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抄水電表的工作中我發現了難以言喻的樂趣:夫妻間的隱秘故事;徹底的麻將戰還有吃不完的食物。所有的所有盡管令我時時渺茫倒也樂在其中。
自從我干起了抄四棟大樓水電表和收水電費的差使以來,精神就變得越來越恍惚,我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得了什么精神上的疾病。這絕不是身體上的勞累所至,因為每天我只跑兩個樓層,每個樓層是二十家人家,按每家五分鐘計算,也就是三個多小時的時間,而且是從下午五點半到晚上八點半,所以白天我有足夠休息的時間。可問題就出在這白天空余的時間,因為只要我一醒來,昨天晚上我在那一扇扇門里看見和聽到的事就纏住了我,我的腦子里就像是放起了電影,亂七八糟的情景,稀奇古怪的人物,當然喜劇演的少,悲劇也不多,更多的是讓人琢磨不透的段子,久而久之我就覺得腦袋不夠使喚了。
我知道,原因就出在我這份差使上,這雖然不是一份正經的工作,掙的錢也很少,但我有權闖入每一個需要抄水電表的家庭。不管房客是大官、款爺還是平民,不管他們愿意還是不愿意,我能理直氣壯地走進每家的私生活,在短短的五分鐘里探聽虛實,左右世界。五分鐘雖短,但我獲得的信息可不少,久而久之,我就有了一種似乎能把握乾坤的感覺,但另一方面我又覺得自己是在霧里看花,隔靴搔癢罷了。
就說1號樓8層最右邊的那家吧,開始,每次我都要敲上半分鐘的門,才會有人來開門,注視我的那雙眼睛充滿了懷疑,有時甚至充滿了仇恨。那雙迎接我的眼睛有的時候是男主人的,有的時候則屬于女主人。記得有人說過,夫妻過久了,兩個人會越來越像,按我的經驗,我不敢說臉或四肢會像,但目光可絕對是一樣。我避開那令我緊張的他的或她的目光,低著頭走了進去,急匆匆地做完我的事,好趕緊離開那塊“不祥之地”,因為使我緊張的不僅是他倆的眼神,而且在我逗留的幾分鐘里,這夫妻倆從來就沒有開過口,似乎他們吸進去的不是空氣,而是沉默。一開始我以為是我的過錯,也許他們不愿意有外人打攪了他們的平靜,或者是晚飯前后那溫馨舒適的一刻。所以每次敲門,我總是“細聲細氣”,并且以一種溫柔的節奏敲打著他們那雙關得死死的門。可無論我怎么努力,針對我的目光依然如舊,絲毫沒有因我的“理解”而有所收斂。時間一久,我也失去了耐心,于是有一天我不再低頭,在門啟開的那瞬間,我以同樣充滿懷疑、甚至有點兇狠的目光望著我的那兩個對手。就從那一刻起,情況發生了巨大的變化。男主人突然開口對我說“你來了”,語氣是那么的卑恭,就好像我是貴客一樣。我大搖大擺地走進廚房和廁所,第一次有了走進自己領域的感覺。當我坐下來計算錢數時,我望著他們的目光多少有點肆無忌憚,我發現,本已很沉默的這兩個人在我面前已經是呆若木雞了。自那以后,一個月一次對這家的拜訪成了我大大發泄自己的好機會。我再也不用輕輕地敲門,而是有力地“冬冬”兩聲,足以使里面的人嚇一跳。遇到下雨天,我從來不在門外的那塊墊子上蹭我的鞋,而是在他們光滑干凈的地板上留下一個個骯臟的腳印;我坐在他們家椅子上的時間也逐分逐秒地增加,當然這決不是我一廂情愿,而是他們堅持留客,也許他們實在是太沉悶了,需要增加一個第三者。