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的困境、物的困境往往會把我們的生存空間擠壓逼入死角。何玉茹的這兩篇小說就是如此這般構置的--衛之琴想到天上去播撒愛情的種子,可這天轉瞬就落到了地上;張行因為一個塑料袋而較真兒,所帶來的連鎖反應是讓\"物\"給\"埋葬\"了。
愛情之路
何玉茹
衛之琴原以為她是在一個無故事的家庭里長大的,父親、母親以及她自己都是通情達理的人,無論誰做什么事情都不會超出其他人所能接受的界限,他們克己、忍讓,同時又努力做好自己份內的事情,除了贏得村人的贊譽以外,這家庭平靜得簡直近于乏味。直到她長大以后,直到她自己有了一點故事以后,她才開始知道父親和母親從前的故事。
父親和母親從前的故事是姑姑告訴她的,姑姑說,通情達理是表面現象,你爸你媽是什么人坯子,我最清楚不過。
衛之琴對姑姑的不喜歡正在這里,她把什么都說成是表面現象,然后就用最刻毒的話來揭示事情的真相。姑姑說的真相衛之琴從沒往心里去過,因為她心里的祥和太滿了,實在裝不下。可是現在,現在由于她前所未有的困境,姑姑的話忽然就像烏云過后的陽光一樣,雖多少有些刺眼睛,但誘惑力是絕難抗拒的了。
姑姑說,你爸你媽年輕的時候,你知道最向往的是什么?是騎上自行車到市里看一場電影!那時候全村才有三四輛自行車,多數人去市里是兩腳走著去的,二十里地,一走就是小半天。可是你爸就從不肯走著去,沒有自行車就借,借不上寧愿不去。你爸那時候比現在還不愛說話,一說話就臉紅,你奶奶給他總結了三條他最不想干的事,一是去別人家借東西,二是生產隊開會發言,三是去學校當老師。三條當然都讓他干過,但他擰得就像一頭牛,誰也甭想說服他。你奶奶和你爺爺都沒想到,他竟有膽量去借自行車!
姑姑說,這事只有我一人兒知道,你爸的膽量來自一個住在村西口的女孩兒。那女孩兒名叫黃丹,是一位中學老師家的女兒。你爸的目的,是為了用自行車帶黃丹去市里看一場電影!聽聽,這就是你爸!不過你爸的目的始終沒達到,人家黃丹不跟他去,人家黃丹總是說,沒時間。黃丹對你爸的態度倒是挺好,她家門口是去市里的必由之路,每當你爸騎了自行車經過她家門口時,她就應了鈴聲跑出來,一副笑瞇瞇的樣子,熱情地打聲招呼。這給你爸造成了很長時間的錯覺,以為人家黃丹不答應跟他看電影是出于害羞,心里其實是想去的。于是你爸就一次次地借自行車,一次次地從黃丹家門前經過。那時候,特意跑到市里看場電影的年輕人倒有一些,但像你爸這樣十天半月就去一次,每次還騎了自行車,再沒有第二個人。
姑姑說,總借總借的,那幾個有自行車的人家就讓你爸借煩了,每回都告訴他,自行車被人借走了。你爸不相信,就問借給誰了?看人家吱吱唔唔的,他就闖進屋里四處尋找。終于找著了,弄得人家倒像做了虧心事一樣。這事要說給你爺爺奶奶,他們肯定不相信,有膽量去借就了不得了,還闖進屋里去找,能是他嗎?你爸后來對我說,他自個兒其實也臊得慌,有時候晚上還偷偷躲進被窩里哭,下決心不再借人家的自行車了,可是過不了十天半月,那股子勁兒就又上來了,不去借就過不去似的。那陣子他真是鬼迷了心竅一樣,想自行車都想瘋了,可是家里窮得,換季的衣服都沒錢買,自行車就更買不起了,他要騎自行車,除了借,再沒有另外的辦法。就這樣,每次你爸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借上一輛自行車,得到的只是黃丹一個還算熱情的招呼。你爸開始還不甘心,厚了臉皮說服人家跟他一起去,甚至說過\"你不去我就用這車子撞汽車去\"的話,有一回還讓我給黃丹送過一封信,信里說想約黃丹出來談談,結果黃丹既沒出來談也沒回信,對他那種要死要活的瘋話似乎也只當玩笑話,你爸騎了自行車停在她家門口時,她仍是笑瞇瞇的樣子說,沒時間。
