個居委會的大媽,戴個紅箍,嗓門大得嚇人。北京人對戶口也有一肚子的苦水,孩子上學,戶口不在學校的那—片,你還不是得交贊助費……”
——他是一位中年知識分子,戴著眼鏡,說著一口純正的北京話。
“我覺得戶口就是通往城市的通行證,我來北京好些年了,開始根本沒想戶口的事,覺得遙不可及。外地人來北京很多都混得不好,我算幸運的,老公是北京人,獨生子,家里有房,他父親是清華的老師。我的孩子兩歲,戶口隨我,還在河北,現在政策不是可以隨父親了嗎?到派出所去辦,人很多,得排隊,分批解決。派出所的人說你等著吧,在孩子上學之前,一定會辦成。戶口現在就是一個孩子上學的問題,其實如果你有錢,戶口簡直就是一張廢紙。像我這種外地人,嫁的是個北京人,政策允許你在45歲時轉成北京戶口。到那時候,誰轉呢?轉了一點用處都沒有。只不過我有了北京戶口,感覺上心里踏實一些,僅此而已。”
——她是從河北來的,是一家公司的白領,32歲,她和她姐姐都分別來到北京,都找了北京人結婚。
“這我可說不好,有戶口你就有地種,沒戶口你就是黑人,得罰款。年初人口普查,生好幾個的人都跑了,破爛也不收了。人口普查一完,他們又從地縫里鉆出來了。你在北京沒戶口你就是盲流,有暫住證你也不是北京的人。該你倒霉你就倒霉唄,誰管你?我租的房子,經常來人查你,有一次把我平板車還收了。一說戶口,我馬上想到的就是有人來查,今天是這個查,明天是那個查。”
——他在一個小區里收破爛,五十來歲,是從唐山來的農民,父子二人在小區里干了好些年了。收破爛每個月都要給居委會交錢,并有嚴格的地片劃分,外來的人想要進入他們的“領地”是絕不可能。我經常看見他在夏天最熱的時候找個樹陰地兒,亮著肚子,躺在平板車上呼呼大睡。
“沒有北京戶口,你就不是北京人。買手機你都得借北京人的身份證,買房子北京人可以首付 20%,外地人你就得首付40%。戶口給我第一個反應是‘家’,是很實實在在的家,是房子,是身份,是方便,是尊嚴,是安定。說起戶口,我想起的是冬天的夜晚,你在街上走著,天很冷,這時誰都往家奔。我經常抬頭去凝視那些掛著窗簾的窗戶,很羨慕那些透著溫馨燈光的家庭,我想他們都是安居樂業的北京人,而我還在漂著,跟水里的一片樹葉一樣,沒有北京戶口,沒有家,沒有歸宿。”
——這位被采訪者是北京一所著名高校畢業的,山東人,25歲,現在一家電視臺和一個網站工作。畢業前,她找了很多家單位,人家告訴她要干可以,可都不能解決戶口的問題。這兩年,她漂在北京,很累,也很不踏實,她很想穩定下來,找個有北京戶口的男人結婚。當初別人建議她去部隊,她沒有去成,不過她也不后悔,因為到了部隊,過些年還有一個再到地方的轉業問題,這也很煩心。所以她現在最后一招是:實在不行,就去考研究生。她的檔案至今沒有送到人才交流中心,她只聽說人才交流中心是在首體附近。如果檔案不放在人才交流中心,這就意味著以后她這幾年的工作將不計工齡。
北京,我是再也回不去了
冬天來了,一到冬天,這位年過七旬的白發老人,就常常坐在家里貓冬。貓冬是他的說法,在新疆,他說那里的人一到冬天,大雪封了路,人就只好貓在家里,牧民連門都很少出。他現在居住在河北一個不大的城市,盡管家里有暖氣,可是燒得并不熱,比起當年他在新疆砍木頭燒的火墻差了很多。冬天對他來說是最乏味的一個季節,他天天坐在簡陋的沙發上翻看著報紙,然后就是開著那臺伴隨了他多年的12英寸的小電視。
老人是離休的老干部,身上的穿著一輩子都是那么樸素,布衣布鞋,粗茶淡飯,與世無爭。老人現在的單位近乎倒閉,常常該發的工資都拖欠著,發不到他的手里。他和老伴兒住在這個小院很多年了,院里有一架自己種的遮天蔽日的葡萄,秋天一來這葡萄架就充滿了活力與生氣,每個葡萄都灌注著一汪仿佛會流動的墨汁。老人在這時會想起他在新疆那個冬天很冷、雪也很大的縣城。這架葡萄的種子還是他當年從新疆帶回來的,他從新疆遷回內地時,所有托運的東西中,他覺得最值得的就是這一包葡萄的種子。
他在新疆鄰近國境的小縣城里生活了十多年,從烏魯木齊到這個小縣城,得坐將近半個月的汽車。那時的交通很落后,路上不時還有土匪,客車是搖搖晃晃了一路,然后又再搭過往載貨的汽車。往往是到了目的地,塵土都封了喉,骨頭也都顛散了似的咔咔直響。他這一輩子就是在新疆把汽車坐夠的,坐得汽車從此都成了他的敵人。
“新疆是個多大的地方啊,走不到頭,白天坐車,晚上宿營,天天都是這樣。”老人穿著一身早已褪色的中山裝,我估計這衣服至少穿了20年。他說起自己的過去總是帶著平和的笑容,手里端著一杯淡茶。
老人在去新疆前,是在北京工作,在政府的一個部門。從個人而言,當時他應當是十分幸運,從農村出來剛上大學沒兩年,他就參加了革命,然后隨著組織來到了北京,然后順利地進入了中南海的紅墻內。一切都非常簡單,而且順理成章。開國大典那一天,他就站在現在的歷史博物館臺階的位置,不過當時那里還沒有建歷史博物館,還是廣場上的一片空地。他在開國大典那天,從早上一直忙到了晚上,親眼目睹了當時激動人心的盛況,那時他才不過二十來歲,胸中始終充滿著理想和激情。在北京他總共居住了7年,這是他生活最安定的7年,也是他一生中最輝煌的7年。
說起他到新疆的原因,我問他是被打成“右派”去的新疆嗎?他搖搖頭說,不是。他說當時是支援邊疆建設,領導讓報名,我們部門很多人都報了名,我也是其中的一個,但是最后批下來的是我和少數幾個同志。1957年的秋天,他和結婚沒幾年的河北籍的妻子就離開了北京,來到了新疆。
70年代初期,他的妻子卻因長年不適應那里的寒冷氣候,生了重病。他帶著妻子和兩個正在上學的孩子往返于烏魯木齊和小縣城的漫漫路途上。他是帶妻子去烏魯木齊看病,醫生建議他妻子回內地去工作,同時勸他帶妻子到北京去做手術。于是,他把兩個孩子分別送回到山東和河北的老家,讓雙方的老人照看著,自己帶著妻子到了北京。
他住在天壇公園附近,當年的一個北京同事的家,是一間很小的平房。那時北京的供應很緊張,燒煤得有煤票,買糧他得托人把當地的糧票換成全國糧票,然后再給他寄到北京。那時北京沒有那么多的外地人,在妻子住進醫院,直到手術很成功地做完,他才徹底地松了一口氣。那天他一個人來到了很久都沒有去過的天壇,過去他和妻子常來這里。望著這個偌大的皇家祭天的這一片藍色的天空,看著飄來飛去的一個個自由的風箏,他從心底萌生了想調回北京的念頭,而且這念頭讓他當時竟然如同一股熱浪,沖撞得他在回家的路上都踉踉蹌蹌。
這是他十幾年后第一次回到北京,此時的他已經成了一個地道的外地人。他本以為回北京很容易,他紅著臉硬著頭皮,找了過去的幾個老領導。沒想到的是,這幾個對他不錯的老領導現在都流放在外地的五七干校,此時動蕩的時局與動蕩的生活讓他踏破鐵鞋都無法找到一個棲身的單位。從新疆要想調回北京,第一得有進京的戶口指標,在當時要想有,只有組織上的調動,得有很硬氣的領導給他說話;其次是要有一個接受的單位,還要給妻子孩子聯系單位和學校。他四處奔忙,雖然誰都同情他,雖然當時遠沒有現在如此日盛的關系風和走后門,雖然所有的朋友都熱情地接待他,但是他從他們的眼神里看到的是一個冰冷的結局。
他在中南海大門口的接待室里等待同事出來的時候,過去非常熟悉的接待室現在早已非常陌生。此時比凍土還要堅硬的心中,突然涌出幾分傷感和幾分的惆悵。他落寞地邁著雙腿,回到了他暫時棲身的小房……
回京的大門是轟然一聲在他面前關閉了。走進當年他很熟悉的端門和午門,他好像第一次才意識到這座皇家宮殿的紅色的大門原來竟是如此的厚重,如此的高大,如此的冷漠。