一開始,大家只是瞎扯,無非是說說天氣,蔬菜價格之類的事,后來就開始聊起知心話來,像“防人之心不可無”之類的話題也屬探討的范圍。我在他們家受到的待遇也節節上升,從一杯清水發展到各式飲料,我估計到今冬,該是白酒一盅了。可讓我始終不解的是,這男女主人雖然可以和我一問一答,可相互之間就從來沒有對過話,就連“哼、唔”這樣的短音也沒聽到過,似乎在他們的兩人世界里,語言是一種高檔品,不可隨意享用。一離開他們家,我心里就發怵。夜里,也無法入睡,我老擔心,如果我不在那里的話,在這幾間沒有人聲的屋子里,會發生什么可怕的事。再說,這對夫妻年紀也不算大,少說還得一起生活二三十年,要是堅持打持久戰的話,早晚會由靜默走向喧囂。于是,我越來越覺得自己的重要,就好像我的存在是要阻止可怕的事發生。當然,迄今為止還什么事也沒有發生,即使發生了什么,也談不上可怕。有一次,我發現男主人的臉上似乎有被手抓過的痕跡,我朝他臉上的那幾條細得幾乎看不出來的紅線盯著看了一會,他臉上的表情紋絲不動,只是不自然地把他擱在桌子上的右手縮了回去。還有一次,女主人的右眼腫得很厲害,她對我說是被蟲咬了,可我分明發現眼角邊的皮膚呈烏青色。當然,我像所有抄水電表的人一樣,不能管房客的隱私,可我左思右想,覺得他們已不僅僅是房客了,那他們究竟是我的什么人?我是否負有使他們倆交流的使命呢?日子久了,我們的關系會不會升溫到使他們那顆冰冷的心真正融化的地步?這些問題老是在我腦子里轉啊轉啊,就像樓前的那群鴿子,總在八層的高處,對著他們的陽臺打轉一樣。
這一家是以沉默著稱,而他們樓下左邊的那家則是活得轟轟烈烈。那是三口之家,三個人的體形都是蘋果形的,就連他們家的貓也夠超重的標準。他們家養的一群鴿子更是肥而壯。當然這一堆堆脂肪也不是從空而降,答案可從飯桌上找到。一開始,我是六點半左右到他們家,每次一進門,就能看到門廳桌子上放滿了各種各樣的菜,看到滿桌的飯菜,雖然還不至于流口水,但心里不免有點癢癢。后來我就晚了半小時去,可他們仍然還在大咬大嚼;再后來,我又晚了半小時,飯桌還是沒有撤。現在,我已經不考慮什么時候去他們家了,反正是不可能躲過他們進晚餐的時間了。我已經習慣了欣賞他家的各種美味,這短短的幾分鐘不僅是提高我味覺的好機會,也是對我聽力的一個考驗。也不知是什么原因,他們家里屋的電視和收音機永遠都是開著的,而且聲音響得我都無法與他們對話。我曾經問過一些比我有學問的人,噪音和食欲之間有沒有直接的關系?多數人答不上來,只有一個人說,胃口不佳的人必定喜歡安靜。可我聽一個去過歐洲的人說過,在德國,飯店安靜得像是在公墓,但從德國人的體態來看,他們絕對好吃好喝。看起來這一理論未必正確。最讓我擔心的是,在我去他們家抄水表的那幾年里,三個人的體重明顯增加,因而門廳也顯得越發狹小。我一看到男女主人越來越粗壯的腰圍,就會覺得這倆人之間似乎已失去了性別差別。當然我還沒有恍惚到去設想他倆在床上的樣子,不過,也聽人說過,中國不少男人需要“偉哥”是因為營養過剩的緣故。要是把這么多不一定是因果關系的因果關系聯系在一起的話,總會找到其因其果,可我又如何去向他們好言相勸呢?我最擔心的是他們家的那只胖貓和那群肥鴿,說不定哪一天也會被端上桌,因為上次我發現一只碗里的肉頗像鴿子肉,我當然不敢一口咬定,但這種可能性決不能排除,再說,吃鴿子算得了什么,不是已經有人開始吃女嬰了嗎?