姑姑說,你爸的事后來全村人都知道了,大家都在嘲笑他。自行車他是愈來愈難借了,而那個黃丹依然不肯坐他的自行車。就在這時候,你媽出現在你爸面前,你媽對你爸說,往后你不用再到處借自行車了,騎我家的吧。你爸聽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你媽當下就跑回去把自行車推出來了。就見那車黑亮亮的,哪哪都是嶄新的,車梁上的包裝紙還帶著呢。牌子是白山牌,雖不算太好,對你爸來說也是無比地珍奇了。你爸問你媽,你們家又沒人在市里上班,買自行車干什么呀?你媽說,借給你騎呀。你爸不相信,你媽就說,當然還有個條件,我不會騎車,什么時候我想去市里了,你得帶上我。你爸說,這算什么條件呀,你家的車,帶你自是應該的了。可你爸沒想到,這不算什么的條件,竟成就了他一輩子的大事!最初你媽很是沉得住氣,你爸一次次地借車,你媽總也不說去市里的話,終于有一天你爸反倒沉不住氣了,說,你總得讓我為你做件事吧?這樣,你媽就坐在你爸的身后去了一趟市里。自那以后,你媽就再也矜持不下去了,只要你爸借車,你媽就要跟了去,去了就要看電影。你想啊,一對年輕男女坐在黑洞洞的電影院里,沒有故事才怪呢。你爸那時候雖然還在想著黃丹,但他沒有辦法,電影院里的故事已經發生了,就好比生米已經做成熟飯了,他只有選定和你媽結婚了。你媽那時候是個工分迷,去一趟市里就要少掙一天的工分,你爸曾有一陣子故意三天兩頭地帶你媽去市里,想以此讓你媽拒絕他。可沒想到,愈是這樣你媽就愈高興,只要和你爸在一起,工分就被她忘得干干凈凈的了。你爸呀,真是沒有一點辦法了。
姑姑說,結婚以后,你爸再也沒借過別人家的東西,你媽去借他也不準,他是借傷了呀。
衛之琴很長時間都沉浸在姑姑講的故事里,她問姑姑,黃丹比我媽長得好看嗎?姑姑肯定地說,好看。衛之琴說,好看就對了,所有的男人都喜歡好看的女人。衛之琴想起自己,首先就是因為好看才被杜明愛上的,但她不像黃丹,杜明說愛她她就也乖乖地愛上了杜明,順利得令她自己都感到驚訝。他們的故事發生在相愛之后,她希望分分秒秒地和杜明在一起,杜明卻有意十天半月地才見她一次。杜明在市里的一家商場上班,他是辭了另一座城市的一份工作來到這里的,這點經歷永遠讓衛之琴羨慕不已。有時衛之琴忍不住會突然跑到商場去找他,杜明倒也十分地驚喜,還瞅機會親吻衛之琴一下,盼望著她的到來一樣。可是,在有過幾次這樣的驚喜之后,杜明突然被調到商場的分店上班去了,并且衛之琴了解到,竟是杜明自己要求調去的!分店在一百多里外的一個小城市,下班回家顯然已不可能,杜明只能住在那里,節假日時才能回來一趟。衛之琴問杜明為什么,杜明說,見面愈難,才會愈想見面。衛之琴說,你就不怕見面少了影響感情么?杜明說,我不喜歡四平八穩的感情,我迷戀飛在天上的感覺,之琴,不要學那些平俗的女孩兒,跟我一起飛吧。衛之琴相信了杜明,還把自己的摩托車給杜明騎,以使他更方便地飛來飛去。可是,衛之琴卻因此增加了更多的想念之苦,她常常找人打麻將,一打就打個通宵,以從中得以解脫;她有時還心血來潮,約上某個喜歡她的男孩去逛商場。待杜明回來,她就對杜明毫不隱瞞地說起和那男孩的事情。杜明卻并不忌妒,反說,這恰恰證明你不愛那個男孩,要是愛他你就不會說出來了。衛之琴氣得對杜明又打又掐,看沒有效果就又痛哭流涕地求他,求他調回來,求他多跟她呆些時間。衛之琴說,我一輩子都沒有這樣不要自尊不要臉面過,都是因為你呀。杜明將衛之琴抱在懷里,臉上是愛憐、滿足、陶醉的神情,他不住地親吻著她,卻一句退讓的話也不肯說。