“我知道我再也回不到北京了。”臨行的頭一天,他再一次來到開國大典他站立的地方,歷史博物館的臺階處,他默默地盤桓了很久。他望著這片他熟悉的天空,凝視著紀念碑和天安門,他眼里一陣潮濕,他知道自己現在是無聲地舉行著一個儀式——告別北京。
幾年后,他和全家調到了他妻子的老家河北的這個小城市里。過去在北京的同事日漸疏遠,已經沒有了聯系,倒是新疆的一些老同事他還常有書信來往,今年他們相約還要到河北去看他。那一天,也許就是老人晚年盛大的節日。
幾天前,一個新疆的朋友來北京,我問他從烏魯木齊到這個老人曾經工作的小縣城,現在的汽車要開多少時間。他說正好一個月前他開越野車去過,大概也就八九個小時。那個小縣城在新疆的西北角,人口不多,靠近哈薩克斯坦共和國。
進京指標
從50年代到90年代,每年進京的指標,從中央到各大部委,都有嚴格的計劃和限制。在當時能弄一個進京指標的人,絕非是一個等閑之輩。一個進京指標的背后,包含著這個人的地位、權力、能耐和不可小覷的社會關系。
老馬是上海一所著名高校的畢業生,分配來到北京時,他剛好30歲。他是福建三明人,上大學前就已經結婚。大學畢業時,他希望能分到北京——他是黨員,又是學生會的干部,因此他對自己的畢業分配,并沒有什么憂慮。一切都仿佛在他的掌握之中,他很順利地來到了北京。當時在上海,他只是聽上海人叨叨北京如何的不好,比如住房其實也很困難,很多剛去的大學生都是住在辦公室;其次就是北京的戶口太難解決,一個戶口的黑市價比上海還貴……
老馬一到北京,就聽說了進京指標這個新鮮而又陌生的名詞。這個詞常常掛在不少人的嘴上,包括很多北京人。那個時候北京的外地人并不算多,老馬為了妻子能早點調到北京,沒事的時候,他常到人事部門的辦公室去坐坐,跟他們聊天或下棋。他常常用開玩笑的方式跟掌管著人事大權的領導們述說自己的煩惱——他現在還住在集體宿舍,妻子探親來看他,只能把同屋的小兄弟趕跑;他妻子的年齡也大了,該要孩子了,可夫妻分居,孩子也不敢要;甚至他還拿外單位的“緋聞”來說事,如果他不能把妻子趕緊調來,萬一他也鬧出“緋聞”來可別怪他……
單位雖然每年都有進京的指標,但是名額有限,得排隊,甚至是排大隊,得先照顧更困難或年頭更長的領導或同事。老馬對這種現狀很泄氣,他是剛去的大學生,資歷和工齡都難以與其他人的條件相抗衡。老馬現在的策略是死馬權當活馬醫,成事在天,謀事在人。他先騎著他那輛破自行車到處燒香磕頭,把一串串的好話喂進別人的耳朵里,即使是為妻子的進京指標而折斷腰,也在所不惜。
幾個跟他經歷相同的“老”大學生相聚一起,這個話題最能引起他們的共鳴,他們彼此相互交流各種正式或打聽來的馬路消息,然后相互謀劃,什么高招陰招都在飯桌上亮過。當時的行情是彩電非常緊俏,一張彩電票就足以讓一個家庭歡呼雀躍。聽說外單位已經有人為一個進京指標,開始扛著彩電向掌管進京指標的領導發起進攻了,有的真還順利地攻陷了城池。老馬沒有這個財力,媽媽的,他只能在底下痛罵兩句,然后翻著白眼,自己如同是一頭任人宰割的羔羊。
1987年單位本來只有一個進京指標,已經給了一個條件比老馬更好的同事,為爭這個指標,單位的幾個同志為此鬧得不可開交。老馬沒資格鬧,他也不會鬧,為此老馬給人事處的領導留下了一個好印象。但是沒有想到,老馬突然時來運轉了。中央一個大部委剩余了一個進京指標,沒有用,退回給了國家人事部。老馬至今都不明白,是什么原因,國家人事部就把這個指標指名道姓地給了他。也許是他的數頁申請報告感動了人家,也許是國家人事部的某個領導是他的老鄉,或者是他的校友,反正老馬不認識國家人事部的任何人。
老馬單位的人事部門的領導接到國家人事部的電話很吃驚,怎么這個指標就點名要給老馬呢?他們在放下電話后才驚訝地“咦”了一聲,這個平時不吭聲不吭氣的老馬,原來還是個有背景的人,沒想到竟然如此的神通廣大。
老馬拿到從天而降的這個進京指標時,他也一頭霧水,但是老馬很聰明,在大家面前絕對用一種似是而非的語氣,既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他很憨厚地糊涂地笑著,越否認,大家就越不相信,罵他故意賣關子。單位人事部門的頭頭們開始把他當一般人,但現在誰都對他笑臉相迎,然后大家都用吃驚和羨慕的目光,看著人事處也積極地幫助老馬為妻子找進京的單位……
當老馬把這件事告訴幾個為進京指標仍在不懈奮斗而沒有結果的朋友時,他們都不相信。他們也“咦”地驚呼一聲,怎么看,老馬都比他們普通,甚至條件還不如他們這些苦苦等待進京指標的人。他們甚至跟老馬疏遠了,覺得老馬深不可測……
老馬說起這件往事,依然一臉的亢奮。運氣啊,他不斷重復著。他說戶口其實早就該廢除了,這十多年,掌握著戶口權力的人,有很多是靠戶口喂肥了自己。
曲線進京
1984年10月國務院發出《關于農民進入城鎮落戶問題的通知》,允許農民自理口糧進入縣鎮。緊接著,1985年7月,公安部又頒布了《關于城鎮人口管理的暫行規定》,“農轉非”內部指標定在每年萬分之二。同時,作為人口管理現代化基礎的居民身份證制度也在同樣的背景下由全國人大常委會于1985年9月宣布實施。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逐步確立,終于使戶籍制度做出了相應的初級改革。
在計劃經濟的體制下,全國每年只有萬分之二比例的“農轉非”戶口,申請一份必須具備5份證明,加蓋9枚公章,經過11道手續。但是,誰也沒想到“農轉非”的政策口子竟然越開越大,于是某些地方政府批發出售戶口,成為戶口交易市場的帶頭人。
80年代初,安徽來安縣開了全國第一個集體賣戶口的先例:縣委做出交5000元辦理一個城市戶口的決定,并設想賣出10000個戶口,籌集5000萬資金。在短短的6天時間內,就賣了773戶,收款386.3萬元。
1991年山東德州地區做出“可以適當以收城建費形式解決部分農民戶口問題”的決定:德州一個城市戶口1.2萬元,齊河5000元,寧津7000元,樂陵6000元。
江蘇省南通市在做類似規定時,還頗有商業意識地做了優惠:一個城市戶口收3000元,兩個平均交2500元,三個人同時買平均交2000元。
北京當時據說一個戶口的黑市交易價是10萬元人民幣。
相比而言,齊女士就沒有老馬那么幸運了,一個五十多歲的女同志,一說起她辦進京戶口的往事,她說《紅樓夢》的“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就是她十年來為一張進京戶口而奔忙的最真實的縮影。
面前的齊女士依然保持著年輕時勻稱的身段,沒有發福,也沒有即將進入老年的肥胖。她走路很快,說話也快,她只是給我勾畫了一個她進京的曲折過程的大致輪廓,沒有講述讓她辛酸或內心郁悶的很多的細節,因此我無法進行想象。但我也可以理解她這種有意的種種省略,在采訪中,一個被采訪者,一個有知名度的知識分子,能說這么多的東西已經讓我感激不盡。
你簡直想不到我辦北京戶口的那個難,難得我好多次都想放棄了。她一說起自己的戶口,臉就漲得通紅,手也有點發抖,茶杯在手里端不住,她就趕緊放在桌上。
我把老馬的故事告訴她時,她瞪大眼睛,羨慕地長嘆一聲:哎呀,他真是太幸運了。
本來在西安工作,經常因為工作關系到北京,她也有不少北京的朋友。每次來,朋友都說,按你的身份和在社會上的知名度,你調到北京應該沒有問題。