不管怎么說,這家還給我一種敞亮的感覺,甚至在噪音和美味里還有點歌舞升平的味道,不像對面那棟樓里正對著他家的那個黑窩,每次去那里都會讓我感到毛骨悚然。那是一套三居室的房子,里面住著一對退休的老干部。我每次走到他們家的門前,心里就會不舒服,因為從挨著走廊的門廳和廚房的窗戶望進去,里面是漆黑一團,可我知道他們一定在家,只是從來不開燈罷了。當然電視機是開著的,他們一邊看電視,一邊就靠電視機的余光在屋里活動,可謂是一舉兩得。可我不是來看電視,而是來抄表的,所以必須打開門廳廚房和廁所的燈。這三盞燈的亮度都猶如燭光,只是少了那股浪漫,多了份鬼氣。最讓我吃驚的是我所能看清的門廳、廁所和廚房都幾乎沒有裝修過。門廳的墻白禿禿的,既沒有偉大領袖的畫像,也沒有女明星的玉照,只有我每個月必來窺視的電表。每次進廁所我都會感到身上發冷,那幾條快成碎片的擦腳布,正好掛在水表的上方,我一彎腰就會覺得脖子上有種不舒服的磨擦感。這一對老干部在昏暗的燈光下看起來很是和藹可親,也許是年輕的時候習慣于行軍,所以身子骨也很硬朗,絲毫沒有彎腰駝背的跡象。兩老從來也沒有流露出要與我說話的興致,也許是無話可說,也許是擔心開著燈說話費電。他們家的電費也不足掛齒,老實說,要是家家都像他們家那樣,我的工作密度起碼可以減少四分之三。不過,要是家家只靠電視機的余光洗衣煮飯,入夜,進入小區就像是進入黑暗中的村莊,顯然不符合政府“讓城市亮起來”的號召。我多少覺得這兩位老人有點落后,但又不免對他們產生欽佩之情,畢竟這年頭自覺找罪受的人少,更不用說“高風亮節”了,說實在的,這四個字聽起來都有點與時代精神不符。不過,不符合時代精神的也不僅僅就這四個字,我的這份差使似乎也與科學的時代大大脫節,聽說發達國家就沒有抄各種表的人。也就是說,我屬于很快就要被淘汰的群體。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與這對老人就有了某種轉彎抹角的聯系,因而也就或多或少地對他們多了一份關心,我也曾經設想過,是否能幫他們偷電,好讓他們既點了燈,又不花錢,但轉眼一想,他們非但不會接受,興許還會把我告上法庭。有一次,我在一個舊貨市場發現了一盞煤油燈,我突然心血來潮想買了送給他們,但一問價格,第一個念頭就是這筆投資比用電還要不劃算,當然主要還是我囊中羞澀,因為從中期和長期來看,點煤油還是節省得多。
好了,不說這間黑屋子,還是說說每夜燈火通明的3號樓“麻將樓”吧!我之所以把這所樓稱為麻將樓,是因為十戶中少說也有八戶都在“修長城”。我不知道這麻將和長城之間有沒有什么必然的聯系,但我琢磨著,起碼在碼牌的形式上,受到了長城的啟示,當然,也可能是不知哪個朝代的人,為了紀念那些修筑長城的民工而提倡的一種儀式。總而言之是事出有因。只要一走進麻將樓,我的心就會忐忑不安,因為我分明又要擔當一回不受歡迎的不速之客、一個影響他們戰斗的搗亂者。最可氣的是住在24層的那家,每次,非但不給我開門,我還能聽到里面罵罵咧咧的聲音。我好容易進了屋,充滿仇恨的四雙眼睛就死死盯住我,似乎我的來臨無異于災星。當然我也不甘示弱,他們越沒禮貌,我就越放肆。我故意瞇著眼睛對主人說,電表上的數字看不清,讓他站在椅子上幫我看一看,我總是想出各種法子,設法拖延抄表和計算錢數的時間。有一次我可大大地得罪了他們中的一個。我計算錢數時,把他最邊上的那兩張牌弄倒了,頓時,另外三雙眼睛閃閃發光,因為我小小的揮手動作,幫他們看清了,那位先生度秒如日等的是哪張牌。那家伙火冒三丈,大有要宰我一刀的架勢,可我還是巍然不動,從容不迫地計算分分厘厘,以前所未有的嚴格履行我的職責。當我走出門時,內心異常的充實,非但沒有任何破壞長城的感覺,相反有一種獲勝的自豪感。