衛之琴和杜明的戀愛,衛之琴的父親最初就是不大贊同的,他覺出杜明身上有一種強烈的不切實際的傾向,而自己的女兒要更甚之,看到他們在一起,他總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到了杜明又調走又騎女兒的摩托車這一步,他覺得他是再也不能聽之任之了。有一天,父親便把女兒叫到跟前,問杜明對她到底好不好?女兒答道,這世上對我最好的是杜明,對我最不好的也是杜明。父親說,既是這樣,你就該實際些,跟他一刀兩斷。女兒卻說,那就等于要我的命。父親氣道,戀愛的人哪個不希望朝夕相處,他反倒要遠離你,有意給你制造痛苦,他安的什么心呀!女兒說,您不懂,我也不懂,但我知道,他做的一切,都是出于愛我,而不是出于不愛。父親說,他自個兒調到天邊去我也不管,跟你好了就要對你負責,害得你飯吃不下覺睡不著,也是愛你嗎?女兒說,您不覺得吃得下飯睡得著覺的日子太乏味嗎?父親說,你什么意思?女兒說,認識了杜明,我才明白前些年我真是白活了,生活不該是那樣的。父親沒想到多年來心安理得的生活,被女兒一句話就否定了,他不管不顧地反問道,生活難道該是像你一樣不要臉面不要自尊嗎?女兒說,我寧愿不要臉面不要自尊,也不要過你們那樣的生活。說著說著,女兒的眼圈紅起來,淚水也不由地奪眶而出。父親被女兒的眼淚嚇住了似的,肚里的氣鼓鼓的,卻再也說不出什么了。
進行這場對話時,衛之琴還沒聽姑姑講父親和母親的故事,聽姑姑講了之后,衛之琴才明白父親和母親其實都有過和自己一樣的經歷,只是那經歷太短暫了,剛剛開始就結束了,就被結婚、過日子這種現實的事情阻礙了本應繼續下去的愛情之路。而杜明和他們的區別,就在于他在戀愛的路上走得要遠得多,父親的戀愛是為了結婚,他的戀愛則還是為了戀愛。他絲毫不理會成家過日子什么的,他似乎是個純精神的人物,正是這精神的光芒引誘了她,讓她感到,愛就是愛,再沒有別的。比如,像父親因為一輛自行車就中斷愛情和婚姻妥協,她衛之琴是決不會的。恰恰相反,杜明調得遠了,她就把摩托車給他騎,物質的東西非但沒成為愛情的阻力,反倒成為動力了。這方面她倒有些與母親相像,為了愛情敢于舍棄,只是母親愛父親依然是為了結婚這一實際的目的罷了。當然,若父親不妥協母親不為結婚也就不會有今天的她了,父親的愛情也許還不會有好的結果。但那是另外的事情,和愛情本身是沒有關系的。
就在衛之琴和父親對話后的一天晚上,衛之琴正在房里神不守舍地等待杜明的電話時,父親忽然走進來對她說道,跟杜明說,讓他把摩托車還回來。
衛之琴先是沒聽明白父親的話,父親又說了一遍,她才詫異道,為什么?
父親說,因為是你的摩托車呀。
父親特別強調了\"你\"字,衛之琴臉上露出一絲嘲諷的笑意,她說,什么你的我的,我們之間沒這概念。
父親卻依然嚴肅著,說,你們沒有我有,摩托車是我花錢買的。
衛之琴說,您為什么一定要我為難呢?
父親說,因為他在讓你為難。
衛之琴說,他怎么為難我了?