齊女士是在文物界工作,她曾參加過幾次重大的考古發掘工作,而且還有兩本影響不小的專著。她性格爽快,說話很直,大大咧咧,說話還帶著一點陜西的口音。我問她是陜西哪里的人,她說你說我像哪兒的?我隨口道,米脂的婆姨綏德的漢。她哈哈一笑,怎么誰見了我都說這句話呢?她后來告訴我,她是臨潼人,兵馬俑的老家。但是她搞考古純粹是一個偶然,本來當年她是想讀哲學系,但因為她是臨潼人,中學老師說你還是報考古吧,咱家門口的古玩意兒多,到時候你就回來挖吧。就這么一句話,決定了她的未來,也讓她嘗到了一個考古工作者的艱辛。她因為常常出外,很少顧家,丈夫跟她分了手:多少年來她都是一個人支撐著這個家,每到出差時,她都把母親從老家接到西安,以便照顧兩個很小的孩子。
齊女士用最簡潔的方式講述了她的生活背景,正因為她常年在外,性格甚至有些像男性,所以她跟誰都能嘻嘻哈哈的,但她就是不再考慮重新組織一個家庭。
那時我常到北京去開會,一去幾個老領導見到我就說,你調來吧,北京有的是好男人。我說我調來干什么?難道就是為了找個人?他們都笑說,你來吧,我們這里真是需要人。那是八十年代中期,當時北京真是需要人,但是很多單位都沒有進京指標。借調可以,人先來,但得等,誰也不敢給你拍這個胸脯。我當時知道國家人事部的進京指標是非常有限的,每年各大部委都有,有的多,有的少。那個時候,很多外地人想來北京來不了,就想了個招兒,到處在街上電線桿子上貼張尋找對調的小廣告,而且給調出北京的人多少好處給予補貼。你想想當時一個北京指標有多俏,據說當時的黑市價是一個干部幾年的工資。那時候,很多在外省的北京知青都在鬧著返城,盡管很多都回來了,但是也有不少沒有能夠回京。
這時候,不少外地人也往北京走,都知道北京好,所以都千方百計地找關系往北京調。我的一個很好的朋友,在北京一個國家機關借調了8年,苦干了8年,最后也沒有弄到一個進京指標,只好又灰溜溜地回了西安。她當時就給我說,你要到北京,就先得解決戶口,不然借調去了,幾年不給你解決,你耗來耗去,最終什么也得不到。
于是,我就采取她的策略,不馬上解決戶口,我絕不先借調。我托了好些朋友,想了好多辦法,但是進北京簡直比登天還難。有一次,一個朋友很神秘地找到我,說有辦法了。我看見他興高采烈的樣子,當時血就往上涌。他說現在只要你花兩萬塊,我的一個哥們兒就能給你解決。那時是九二年吧,我說你那個朋友是干嗎的?他說是片警——你不知道我到北京,我最敬畏的人就是警察。不是我犯過法,而是我知道他們掌握著我的命運。片警當時多牛啊,還有戶籍警。很多人都問我,你認識派出所的片警嗎?我說不認識。他們說,你得去找啊,搭上點關系,不然你就等著吧,頭發白了,你都沒戲。我曾經到派出所去,看見那些管戶籍的女警察,都很年輕,很文靜。我當時就那么傻乎乎地看著她們,看著她們給別人辦戶口,看著她們的手在一大排放戶口的柜子里抽來抽去,我想她們什么時候才能從里面抽出我的戶口來啊。一個女戶籍注意到了我,問我,我結結巴巴地說了我的情況。她一聽,給我說了幾種可以進京的戶口政策。我都不在其中。那天我出來后,我覺得自己這是干嗎呢?我為什么偏要往北京跑呢?在西安難道我就不是人了?
我這個朋友真是為我幫忙,我問他究竟是怎么個解決法。開始他支支吾吾,在我反復追問下,他才給我交了底。當時一聽,我的心都涼了。這是很沒辦法的一種辦法,是派出所管轄的片區的人死了,雖然人在派出所里把戶口注銷了,但是派出所并沒有上報。這種情況我真是第一次聽說,其實就是派出所偷偷把這個戶口挪出來,賣給急需戶口的外地人。那時候,想要一張北京戶口的人太多了,最后都求到了派出所,很多人的面子派出所都沒法駁,就來了這么一招。我一聽,心里就打鼓:多不吉利呀,而且這戶口也不保險,不定什么時候就會出事,到時候錢也花了,戶口也沒辦成。我給我朋友說,你讓我想想。我趕緊打電話去問別的朋友,好幾個都說這只能是權宜之計,長不了。我說我也不敢這么做,沒準這還是犯法的事。想了一夜,最后我給我的朋友說,算了,我說這種戶口拿著了也晦氣,心里也不踏實,天天還會做噩夢……
這時候,我的兩個孩子都大了,當時我真是急著想把戶口遷到北京,這都是為了孩子。老大是個男孩,當時在外地上大學,馬上就要畢業,如果我在北京,他就可以到北京來工作。我女兒在上高中,也要考大學了,北京的錄取線歷來都比外地低。在西安,你也許只能上個普通大學,到北京你沒準就能上重點。我當時都快五十的人了,一個女同志跑戶口,是很難的。這么些年折騰來折騰去,其中的滋味只有我知道。但是我當時抱定的信念依然是:到一個單位,必須先給我解決戶口。不像現在很多年輕人那樣輕松灑脫,先進一個單位再說,戶口再慢慢解決。我覺得自己不敢這樣耗,也真是耗不起。
后來我是曲線進的北京,繞了很大的一個彎子,才辦成了戶口。那是九四年,我的一個朋友開會,正巧碰上了北京市的一個女領導,她給這位女領導說了我的情況。這個女領導一聽,就說讓我寫個材料轉給她。我連夜寫了個材料,把自己說成一朵花似的。
齊女士說到這兒,不好意思地笑了,臉也紅了。
嗨,這也是沒辦法,不這樣寫,人家能給辦嗎?第二天就交給了她的秘書。秘書說我知道了,你就擱我這兒吧。沒多久,這個領導讓我把戶口落在了北京附近的一個縣里,說你得先在那兒工作。我當時也沒猶豫,到了縣委的一個部門工作,跟文物還沾點邊。這時北京一個專業單位喊我去,有進京指標,而且有職務,可是我哪好意思馬上就走?人家把你接收了,你沒干幾個月,就要走,我實在開不了這個口。有一回要出國考察,我去請假。縣委的領導說,我們這里的干部誰都還沒有出過國呢,你是頭一個。那次出國的一切手續都是我自己跑,別人是單位出面辦,我是自己給自己辦,很辛苦,跑了多少趟,最后連公安局外事辦的人都跟我熟了。一見到我,他們就說你又來了?我抹著臉上的汗,很不好意思,那個樣子一定很狼狽。他們說你哪里像是跟單位出國的人,整個一個是自己敲鑼唱大戲。
……我在這個縣里干了3年,最后在九七年才算是真正調到了北京一個專業對口的單位。
農民身上的繩索
中國的戶籍制度最大弊端是嚴格限制人口的流動和遷徙,這個森森然的行政屏障儼然是一座新的“萬里長城”。
1958年頒布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戶口登記條例》,就在城市與城市間、城市與農村間構筑了這個“城鄉分治,一國兩策”的格局。幾十年來,城市人口享受著就業、住房、醫療、教育、養老等眾多排他性的優越福利保障制度,而絕大多數農村人則被排斥在這個福利保障制度之外,完全靠天吃飯,靠地生存。這個城鄉分割的二元體制,是當時集權的計劃經濟體制下的產物,是國家進行工業化建設和“短缺經濟”下的無奈之舉。中國工業化積累的重任,一直都是農民和農村來肩負的。最形象的說法就是,土地在養活我們的輕工業和重工業,農民的糧食在養活著眾多的城市人。“剪刀差”是城鄉分割、城市人從農民的口中奪食的最精彩的一筆——從城市流向農村的工業與輕工業的產品的昂貴與糧食蔬菜的低廉價格形成了巨大的反差,這樣農民手中的錢無形地滾滾地流向了城市。它的后果是從經濟上犧牲了農民的利益,從行政手段上又用戶口這道大墻阻擋農民進入城市。
有統計數字表明,1952年到1990年,工業建設從農業中拿走了1萬億元的資金,平均每年高達250個億。這個數字的背后,給我們的想象留下一片真空,你只要到農村去,在烈日下,在汗水和繁重的勞動后,你才能體味一粒糧食和一片菜葉的珍貴和不易。而這些年來,以老大哥自居的工人對農民兄弟們則付出了什么呢?城市人對農民又給予了什么呢?