我和麻將當然沒有世仇,過去也偶爾玩玩,但自從我進入麻將樓執行公務以來,我對麻將就開始厭惡起來,原因當然是那些玩牌的人憎恨我這個第五者。在他們看來,第五者就是妄圖破壞長城的蠻人。盡管他們對我的工作抱有成見,但我還是驚嘆他們的專心和專一,不像我一進別人家的門,腦子里閃出的念頭多半與我的工作無關。我曾經對一個熟人說過,打麻將是一種傳染病,理由就是兩年前,麻將樓里搓麻的人還寥寥無幾,當時我看著還覺得新鮮,有時甚至還很想湊上去看個熱鬧。可兩年后,幾乎層層都在開戰,而且窮兇極惡之勢越演越烈,我也越來越討人嫌。我真擔心,這種傳染病一旦蔓延開來,說不定就會出現麻將街、麻將村、麻將市。我的那個熟人聽完了我的一番議論后,非但沒有表示對我的同情和支持,相反還不痛不癢地進行了一番反議。他說,我的擔心是多余的,依他之見,麻將能刺激國民的好勝心,如同看武俠小說和武俠電影一樣,不同的是,看者只處于被動狀態,而坐上麻將桌則可以親自感受面臨大敵的那點昂揚。他還說,搓麻還會提高保家衛國的積極心,如果大家都能一絲不茍地為捍衛自己的那幾元錢耗上半宿,一旦國家有難,這種精神就會發揚光大。我的熟人也承認搓麻是有傳染性的,但他認為,那是一種非器官性和無害性的傳染病。他把搓麻同艾滋病作了一個比較,在他看來,前者只觸及無形的精神,而對人體器官無礙。他甚至認為,搓麻在某種意義上還會遏制艾滋病,因為好賭的人多半不會好色,所謂“一欲克一欲”吧。他還設想,有一天,麻將會風靡全球,會給全世界人民帶來真正的快樂,一旦恐怖分子嘗到甜頭,也會改邪歸正。我當然對他的理論不敢茍同,但內心還是輕松了不少,對麻將樓的反感似乎也少了些。再說,麻將樓里也不乏歡迎我的人。住在七層中間的那戶就是其中的典范。近年來,我只要一進門,男主人就會重重地拍一下我的肩膀,說道,今天我準贏,只要哪天抄水電表,我就會同花順子一條龍。哥們,我真是托你的福了。哪天,我真得好好請你吃上一頓呢!一開始,我以為他是在拿我開心,后來我才明白,他說的是真話。我是他的吉星,只要我出現,他就能贏上百來塊。我無法解釋其中的緣故,也許是我前世欠了他的錢,今世要幫他不時地賺一把。不過,這個稱我為哥們的人從來也沒有請我吃上一頓,我能想出的唯一理由是我不去他家的日子,他都不可能贏牌,所以也沒有請我吃飯的閑錢。如果真是這樣,我的心里就充滿了對他的同情。我還真考慮過,是否應該每天去觀戰,為他助陣。當然我也只是想想而已,且別說沒有時間,如果他贏不了,我不該成為被他驅逐的對象了?所以上上策還是保持現狀,守住他對我的一份感激為好。
麻將樓即使對我有千錯萬錯,但我必須承認的是那些戶主付給我水電費的時候卻十分爽快。當然,他們是為了早點把我打發走,好一心一意地應戰。但是起碼我不用在那里傻等著他們交費,白白浪費我的時間,不像4號樓6層04號那家,付幾十塊錢的事要折騰老半天。我最不愿意提起的就是這家,可既然說起來了,就談談吧。這家人看起來很正常,也很和氣。男主人看上去像是個正在發跡的干部,臉色紅潤,天比較熱時,還能看到他已漸顯露的將軍肚。他說起話來很斯文,速度也很慢,還總有點若有所思的樣子。女主人和他也很般配,談不上漂亮,但干凈利落。那個男孩估計也有十三四歲了,長得酷似父親,也非常有禮貌。一走進他們家,人人會感到眼前一亮,因為他們家收拾得可謂是一塵不染,而且布置得也非常時尚。可不知為什么,每次他們給我的水電費總是厚厚的一沓,而且是青一色的一角錢。我一告訴他們應交納多少水電費,他們三人就輪流地開始數那幾百張一角的鈔票,總要數上好幾分鐘。等他們三人都認為沒有多給我一分后,我又要開始數,而且起碼要數上兩遍,以防數錯了,得掏自己的腰包。如果他們給我的都是一角錢的新票也好,起碼還讓我感到不幸中尚有大幸,可我數的都是很舊很臟的鈔票。