父親說,他要不為難你,就不會不告訴你電話讓你這么苦等了。
衛之琴說,這是他的風格,我也愿意這么苦等。
父親說,我就不明白,又不是沒有電話,為什么一定要設置障礙?又不是工作不順利,為什么一定要調來調去的?他是不是有事瞞著你,一直在跟你說假話?
衛之琴說,絕不可能。他就是有事瞞著我,就是在跟我說假話,我也不在乎,只要他對我好。
父親說,傻不傻呀你,說假話瞞著你還叫對你好嗎?
衛之琴望著父親,忽然說,我開始明白,當年您和那個中學老師的女兒為什么不能進行到底了。
父親怔怔的,說,什么中學老師的女兒?
衛之琴顧自地說,您和我的區別正在這里,您的愛是有條件的,我的愛是無條件的;您的愛是現實的,我的愛是虛無的,正因為虛無,我才比您更執著,更能體味其中的萬般滋味。
衛之琴又說,我甚至懷疑,那個黃丹其實是喜歡您的,她只是故意在設置障礙,您只差那么一步,只差那么一點點堅持,就要得到愛情的回應了,可您輕易地就放棄了。
衛之琴帶著自以為是的表情觀察著父親,希望看到父親臉上的一點遺憾。
可父親同樣是自以為是的表情,他說,就算你說得沒錯,我的選擇也是對的,這些年已經得到證明了;而你的對錯還沒有證明。
衛之琴說,如果是您那樣的證明,我情愿永遠得不到。
說到這里,兩人再次僵持起來,父親索性不再論那些虛的,依然將話題拉回到了摩托車上。
父親說,無論怎樣,他是不配騎我的摩托車的。
這一次,父親將\"你的\"說成了\"我的\"。
衛之琴沉默了一會兒,說,您一定不讓他騎,我也沒辦法,但我想讓您知道,他騎摩托車比坐汽車要快半小時,早回來半小時,我就早見到他半小時,早見到他半小時,我就多半小時的快樂,所以,把摩托車給他騎,多半不是為了他,而是為了我。
父親不禁鄙夷地說,半小時對你就那么重要嗎?
衛之琴毫不畏縮地說,重要,他對我的一分一秒都是重要的。
就在這時,電話鈴忽然響了起來,衛之琴急切地抓起了電話,同時看一看父親。父親不情愿地走了出去。
衛之琴聽到電話那邊傳來親切的充滿魅力的聲音,她的眼淚不禁一下涌了出來,原來準備說的話,一下子忘得干干凈凈,說出來的,倒盡是她想也沒想過的。
她說,再這樣下去,我會死了的。如果沒有死,那一定就是和另一個男孩好了,眼下,我是只有這兩條路可走了。
她說,你口口聲聲說愛我,拿什么來作證明呢?我需要摸得著的東西來作證明。
她說,我不是懷疑,我從來沒懷疑過你,但你不在身邊,我確實心神不定。
她說,心神不定當然比麻木、平靜要好得多,可它也確實叫人受不了,受不了,你懂嗎?
她最后說,你要再不回來,連我的摩托車都對不起了。
父親站在門外,聽著女兒低低的聲音隱約地傳出來,不知為什么心里多少踏實了些。
衛之琴放下電話,一個人在房間里來來回回地走著,剛才與杜明的通話,仍一遍又一遍地響在耳邊。重復一遍,衛之琴的心就懊悔一次,她想,她都說了些什么呀,她簡直和父親是一樣的了,竟然還提起摩托車什么的,她怎么忽然變得平俗起來了?