現在的城鄉分割格局依然對農民是很不公平的,最嚴峻而最不能讓人接受的現實是:種糧食不能掙錢,土地的含金量越來越低。農村已經出現了很多的“空巢家庭”,剩下的多是“3859部隊”—— 38指的是婦女,59指的是老人。其次是有學者指出,如果城鎮的大門早打開一些,農民也會計算在城鎮生育的昂貴成本。在中國的戶籍制度停滯的這些年里,在城鎮的大門緊緊關閉的時候,農村又在無形中多生了幾個億的人。
這是戶籍制度為此付出的另一種代價。
遣送
1952年,中央勞動就業委員會提出要“克服農民盲目地流向城市”,“盲流”這一個流行至今的概念由此誕生。
1995年8月10日公安部發布的《公安部關于盲流人員管理的通知》的解釋中,又提出了一個“三無”盲流的概念,即“無合法證件、無固定住所、無正當工作或無經濟收入”。該通知規定要清理“盲流”,勸其返鄉,如果不從就可以收容,強行遣送。
這家小飯館的老板叫她小妹。老板是北京人,他一口一口地叫著,支使著她,我看見她在里間的一個角落里低頭洗碗。飯館吃飯的人多是外地的,飯菜做得很差,但老板說請來的大師傅絕對是二級廚師,最擅長的菜是做譚魚頭。我聽出這是老板的信口開河,在飯館人都空了的時候,那個叫小妹的女孩從里間走了出來,端著一個大土碗,里面是滿滿的米飯和簡單的炒菜。我在她吃飯的時候跟她聊天,老板很仗義地答應給我一個鐘頭的時間。小妹后來問我,是不是你跟老板是朋友?我沒有回答。她說話大大咧咧,頭發散亂,一看就是毛手毛腳、端盤子都要四處灑湯的小丫頭。
小妹的講述斷斷續續,沒有邏輯性,飄忽不定,我后來才慢慢從她的講述中了解了她的一次被遣送的經歷。這是很意外的一個收獲。
小妹是從貴州非常偏遠的一個農村來到北京的,22歲。她來北京將近兩年了,一直都在北京的小飯館里打工,她在不少家飯館干過,從蘋果園到北太平莊,從東直門又到團結湖。她用很滿不在乎的口氣對我講,也許將來北京胡同里的小飯館都要讓我干它個夠。我注意到她的手指,比很多女孩子都糙,也粗,盡管她也學著北京女孩留著長長的指甲,但沒有經過精心的護理與修剪,不免給人幾分猙獰的感覺。她說天天在洗潔精里泡,手還能夠不粗?有幾次洗潔精沒了,老板把一包洗衣粉往水里一倒,一天下來手還能不燒得生疼?
在她來北京的頭幾個月里,她是跟她的老鄉朱姐在一塊住。朱姐比她大4歲,比她早到北京一年多,前年回家時她把關系不錯的小妹也帶到了北京。朱姐說她在北京的小飯館里打工,但她很少去上班,幾乎天天都在租的平房里跟周圍的鄰居砌長城。朱姐說,小妹,你要是愿意你就去干我那份工作。小妹說,那你怎么辦呢?朱姐笑了笑,還要你管我?我才不會餓肚子的。小妹經朱姐介紹去了朱姐打工的飯館,天天洗碗,一個月300塊錢,管吃管住。
小妹經常抽空去朱姐那里玩,朱姐的鄰居都是附近租房的外地人,小妹在麻將桌上才知道朱姐的那些“麻友”有的是賣盜版光盤,有的是做各種假證書,至于是不是還有人販子她沒有問,也不清楚。
有一天,朱姐打完麻將帶她出去吃飯,她是在飯桌上才明白了朱姐現在的工作。朱姐的房間里有電話,每次她接到電話,朱姐常常都會主動撤出麻將桌,然后是“麻友”們也知趣地做鳥獸散。這時朱姐就說,小妹你先回去,并囑咐她以后來的時候,一定得先給她打電話。小妹開始很納悶,后來她才知道朱姐就是在這個十分簡陋的房間里跟男人們在做那種“業務”。
朱姐也曾經叫她跟她一塊做,但小妹搖搖頭,咬著嘴唇,沒吭聲。小妹沒有邁出朱姐這一步,盡管她的每個錢都是從洗碗池的臟水里泡出來的。
2001年初春,小妹干的那家飯館倒閉了,半個月都沒有找到合適的工作。她只好找到朱姐,暫時在她那兒湊合幾宿。那天夜里正好朱姐有“業務”,她沒地可去,在鄰居家玩了一會兒。鄰居要睡覺了,她只好在夜里10點左右,到街燈明亮的大街上去轉悠。她只走了一段路,迎面就碰上了一輛正在巡邏的警車。她曾聽做假證書的那個“麻友”說過,在街上她是一見警察就撒開腳丫跑。小妹心想自己不是做假證件的,也不是朱姐,心里一點不慌,就站在那里。警車在她面前停住,警察一共是三個,都帶著警棍和槍,他們走到她跟前,很容易就認出她是一個外地人,而且還是來自農村。
警察讓她出示“三證”,她的身份證在朱姐家,但是她不能帶著警察到朱姐的住地。于是,她只能說丟了。警察問她住在哪兒,她也不能說現在暫時住在朱姐家,不然警察會把朱姐和她的那些鄰居連鍋端掉的。于是,她說現在沒有住的地方。警察說,那你在北京找到工作了嗎?她說她干的那家飯館倒閉了,現在正在找呢。
小妹沒想到在這一瞬間,便成為了一個典型的“三無”人員。
她被帶上了警車,她在這時候突然感到了恐懼,當她的身子一進警車,她就哇的一聲哭出了聲。警察說,瞧你這么冷的天,一個人到北京,沒有工作,又沒有住處,深更半夜敢在這兒閑逛。你知道這片是什么地方嗎?城鄉結合部!前天還有人拿刀子捅了一個人……