每次我一拿起那沓油膩膩的鈔票,我就覺得細菌正從我的手指縫里鉆進去,開始向我的全身蔓延,緊接著我的四肢有一種僵硬的感覺,似乎已失去了可以彎曲的功能。有時,我真想責問他們,為什么不能給我十元、五元的大鈔票,老實說給一元的鈔票,我也認了。可一抬頭,看見他們臉上自然得不能再自然的表情,我就把要說的話又咽回肚里,因為他們的神情無非是告訴我,接受這沓一角的錢是正常的,而不接受才是有病。我前思后想過后,也明白自己沒有不接受的理由,因為上級只要求我收錢,而且是收人民幣,并沒有提出不能收一角錢的要求。于是我只能乖乖地收下,而且還要裝作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似乎每家給我的都是一角一角的鈔票。可時間長了,我就開始憎恨起這家人來,他們憑什么要如此折磨我?憑什么要把世界上最臟的鈔票塞到我的手里?于是我想探個究竟,首先要搞清楚的是,他們每月是從哪里弄來這幾百張的一角錢。一開始,我想,女主人可能開了一家賣早點的鋪子,她把每天掙來的零錢都積攢下來付水電費。為了證實我的想法,我甚至把周圍一平方公里內所有的小吃店都仔仔細細搜索了一番,但從來沒有見過女主人的身影。后來,我又想,是不是那個男主人偷偷干起了修車的第二職業,于是我又蹬上車去尋找他的影子,仍然沒有結果。迄今為止我還沒有找到任何頭緒,但我仍沒有放棄找到源頭的初衷,我正計劃著擴大搜索的范圍和內容。對這家人,很長時間以來,我一直憤憤不平,直到有一天我偶然聽到了一件事,使我多少開了點竅。說的是在某一個單位,一個收黨費的人因為每次收上來的都是一分、兩分的硬幣,最后得了精神病的事。這個人本來就很內向,一開始還以為收黨費是項光榮的差使,是上級領導對自己的信任,所以內心頗為得意,可是后來才發現,那是件吃力不討好的煩心事。很多黨內的同志給他的都是一堆一分、二分的硬幣,每次收完費,他要反反復復數上半天,才能對得上數,上交的時候又得數上半天,久而久之就落下了個心病。說實在的,我想我還不至于有一天會去當那人的病友,畢竟我要對付的也就是這一家。再說了,付黨費這么神圣的事,還有人這么不敬,區區水電費又何足掛齒呢?這么想,心里就舒坦多了。
不過,這家人我是恨定了,當然這種恨只能儲存在內心之中,就像我的愛一樣。說起愛,這又是一個不能不談的話題,因為我越來越覺得,我之所以能堅持不懈地把這份差使干下去,和這種不能表露的愛是分不開的,這種愛也可以說是一廂情愿吧,因為我只有愛的對象,并不扮演被愛的角色。
每棟樓都有我愛的對象,我本人并不提倡泛愛主義,但我對四棟樓走馬觀花般的巡視,決定了我有許多愛的機會,所以就出現了這種我自己也不認同的局面。我愛的對象,更確切地說是不乏同情的對象都是獨居一室的單身婦女,走進這些單身女子的家,我常有飄飄欲仙的感覺,因為每家屋子里都有一股清香味,即使里面住的是老處女,亦是如此,從來也聞不到汗味、腳臭味、腌酸菜或雪里紅的異味。這些單身女子的家也從來沒有噪音,偶爾還能聽到里屋傳出來優美的背景音樂。她們多半少言寡語,給人一種“一切盡在無言中”的感覺。我承認,好幾個單身女子都是我單戀的對象,但最讓我動心的是2號樓住在16層的一個女子。她個子不高,眼睛也不大,但長得十分秀氣,我最欣賞的是她十指尖尖,指甲蓋上還涂了一層白色透明的指甲油,當她用纖細的手指把鈔票給我時,我的心里總涌起一份感動。她也許是搞音樂的,因為有時走到她家門前,我會聽到里面的琴聲,我分不清她彈的是古箏還是三弦,但肯定不是琵琶。一聽到里面的琴聲,我就會在外面靜候,直到一曲終止,我才敲門。我在門口等候的那幾分鐘,心里是暖洋洋的,可一踏進她家的門,撲面而來是冷嗖嗖的氣息。她從來不認真地朝我望一眼,和我說話時也是懶洋洋的,看起來是底氣不足。