以后的幾天里,衛之琴就時時陷在了深深的懊悔里,覺得自己本來也和杜明一樣是純精神的,是超越了什么的,可是一張口就變了個人似的,真是怪事!當然那些話都是真話,至少是當時的真話。愈意識到是真話,她的懊悔就愈發地加重著。
這其間,父親又將摩托車的事提了一次,試圖再次說服女兒,卻沒想到女兒比上次更固執了,她說,摩托車算什么呀,重要的是我現在不如他,就好比他在天上我卻還在地上一樣,我得想辦法也飛到天上去。父親氣得只好說,飛吧飛吧,飛得愈高才摔得愈重呢。
只是懊悔倒也罷了,幾天過去,杜明那邊連個電話也沒有了,這就更讓衛之琴難以承受了。她幾乎每天晚上都在發誓:再沒有杜明的消息,明天一早就坐車找他去。她猜他一定是由于她的平俗生她的氣了。但到第二天早晨,燦爛的陽光照進屋來,又會讓她重新燃起新的希望。這樣一天又一天的,直到有一天早晨,衛之琴真的要向杜明工作的地點出發時,杜明的電話忽然來了。
電話那邊的杜明似乎失去了以往的自信,他用低沉而沮喪的聲音敘述了一個讓衛之琴難以置信的事實,他說,他已經和當地一個有錢人家的女孩訂婚了,他由不得自己,他是一個混蛋。他說,他也不明白事情是怎么發生的,他原以為自己是在天上的,原以為是能夠在愛情之路上走到底的,所以他才敢以調動工作考驗他們的愛情。可是,和那女孩度過了一夜之后,他忽然發覺世界已經不是原來的世界了,自己不但沒在天上,而且離天還遠著呢,遠得幾乎沒有上去的可能。他說,之琴你是個好女孩,我配不上你,將來會有一個比我強的人帶你一起飛的。他說,關于摩托車,我會盡快還給你的。
這一天,衛之琴沒到她所在的村辦工廠上班,她先是將自己關在房里,不吃不喝不見人,后就騎了自行車到市里找她的姑姑了。
在城市中心一個狹小的房間里,姑姑是這樣評價杜明的:尋求愛情之路是表面現象,杜明他骨子里其實是鄙俗的。衛之琴仍是不喜歡姑姑這樣的評價,因為她實在不能肯定,哪個是表面現象,哪個又是骨子里的本相,反過來說杜明的鄙俗是他的表面現象似同樣能說得通,因為她覺得杜明總有一天會重新上天的;而說父親的通情達理父親的平俗是他的本相也許更接近本相呢,因為類似上天的事情他平生只有一次,下一次誰也說不準還會不會發生。她想來想去的,終也不能想明白,只好拋開這些虛無的話題,向姑姑發問:現在,我該怎么辦?讓她沒想到的,是姑姑沉默了許久,卻第一次為難地搖了搖頭。
2001年11月1日
怎么辦
何玉茹
吃著晚飯,張行開口說道,陸小兵辭職到南方去了。
張行說這話的時候眼睛沒看妻子和女兒,就像自言自語似的。
女兒沒有說話,陸小兵是父親一輩的人,她大約認為沒有關心的必要。
妻子說,他那種人,在哪兒都干不長的。
張行沒再說什么,心里暗自后悔著。妻子的看法他早該知道的,上次他把陸小兵離婚的事告訴她時,她就說,他那種人,跟誰都過不長的。
吃過晚飯,張行沒有像往常一樣下樓散步,他將自己關在書房里,燈也沒開,摸黑坐在沙發里。
忽然地,屋里明亮了許多,不知誰家的燈光打在了書房的窗上。又忽然地,屋里重新暗了下來。
張行望著亮起來又暗下去的窗口,眼睛不由地有些潮濕。
妻子在外面喊,張行你沒病吧?
張行急忙將燈拉著了,他害怕妻子進來,妻子看見他潮濕的眼睛就更該說他有病了。
陸小兵既是他的同事,也是他的朋友,他和陸小兵都不喜歡他們的領導,或者說他們的領導不喜歡他們,陸小兵離開單位,至少是對眼下的不快環境的一個了結。但張行不知為什么卻難過得很,在聽到客廳的電視打開、確定妻子不會進來之后,他的眼淚還放肆地流下來了,一串接一串的。他擦著那熱熱的東西,心里罵著,媽的,怎么回事啊!