小妹聽說過此事,警察對她一嚷,她的哭聲就小了。警車啟動時,她褲兜里的呼機振動了,她很慶幸自己的呼機現在沒有聲,要不然朱姐就完了。這個傳呼是朱姐發來的,讓她回家,朱姐的電話號碼清晰地出現在呼機上。她那時也不知道是怎么就靈機一動,趕緊把呼機一關,趁著黑暗,一把將呼機塞進了自己胸罩的縫隙中。警察把她帶到派出所,然后再把同時收容來的一伙“盲流”或沒有“三證”的外地人轟上了一輛面包車。
車開到很遠的地方,是順義還是昌平,她至今也沒有弄清。她以為自己會跟很多收容和即將遣返的人一樣去篩沙子。
女盲流們跟男的分開各關在一間燈光昏暗的大屋子里,墻壁很臟。小妹進到屋子,空蕩蕩的,只有幾條凳子,大家都蜂擁而上,爭著搶成了一團。小妹沒有去搶,她靠在墻上,站著蹲著,后來累了就跟很多女盲流一樣席地而坐。水泥地很涼,冬天冰冷的寒氣從地上慢慢從屁股一直沁到了脖子的頸椎。這一夜,屋角那個不堪目睹的茅坑似乎總是傳來很大的響聲,然后就是屋子里彌漫著一股難聞刺鼻的臭味。
第二天上午,吃過窩頭和稀飯后,盲流們分別被送上了火車。跟隨遣送的是一個北京的警察,在車上盲流們伙食自理。小妹身上幾乎沒有錢,將近兩天的火車,她只買了一包餅干,后來還是餐車上的人給了她幾頓盒飯,連喝水的杯子也是找列車員借的。到了貴陽終點站,貴陽車站接收的一男一女警察對她不錯,很簡單的幾句話,就說得小妹眼淚在眼眶里直轉。辦完交接手續后,他們帶她去車站一個飯館吃飯。小妹沒想到,這個飯館的女老板她認識,是她的老鄉。女老板知道小妹的情況后,對警察說,讓她晚上就住我這兒吧,明天我讓她回家。
晚上睡覺前,小妹對女老板說,我還要回北京,如果你相信我,就借我兩百塊錢,將來我還你。女老板說,那你不回家看看?小妹想了想,說等我掙到了錢,我才有臉回去。
第二天,小妹就坐火車去了北京。當小妹走出北京西客站時,她給朱姐打了個電話,請她幫忙先給貴陽的那個女老板寄二百塊錢,她說以后我一定會還給你朱姐。
朱姐很痛快地答應了。朱姐說那你怎么辦,如果你找不到工作,就到我這兒來跟我一起干……
小妹沒等她說完,就使勁兒啪嗒一聲把電話給掛了。
走在大街上,在茫茫人海中,她現在想的是:到哪里去找個可以做工的飯館……
已經拱到底線的卒
一年前就認識了正在北京醫科大學讀碩士研究生的蔡先生,他是從云南來的,夫妻倆曾經是大學的同學,工作后兩人結了婚。蔡先生所在的那個中型城市,如果他和妻子在那里生活工作,應當講是非常安逸和舒適的。他們有寬敞的住房,都是當地大醫院的醫生,如果讀完研究生回去,怎么也比本科畢業的醫生吃香。
但是蔡與妻子很不喜歡那種碌碌無為的日子,畢竟那里沒有北京這樣開闊的視野,沒有北京這樣多的機會,更何況,大都市污濁的空氣里依然有著小地方所缺乏的含金量,因此,在他考上研究生后的第二年,他的妻子也考到了他就讀的北醫大。唯一不同的是,妻子還帶來了他們正在讀小學的兒子。
從外地帶著孩子來讀研究生的夫妻,在目前的大學里應當說還是“稀缺”的,每天的日程都是緊湊得讓他們夫妻喘不過來氣。晚上時常得熬夜,得給孩子補習功課,得操心他的日常起居;而早上則最緊張最匆忙,三人吃完早飯,都各自匆匆奔向自己的教室。每天出門時,夫妻倆的臉上都寫著一臉的疲憊。
當初蔡先生就已經意識到了舉家外讀的困窘,北京每年的教育和生活開支都是昂貴得讓他心悸。如果他和妻子要想走正常的“統招”的路子是極不現實,那是一個深不見底的沼澤——“統招”意味著讀研期間,你就割斷了單位的經濟血脈,沒有工資,沒有獎金,一切都得自理。無奈之下,蔡和妻子都選擇了“定向”讀研的路子。這種方式毫無生計之虞,單位工資獎金照給,但前提條件是苛刻的,讀完你得乖乖給我回來,不然加倍的經濟懲罰將是無情的。
蔡先生與妻子只能靠“定向”讀研,只能依賴單位才能完成自己繼續深造的學業。
在蔡先生的班上,有三分之一的人是“定向生”。臨畢業前,大家才意識到自己的“短視”和得不償失。蔡先生當時是領導能讓他參加考研就千恩萬謝了,哪里會想得到這“定向”會是一根繩子,現在會把他給死死地套牢。
畢業前夕,“定向生”們大多蠢蠢欲動,軍心大亂,歸心皆無,留意已定——畢竟北京是首都,天安門也不僅僅屬于北京人的,外地人也有權利不走。“定向生”在畢業時,才看到“統招生”的自如與愜意,他們輕而易舉地進入了北京的大醫院或者一個很讓他們羨慕的好單位,而且戶口的問題在彈指一揮間就輕易地解決了。而“定向生”則很慘,大醫院只能對你聘用,待遇明顯低人一等,且還朝不保夕。他們中很多人都是動如脫兔,在北京跑得四腳朝天,但依然很難尋找到一個容身之地。有的最后踏破鐵鞋無覓處,只好揮淚告別北京;有的索性赤條條地把檔案戶口一扔,權當是一縷過眼煙云,一個猛子就投奔了“解放區”,要么跑到一個收入豐厚的醫藥或醫藥器械的外企公司,要么就是依靠分數不低的“托福”,奔向澳大利亞、加拿大或美國。
蔡先生是拖家帶口,瀟灑不得,欲罷不能,要想留在北京容易,但要得到北京戶口則難——如果能夠作為調來的進京人才,得資格審定,很嚴,一般都是學科的帶頭人,僅僅有個研究生的光環是無濟于事;到郊區買房投資也絕不可能,微薄的工資糊口尚可,哪里能夠如此奢侈地一擲千金?