而且不管是夏日還是冬天,她總是把門開得大大的,站在門口,手里握著錢包,好像是為了隨時能轟我出去,或自己能逃之夭夭。我不知多少次地問過自己,是什么使她這么膽怯呢?難道是我的目光讓她惶恐不安?可她就從來沒有正眼看過我一下。我得出的唯一結論是,她已經養成這種防衛習慣了。我在她家幾乎也沒有遇到過什么女客,但就在前三個月的一天晚上,我居然看見門廳里坐著一個年紀已經不輕的男人。也許是太吃驚的緣故,或是出于我內心不可遏制的嫉妒,我那天表現得非常放肆,我居然對這個女人粗聲粗氣。等我出了門,敲鄰居家的門時,我才意識到那個男人老得都可以當她的父親了,可我還就是放心不下,我真的不希望看到鮮花插在牛糞上的事?這兩個月,我沒有見到那個男人,心里似乎踏實些了。前幾天,我在附近的商場遇見過她,她正在挑選方便面,我剛好已經選了幾包,所以我們倆還打了一個照面,但從她的臉上我看不到任何反應。我敢肯定,她沒有認出我來,也就是說對我沒有任何記憶。我多少有些失望,但馬上提醒自己,這是患單相思病的人的正常狀態。我想,我是真喜歡她,因為她總讓我想起英雄救美的種種典故。我當然知道自己是在做白日夢,可做白日夢有什么不好?起碼會使我對我的這份差使產生依戀感。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會永遠忠于這個嬌小的女子,因為這幾個月來,我發現麻將樓里新搬進來一個女人,只要看一眼,就知道那女人非同一般,眉毛畫成兩條黑線,頭發的顏色類似黃心的烤白薯,而且兩只眼睛老是直鉤鉤地盯著你。我也就去過三四次,她就大哥長,大哥短的。看樣子,她不是個規矩人,所以迄今為止,我還能克制自己,不做傻事。也許我是多疑,因為從我身上什么都榨不出來。當然我能給她講各家的故事,每天講一家的話,得連續上好幾年,這雖然與金銀財寶不能相比,但也可以稱得上是一筆不大不小的精神財富。更為重要的是聽故事的人的腦子要不斷地運動,肯定能起預防老年癡呆的作用。不過,這個女人太年輕,也太健康了,她既不需要啟發性的提醒,也不需要保健方面的指導,說白了就是不需要我提供的精神食糧。所以,我還應該專心致志地去愛那個彈琴的女子,當然這種單戀無異于癡心妄想,但還是給了我堅守崗位的動力。其實,工作并沒有什么高低貴賤之分,重要的是看干活的人有沒有長性。金錢固然好,但沒有單戀,也就是我所理解的愛,再多的錢也無法彌補單調帶來的乏味。可惜那些搞策劃的人往往就看不到,男女之間那種說不清道不白的緣分才是一切發展或發展一切的火車頭呢。
我肯定,我是不會放棄這份工作了,盡管經常恍惚,盡管時時渺茫,但還是樂在其中。有時,我望著那四棟高樓,望著構成我的世界的那四棟樓,會百感交集,又無可奈何。我深知這四棟高樓對我的重要,縱然有種種不快,但我走進各家時的威風卻是我無法舍棄的。更重要的是,在這里我可以練習與各式人群打交道的本領,我能學會不卑不亢。我雖然過了大器晚成的年齡,但天生我材必有用的想法卻并沒有萎縮。近來,我的樣子一定有點失魂落魄,因為熟人們見了我,多勸我換一份工作,他們以為我是嫌棄這份工作,才會這樣憂心忡忡。只有一個智人看穿了我的心思,他語重心長地對我說:“管別人的事哪有盡頭!再說你也不負這個責任。我看你是太閑了。我給你出個主意,從今天起抄表時不要坐電梯了,走著上樓,等你喘不上氣來的時候,你就什么也不會想了。”我這個熟人天天登山,他的話一定是經驗之談,我不妨可以試試。不過,有一點是不可更改的,那就是在我全部放棄我的那些千奇百怪的住戶以前,我一定要找出那一沓沓一毛錢的出處,否則,我真的會落下永不治愈的心病。
責任編輯 章德寧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