電視里正在播送世界各地的消息,不是戰爭,就是饑餓,或者是國家首腦間關于利益的奔走。看到這些消息的時候,張行通常是在家里的,他心里便總有一種慶幸感,慶幸那一切離自己的遙遠。
第二天,妻子上班,女兒上學,家里只剩了張行一個人。張行已給單位打過了電話,說他要去醫院看病,請假一天。妻子奇怪地問他,你還真病了?他說,沒事,就是不想去了。妻子說,我也不想上班,但我就從沒請過一天假。他說,好了好了,你怎么能跟我比呢。他邊說邊往門外推著妻子,妻子則不甘心地掙扎著,說,我怎么就不能跟你比了,你不就多看了幾本書么?妻子的聲音很響亮,氣勢上大大壓過了他。他知道,再說下去,妻子就會說,你那幾本書的價值在哪里?你為這個家貢獻了什么?因此他一邊后悔著自己措詞的失誤,一邊手疾眼快地捏起了妻子肩上的一根頭發,在妻子眼前討好地晃了晃,才使這場爭吵及時地停息下來。
張行依然把書房門關了起來。多少年來,仿佛只有關在書房里他才有一種安全感。他一點不欣賞自己的做法,他其實是很希望和妻子、女兒融洽在一起的,她們活潑潑的樣子常常令他自慚形穢。但他又是由不得自己的,一走進書房,他內心便有一樣東西不管不顧地沖撞出來,那力量大得,足以將他一切的感覺沖得七零八落。為安撫住那東西,他只有關住房門,與外面的世界隔開,包括妻子和女兒的世界。他知道,那東西不是別的,正是真的他自己。這樣想著時,他會猛地被嚇一跳,難道那個希望和妻子、女兒融洽在一起的他,不是真的反是假的么?
書房的窗戶是斜向的,面向東南,每天吃過早飯,就有陽光照進來,那光燦爛得,仿佛太陽就在窗根兒一樣。張行不上班的時候,是必要將窗簾拉下來的,他受不得陽光的逼射。
現在,張行就坐在拉了窗簾、關了門的書房里,他的對面是一排高至房頂的書架,書架里排滿了他熟悉的種種的書籍。
但他沒有拿書來看,他只是長時間地呆呆地坐著。
桌子上有部電話,電話的線路是暢通的,但幾乎沒什么人打電話來。最初的一兩年里,他很有幾個電話聊天的朋友,有時他打過去,有時人家打進來,那些人多是他大學時期的同學,談起來就像電話線路一樣暢通,他這里剛說一句,對方便會有十句涌出來,反之也是一樣。但聊了一陣,張行就有些厭煩,他想,這么聊來聊去的,是為了什么呢?
一追問起意義來,張行就知道是談話本身有問題了,若是談興如初,他絕不會追問意義的。他是個相信直覺的人,因此他就漸漸疏淡了那些聊天的朋友們。
只有一個讓他保留了下來,那就是在某大學中文系教書的吳文艷。不是她的談話有趣,而是在談話的朋友中她是唯一的女性,他對女性一向是多些耐心的。
吳文艷是個喜歡讓人覺得她有想法的女孩,每次總是她率先侃侃而談,談完了就問張行,是不是這樣?張行不說是,也不說不是,往往避開她的問題去談別的,談著談著,就讓吳文艷將自己談的忘在了腦后,專意來聽他的了。對張行來說,吳文艷只是個理想的聽者,他是不需要聽她談什么的。
但吳文艷好像并不甘心只做個聽者,談想法不行,就開始跟張行談書,也不知她哪兒來的信息,每個星期都有本新書介紹給張行,且每本新書都讓她興奮不已。張行聽著她的聲音總是奇怪著:有什么好興奮的呢?但張行又是希望有吳文艷的介紹的,若是隔了一段時間吳文艷沒提書的事,張行反會主動地問,最近又看什么新書了?張行當然只是問問,不會找來看的,他看的多是不大流行的舊書。在他的感覺里,舊書就好比大地,新書則好比大地上的樓房,樓房再新再美,也是建造在大地之上的,沒有大地,樓房便是空中樓閣;沒有樓房,大地卻依然完美無損。他聽了吳文艷介紹的新書,只會更加得意他心里的那些舊書,因此他不拒絕吳文艷的介紹,也許只是為了這份得意呢。
張行先是看著書架,然后看著電話,然后又由電話想到了吳文艷。這樣想著時,電話鈴就忽然地響起來了。一接,真的就是吳文艷。
吳文艷在電話那邊,還沒說話就先哧哧地笑起來。
張行說,是吳文艷吧?你笑什么?