蔡先生只好暫時在北京一個公司打工,妻子正在讀最后一年,明年畢業。她的導師對她不薄,器重有加,希望她繼續讀博,而且最好是改變身份,成為一個名正言順的“統招生”。但是這得先回到原單位好好燒香,期望領導放她一馬。
蔡先生惟一的希望現在就寄托在了他妻子瘦弱的肩上。
“我這個卒已經拱到底線了,沒法再拱了,我妻子現在還是剛過河的卒,還有回旋的余地。”蔡先生想想也覺得自己無能,常常這樣解嘲。
妻子在家庭中的地位驟然上升——蔡先生一家所住的房子,是妻子弄來的。她的學兄去了國外。導師在他臨走時,向他借來了這間房子。學校有規定,只要出國了,房子不交回,每月得向校方交納五百元的房費。房子既然空著,暫時由學妹住著,房費也不用自己交,在北京沒人照料的學兄何樂而不為?雖然只是一室一廳,不寬敞,但一家三口畢竟在校園里就有了一個很方便的棲身之地。如果妻子一旦能轉成“統招生”,博士畢業后,自然按北京的戶口政策,一家三口的戶口都能解決。
北京申奧成功的那天晚上,在一片爆竹聲中,在歡騰的大學校園,蔡先生望著窗外不時一躍而起的禮花,他不知為什么突然冒出一個很傻的念頭。
“在好些國家,一旦有什么喜慶的大事,常常都會有一個大赦。我真希望咱們北京來一次戶口大赦。這一天,北京市長向所有的外地人宣布:凡是在北京生活三年的外地人,都有資格獲得北京戶口,成為一個真正的北京人……”
蔡先生說到這兒,哈哈笑了,我看見他臉上浮現的是很神往很陶醉的表情。
戶口是人格的綠卡
外地來的女性為了一紙北京戶口,她們的選擇常常就是尋找一個北京的男人,這是女性的一條捷徑。她們中間有很多是大學生,甚至是碩士生,即使沒有文憑,她們在公司,在招聘的同時,她們也能憑著敏感的直覺,意識到自己作為一個未婚女性的價值。女性在自己的社會角色和內心里,她們希望能把自己的一生都托付給一個可靠的男人。但是在今天這種婚姻形式中,“可靠”的外延正在擴大,首先一紙北京戶口是基礎,然后是衣食無憂,其次是有車有房,最好還能生活得盡量高尚。
她是一個有著“北京情結”的湖南女性,很小就進了花鼓戲劇團,那時她有著清婉的嗓音,其身段與形象在劇團也是拔尖的。80年代初,她很幸運地到北京中央音樂學院學過兩年的聲樂。那時她也不過二十來歲。第一次到北京街上閑逛,她眼里滿是燦爛與新奇。她身后那條長長粗黑的辮子隨著她走路的姿勢跳蕩著,紅撲撲的臉上洋溢著陽光般的純潔的表情。
她是在電影和廣播里認識北京的,北京人說話的聲音語調,甚至他們的嗓音都讓她著迷,尤其是男性的聲音,她都覺得富有一種難以言語的磁性。走在北京的大街上,也許是她走路的姿勢吸引了別人的目光,也許是她有些難以抑制的興奮,一個穿著棉軍大衣的北京小伙子看上了她。他是一個干部子弟,很帥氣,說話的聲音很渾厚,一口標準的普通話,但是有些紈绔子弟的習氣。他跟著她,騎著自行車,從一條街到另一條街,當時她被他過于坦率和直露的表白給嚇跑了,她記得自己的狼狽樣兒,但是盡管如此,她很后悔當時沒有能夠和很多人一樣留在北京。
“那時留在北京應該有很多機會,可是我不敢,太膽小。”
她現在北京一個影視公司工作,都人到中年了,依然是獨身。從談話和她的眼神中,我感覺她并不是一個男人可以輕易駕馭的女性。她的衣著很得體,一身白領職業裙裝,說話很坦率,也很自信:“6年前,我到北京來,我當時惟一的目的就是找一個地道的北京人,但絕不找在北京落戶的外地人,雖然我已經 38歲了。”
她來北京時,其實也很窘迫,住在一個親戚家,很多人給她介紹朋友,她也見了不少人,但是沒有一個她滿意。她混得最慘的時候,是她在一個影視公司,老板是個比她大將近10歲的女人。她當時沒有住處,就臨時棲身在辦公室,每天都是吃味同嚼蠟的盒飯,從早上一直干到深夜。工資很微薄,僅能糊口而已。女老板對所有的人都是一張舊社會的臉,還動不動就發脾氣。
女老板對外地人有著本能的歧視,趾高氣揚。
她知道現在工作不好找,知道你是外地人,所以完全把你當“小催”使,你得整天看她的臉色,不管你干得如何,她要是不高興了,就喊你走人。當時我剛交了一個北京的男朋友,晚上常常出去約會,有一天開會我沒有參加,但是我是請了假的,女老板也是知道的,但一開會她就大發脾氣,說這還有沒有王法了?第二天她就叫我走人,給我的時間是一個星期,自己找住處,自己找工作。我沒辦法,臨時搬到一個女朋友的家,然后再去找工作,整天給很多朋友打電話。我現在租的那套兩居室,我還嫌貴,一個月得一千來塊錢哪,我想租個一居室就行,便宜。北京的戶口對我太重要了,它是一種人格的綠卡,是平等的通行證。人口普查時,居然沒有人找我普查,我倒是非常希望有人來敲門,來給我進行登記。我不是北京人,我從來沒有辦過什么暫住證,我不辦是因為這本來就是把外地人打入了另冊,歧視你。我們公司有個女孩,不知道為什么,總是在街上碰上查她的人,要看暫住證,要看身份證。北京的戶口政策現在雖然松動了,以前我還想結婚后要個孩子,不能讓孩子受歧視,現在已經無所謂了,我到了現在這個年齡還要什么孩子!現在其實有沒有戶口都不重要了,關鍵是你得有錢,有錢你還辦不了北京戶口?有錢就是美國的綠卡和上月球你都能辦成!真正被戶口卡得死去活來的,說穿了都是沒錢或者沒權的人。我在網上看到現在好多地方的戶口都解禁了,松開了,就北京慢,北京的戶口改革的步子太小了。
戶口的底色
我國自1985年正式推行身份證制度以來,一直處于身份證制度與戶籍制度并存的過渡階段。在目前世界上實行戶籍制度的國家只有三個:中國、朝鮮和貝寧。
1998年7月,國務院正式批轉了公安部關于解決當前戶口管理工作中的幾個突出問題的意見,該文件的頒布表明政府對公民遷徙權的初步放開。
在人口普查中,“漏網”的絕不僅僅是這位湖南來的女性,也不僅僅是在農村,即使在北京,戶口與人的分離,現在也是司空見慣的事實。在2000年第五次全國人口普查的過程中,有兩個問題讓專家們頭疼:一是人戶分離現象嚴重,二是瞞報、拒報、漏報的人口觸目驚心。據網上的資料顯示:在湖南、陜西兩省漏報的人口就高達1200萬,在廣東、海南等地,也出現登記人口減少的問題。據估計,中國目前有1.2億或1.5億的流動人口,即使在控制嚴格的北京市,也有290萬人不在戶籍所在地居住。中國現行的戶籍制度不僅對數以億計的外出打工者沒有約束力,同時人口普查中出現的這些弊端,也表明中國現行的戶籍制度在登記人口與管理人口上的失敗。
北京市一位負責人口普查工作的統計學家承認,雖然為避免農村人口涌入城市,采取了強硬的措施,但是仍有大批人故意躲避人口普查。有分析指出,中國戶籍制度松動后,貧困地區外出打工人數增加,當地人口減少,而吸納外來打工的地區又擔心引發增收社會保險費等問題,所以寧愿少報打工者的數量。
在采訪過程中,本來想找幾個普通的警察或戶籍警聊聊,可是托朋友找到他們,一說是要寫戶口問題,他們都言詞閃爍,或本能地躲避,不管怎么游說,他們都嚴肅地拒絕。一個資深的警察,在朋友面前,實在抹不開面子,跟我吃了一頓飯。在飯桌上,他可以談他經手的種種的刑事案件,繪聲繪色,也可以指責現在電視上放的警匪片根本不真實,太假,完全是糊弄觀眾,可一涉及戶口,他的聲音驟然就小了很多。他苦笑著說:“咱們能不能不說這事?這問題太敏感了,北京現在的社會治安就夠亂的了,要是真的放開戶口,那簡直就沒法弄了……”
他預言北京戶口要徹底放開,至少還得 10年,或更長的時間,尤其是他話里話外都透著對放開北京戶口的一種不樂意……從表面上看,大量的外地人的進京和各種的治安問題,的確是給警察帶來了不少的麻煩,可采訪中一個外地人卻冷笑著說:沒有我們這些外地人,北京能有這么多穿“官衣”和吃“官飯”的“銀(人)”?
也許這幾個執法者還有另一層拒絕采訪的原因,那就是誰都清楚、但誰都不愿擺在桌面上的戶口與管理戶口者之間的地下交易。
一個來北京多年的東北朋友,在跟我聊天中,一提起“外地人”這三個字就是一肚子的氣。“北京人呀,真是蹬板車的都瞧不起開寶馬的外地人。我不敢說我恨北京人,但是我很膩味他們。”他的嘴一撇,牙齒得得得地一磕,像是要把他膩味的人都咬上一口。他對“外地人”的說法很敏感,開始我沒意識到,還一口一個地說著,漸漸我發現他臉色變了,腮幫子也緊了,眼睛透著一股子寒氣,我才連忙打住。
他的職業是畫家,個子很高,頭發很長,經常是散亂地隨便地披在腦后,不修邊幅。他生性散淡,喜歡結交朋友,至今都是一口地道的東北話,而且他還有一副很好的嗓子和很靈巧的身子。據朋友介紹說,他的“二人轉”可是蓋了帽了,能把看的人的大牙都笑掉。他的“二人轉”都是原汁原味,是民間最樸素最生動也最本色的那一種,當然也就充滿了男歡女愛的豐富情調。
他來北京十多年了,什么地方都住過,他掰著手指頭給我數,北京的東西南北都住過,說起什么地方來比我還熟。他一直是跟父親和兒子一塊住,妻子跟他離了婚。晚上到了深更半夜,他還亮著燈。鄰居或街坊的大媽盯上他了,他的一頭長發,平時窩在家里不出門,晚上還開著夜燈,經常還有來串門的男男女女,都讓鄰里們頓生疑心。大媽們不時來光顧他的家,問這問那,臨了出門時還招呼一聲,當心點啊,現在外地人多,凈在小區里干壞事。他父親賠著笑臉,連忙點頭。他很慶幸自己是跟父親和兒子在一塊住,要不然,也許大媽們早就把他當壞人給報了警。
有一回,他的一個北京朋友把自己的兩居室借給他住,剛住進去兩天,就來了一個戴紅箍的街道大媽。她嘭嘭地敲開門,進到屋,先仔細地到處瞅瞅,然后用警惕的眼神看著他問,你是外地人吧?他一聽就差點背過氣。他說是,怎么啦,大媽。大媽說這房子是誰的?他說是我一朋友的。他租給你的還是借給你的?大媽背著手在屋子里審視著。他肚子里的火就上來了,說你管得著嗎?大媽一聽,嘿,怎么管不著?她把胳臂上的紅箍一指,這樓里就你一個外地人,你們外地人到北京來,我當然就管得著。如果你有正經的事干,你會跑到北京來嗎?
晚上又有人敲門,他打開門一看,是一警察。他笑臉相迎,把警察請到屋里。警察說你是從哪兒來的?他說自己的老家。哦,東北的。警察吸了一口氣,打量著他。警察問這房子是誰的?他很理智地反詰,這就沒有必要告訴你吧,我這個朋友也不讓我說。反正這房子是他分的,他現在暫時不來住。警察看著他,挺有城府的,不動肝火。聽說你整天都不出門,在家干啥?他把自己的中國美術家協會的會員證、身份證、過去的工作證統統都拿了出來。警察一看,驗明正身后才說,是街道的大媽們反映,你除了買菜,就在家里,不知道你這個外地人在家干什么。
這東北哥們兒聽了一點脾氣也沒有,只好嘿嘿干笑兩聲。
警察走后,過了兩天,在樓下碰上了那位大媽了,她招呼他過去,她剛買了一大捆小白菜,吃不完,讓他拿點回家。他聽了挺感動,馬上掏出錢來。大媽說,你這是干嘛?反正我也買得多,不吃就糟蹋了。他千恩萬謝地抱著小白菜要走,大媽笑著對他說,沒想到你還是搞藝術的,我們原來把你當外人了,你可別生氣。
這東北人對我說,你看看,這大媽,你能跟她生什么氣?誰叫我是個外地人呢?
我有兩次在北京夜里遭遇上警察的查問,都是防暴警察,開著警車,拿著家伙。一次是幾年前,一個外地駐京辦事處的朋友,跟我和幾個朋友在外面吃飯,把朋友都送回家了,他又開著那輛奧迪送我。在和平里的附近被警察給截了,幾個警察都拿著槍,過來要檢查身份證。我那天真是倒霉,警察一看我是東北的,就沖我嚷,要我下車。我那天是喝高了,膽壯,我說你們這是干嘛,兇什么?一警察沖我吼,你們東北人沒幾個好東西,說著一把薅住我的脖領,把我拽到一邊,讓我在一邊蹲著。我急了,沖他們嚷,憑什么讓我蹲一邊去?我犯法了嗎?他們要沒收我的身份證,我不讓。一警察拿著警棍指著我說:憑什么?你還不服?我那個開車的朋友雖然也是外地的身份證,但西裝革履的,態度又好,趕緊就來拉我。他把我的美術家協會的會員證拿給警察看,說我是個畫家,今天跟朋友喝了點酒,你們別跟他生氣。警察半天才放緩了語氣,但還是把我教訓一頓后,才把我的身份證還了我。
你不知道,那時我真是想有一個北京的戶口,北京的身份證。說完這話,挺大的一個東北漢子,眼睛也是一片濕潤。
還有一次也是我跟一外地朋友晚上開車出去玩,回來晚了,在路上被警察攔住要檢查。這次我有了北京的身份證,是真正的北京身份證,這是我托一個朋友給弄的。他先給我說好,先給你弄個北京戶口,不過是暫時的,頂的是一個死人,只能用一年。我用這個北京戶口給自己辦了身份證,買了手機,買了房。到了時間,我那朋友說,你那個戶口該還了啊。我想這戶口也就到此為止吧,還給了他。在北京這種戶口上的貓兒膩,我不能給你說,說了也沒用。現在什么不是靠關系?北京戶口卡的是那些沒能耐的人,有能耐的能讓一個戶口把人憋死?你不知道我有了北京的身份證后,我就等著警察來查我,嘿,這天終于等來了。我根本沒下車,把車窗一搖,把身份證這么一遞,警察看了看,態度真是很好,什么話都沒說,我們就開車走人。那天晚上我的心情特別好,用一個字來形容,那就是——爽!
說實話,我的北京戶口是前年辦成的,花了十來萬,你看光是北京的城市增容費一個人就得繳5萬,我跟我兒子和父親三個人,按理應該是15萬,但是我找朋友幫了忙,最后只花了不到12萬。我是最不愛送禮的人,但是沒辦法,為辦戶口也得給派出所的警察送,該吃飯的時候你也得請人吃。然后你就在派出所里光明正大地填表做假,什么有注冊資金50萬啦,有北京住房啊,等等。當我辦好戶口的時候,我當時手里有兩個北京戶口,一個是暫時的,一個是我正式辦下來的,很戲劇性吧?
現在北京戶口有了,我兒子每學期也就不用繳那不公平的借讀費了。雖然不多,一個學期才六百,但是對于很多外地人來說,從一次性的數萬元的贊助費到幾百元的借讀費,加起來也是一筆沉重的開支。
多年來,戶籍制度一直是向大城市傾斜,這種傾斜曾經讓眾多大都市的居民產生了一種先天的優越心理。北京人在戶口這棵大樹的庇蔭下,久而久之也“養尊處優”,失去了應有的進取精神:多年來“外地人”都保持著應有的涵養和矜持,他們的孩子是韜光養晦,農村的孩子是忍辱負重,承受著北京的孩子難以想象的壓力和艱辛,但最后他們憑借高考分數的利刃,殺開重圍,“攻進”了北京。這些考入北京的外地學生,無論是城市的或是農村的,都是另一種意義上的“農村包圍城市”。
2001年在眾多省市之間,北京的高考錄取分數線最讓人揪心,本科的錄取線僅僅是 454分。這在很多省市是一個根本上不了大學的“恥辱分”,比起同年全國高考的本科平均錄取線508分來說,也少了54分。這種落后的局面已經不是一兩年了,比一比吧,2001年最高的是山東,本科錄取線是580分,比北京整整高出了近130分。最低的是西藏 390分,但人家是偏遠落后的地區,而北京是全國政治文化教育的中心——就連大西部的寧夏也比北京高出了5分。
各地高考的錄取分數線一公布,全國是一片嘩然。人們都很驚詫:北京怎么了?堂堂皇皇的北京現在竟然成為了一個高考的“淪陷區”?
外地人向北京的教育質量發難了,北京無言以對,找不出任何言之鑿鑿的說詞或托詞。
論素質教育,北京未必是全國的老大;論傳統的應試教育,北京也不敢拍著別的省市的肩膀稱兄道弟。
于是,兩種過去聞所未聞的現象出現了:一是不少的外地孩子的家長紛紛想辦法給孩子辦一個北京戶口,以便沾點北京錄取分數線低的便宜。武漢的一個高中生,靠父親在京郊的50萬元的投資和購房,弄到了北京戶口。然后他在高一的時候進了北京一個區重點中學,今年他的高考成績是540多分,他的愿望是考進武漢大學,但是這個分數在武漢未必有什么優勢,可在北京,他要上武漢大學卻是綽綽有余。
二是不少北京的孩子家長又把他們的孩子送往外地的重點中學就讀,在高考時再把他們接回北京。外地重點高中的高考升學率讓人吃驚,據介紹,河北的省重點中學三河一中在去年的高考升學率是95.14%,居全國前列;江蘇的省重點馬塘中學去年高考本科上線率達80%,升學率是98.5%,并有20多人考上了清華和北大等名牌大學;此外遼寧、四川、山東等省市的重點中學也有讓人搶眼的升學率……最直接的證明是今年北京的理科狀元,據說她是從小長在石家莊,上的是河北的省重點高中,但她是北京戶口,于是她是在北京參加的考試。現在不知道這個學生是從小戶口就在北京,還是她后來想辦法辦進了京城?
外地的很多省市是不遺余力地把最好的老師撲在了高考上,甚至是相互之間進行著“大比拼”,而北京則元氣大傷,并未居安思危,依然高枕無憂……
可北京如此低的本科錄取分數線,實際上是將北京的考生和外地的考生,放在了一條不平等、不公正的起跑線上。這自然引起了廣泛的關注,并引發了一場激烈地爭論,有人還對此表示強烈的不滿:
這種錄取線不統一的結果,正在產生另一種馬太效應:正因為北京地區錄取率高,學生的升學壓力小,拼搏精神差,才使他們的錄取線越來越低(北京去年重點線465分);正因為那些高分地區錄取率低,學生高考壓力大,拼搏精神強,才使他們的錄取線越抬越高。這便由高考錄取的結果不平等,導致了教育資源配置的不合理;高考所起到的并非優化作用,而是劣化功效。這一方面使教育先進地區的中等教育水平長期落后,難以輸出大批高素質的生源;另一方面又嚴重挫傷了其他地區中學教師的積極性,使一大批高素質生源失去了接受高等教育的機會。這樣的結局,難道不是對整個國家教育事業的戕害嗎?
這種不平等的錄取分數線,其深層的原因仍是戶籍制度對首都長期的一種慣性的傾斜和人為的偏袒,是戶籍制度的一種都市保護主義的最露骨的表演。
最昂貴的城市
目前中國有將近4億人居住在城市,城市化水平超過了百分之三十,但仍低于世界中等發達國家近百分之五十的比例,中國有9億農民的現實決定了城市化的進程不能照搬西方的模式。
有專家建議:中國可以放開小城鎮,實現自由遷移,而在特大城市和大城市實行相對遷移的控制。
要解決城市人口過度膨脹與開放的矛盾,首先要減少城市戶口所帶來的利益。當前最迫切的任務是建立和完善社會保障制度,其次是實行一個終生使用一個代碼的身份證制度,逐步使人口流動有序化。
幾十年來,戶口幾乎包含了一個中國人生存與生存質量的全部。人一生下來,有了出生證你才能夠辦理戶口,你這才有了“吃”——如果你是城鎮人口,你才能夠去糧食部門取得至關重要的“糧油關系”,乃至各種名目繁多的票證;如果你是農村人口,你才能分到那維系你生存的“一畝三分地”。對于城鎮人口來說,戶口還關乎著你的“住”,不是城市戶口,你將“上無片瓦”,不能分得一間屬于自己的房屋。幾十年來,中國人被戶口捆得動彈不得,更遑論遷徙的自由和詩意的棲居。幾年前,“糧油關系”與“戶口”這對捆綁了多少年的孿生兄弟終于拆散了,戶口卸下了“吃”的包袱;城市福利分房制度也已送進了歷史的墳墓,戶口又卸掉了“住”的重負。把“吃”與“住”從戶口的身上剝離,就意味著戶口的解放,也意味著戶口的大限即將來臨。多年匍匐在戶口沉重身軀之下呻吟的人們,脊梁硬了起來,走路也有了幾分從容與自由。
2001年是中國歷史的一個“戶口年”——之所以稱為是“戶口年”,是因為中國的戶籍制度從沒有像這一年這樣的“大松動”,各地戶口改革的政策幾乎是接二連三地出臺,有的城市戶口政策的開放程度大大超出了公眾的預料,“廢除戶口”的呼聲也震耳欲聾。作為計劃經濟的寵兒——戶籍制度這個曾經堅固得望而生畏的巨大城堡,現在市場經濟的利刃下,已被肢解得七零八落,搖搖欲墜……很多省份和城市都不同程度地打開了戶口的大門,就連北京這個戶籍制度森嚴的地方,也在一片“戶口改革”的疾呼聲中,緩緩地推開了沉重的大門……
北京戶口對私企老板放開了,對生物、軟件等高科技人才放開了,對在北京郊縣投資 50萬元并購買當地住房的外地人也放開。
在北京至通州的高速路上矗立著一塊醒目的廣告“投資宋莊鎮,落戶在京城”,幾乎所有通往這條高速路上的人們都能看到這個誘人的廣告:通州目前是北京最為開放的一個衛星城。那里的土地逐年升值,從通州到北京市區,很快就要建設一條輕軌鐵路,其交通的便利,并不亞于擁擠繁華的市區。“投資宋莊鎮,落戶在京城”這個政策,已經吸引了不少渴望擁有北京戶口的外地人。
當我以一個咨詢者的身份打電話到鎮政府的招商辦公室時,一個女工作人員給我介紹說:只要你購買我們的房子,再直接給宋莊投資50萬元,我們就能解決你四口人的北京城鎮戶口。如果你沒有現成的投資項目,就把資金交給鎮政府,5年后一次全部返還給你。但是一個戶口得扣除兩萬,如果給你解決了四個北京戶口,就得扣除8萬。
我問,戶口得多長時間才能解決?她說一年之內。
我問她目前的住房是什么戶型,多少錢?答曰:現在就只有三室一廳的,106平方米,售價是14.5萬。
這個房價在北京來說已經是低得不能再低,北京商品房的價格平均是一平方米5000元左右。不少北京人都在抱怨外地的投資人用大把的鈔票把北京的房價哄抬起來,不少人也在擔心,現在北京的房價屬全國之最,一旦戶口放開后,北京企望購房的普通市民更是感到雪上加霜,買房無門。
有經濟學家和社會學家指出:取消戶口,用價格方式來控制外來人口,即用自然的方式來代替人為的控制,讓有才干的外地人進入北京。
從理論上說這是一個切實可行的良策,但現實往往脆弱得如同一塊玻璃,沒準隨時都會碎片飛濺地炸裂。有統計數字表明,北京目前在住房、交通、教育、生活、醫療等方面的價格已大大超過了任何城市,但是北京很多市民和外地人的平均收入只能是屬于全國中等的水平。如今真正“都市病”的最大受害者,不是進退自如的外地民工,也不是可以一擲千金的外地有錢人,而是北京絕大多數普通的市民。
北京人口過度飽和的問題現在已經開始蔓延,在高房價和高物價中,讓很多收入低微的市民們已經把北京列入為最不適宜居住的城市,或者說最住不起的城市。不少生活在北京一輩子的北京人也沒想到自己居住多年的首都,過去萬人矚目的紫禁城,怎么變得讓他們都難以呼吸和生存?空氣的惡劣且不說罷,水資源也開始逐年緊張,交通更是舉步維艱,北京已經沒有多少土地可以奢侈地用來修路了。好端端的一個偌大的北京城啊,難道惟一的出路就是讓生存窘迫的市民,遷徙到一個房價和物價比北京更低、資源又更豐富的城市?
對此,北京在放開戶口的限制上依然十分謹慎。
中國絕大多數城鎮的戶口也許再過幾年就會形同虛設,只有統計學和人口管理的意義,但是要想將遷徙的自由從理想回歸到現實,對大城市而言還有一段很長的路程。
一個詩人曾經表達了世界一個共同的愿望:“人,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
這種“詩意地棲居”的背后,需要以“自由的遷徙”為前提,但更重要的是,需要有制度與經濟這兩只健全而發達的大手,來支撐著我們這個龐大的身軀……
原載《人民文學》2001年第11期
原刊責任編輯北辰
本刊責任編輯楊曉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