吳文艷說,我猜,你現在一定是副哲人思考的樣子。
張行說,你怎么知道我在家?
吳文艷說,聰明人是沒有不知道的事的。
張行不喜歡她這種自以為是的口氣,他就說,說吧,這回介紹的是哪一本書?
吳文艷說,不是哪一本書,是好多好多的書,電話里一定是說不清了,勞你大駕,跟我走一趟吧?
張行才忽然想起,今兒是全國百家出版社圖書展銷的第二天,原計劃是要去看一看的,不知怎么就忘得干干凈凈的了。
但即便去,張行也沒計劃跟吳文艷一起去,買書這種事,不是逛街,多一個人也會不舒服的。
吳文艷像是沒覺出張行的猶豫,她說,我猜,你肯定在感謝我的提醒和邀請。
張行說,我是要感謝你,不過我還要在家里呆一會兒,你先去吧。
吳文艷那邊不滿意地說,你就是這么感謝我的?那好,你在家里呆一會兒吧,我在你們小區門口等你出來,不見不散。
張行沒有辦法,放下電話,開始換上外出的衣服。
吳文艷比張行小了五六歲,模樣也還說得過去,但過于胖壯了些,個頭也稍高了些,一張嘴又啪啦啪啦的說個不停,瘦弱的張行走在她身邊,內心一點沒有與異性同行的愉悅。
吳文艷卻是興奮的,張行對她來說就像個無所不知的書庫,她介紹幾本新書,目的是可以更隨意地在這書庫里翻閱。最初這似乎是一種友好的利益交換,但漸漸的,吳文艷發現她介紹新書的目的在悄悄發生著變化,翻閱不翻閱的,只聽一聽張行的聲音也就知足了似的。
兩人快步地走在人行道上,尖厲的汽車喇叭聲常常打斷吳文艷的說話。吳文艷也不沮喪,聲音過去還接著說。
吳文艷告訴張行,昨天她早去過一趟書市了,這一趟是專陪他去的,當然不是為他,是為了她自己,想跟他學學怎樣選書。
張行沒有答話,吳文艷就又開始說別的,昨晚上的電視節目以及她莫名其妙的夢什么的。
汽車喇叭聲和馬路上的嘈雜聲就像巨大的吸音器,使吳文艷的話消失得比說的還快,事實上她的許多話都白白地犧牲掉了。但由于興奮,她的話仍源源不斷地涌出著。
書市離他們住的地方不算遠,走了也就十多分鐘吧,就能看見搭在市中心廣場上的一排排的書架子了。這時,吳文艷轉過話頭,又說了一遍跟張行學怎樣選書的話。
張行一路都沒說話,這時卻忽然開口道,這種事,學可是學不來的。
吳文艷不滿地說,你已經不止一次地對我這樣說過了。
張行說,我說的可是真話。
吳文艷說,你的毛病就在于總講真話,總講真話的人是叫人乏味的,你知道不知道?
張行笑道,一路上你所有的話加在一起,也趕不上這句話有趣。
張行一笑,吳文艷也就笑了,她說,喜歡難聽的還不容易,我存著一肚子關于你的壞話呢。
兩人說著,中心廣場就到了。張行沒有想到,書市竟和星期天的商場一樣,人多得一個挨一個的,只在門口存包的人就排了長長的一隊。
張行看看吳文艷肩上的包,說,我們還進去嗎?
吳文艷詫異道,什么意思?
張行說,人太多了。
吳文艷說,人多才證明有好書呢,冷冷清清的沒人買,你就高興了?
張行說,我還真高興冷清,大家都不買,才可能是好書呢。
張行說著就轉身要往回走了,吳文艷一把拽住了他,說,不行,你就這么丟下我一個人走啊。
吳文艷拽住了就不松手,當了許多人,張行不好跟她打架似的掙來掙去的,只得隨了她往門里走。把門的小伙子要吳文艷去存包,吳文艷在小伙子耳邊也不知說了句什么,竟是順利地通過去了。
進到里面,不是人挨人,而是人擠人了,各家出版社的標志牌高高地懸掛著,眼睛望得到,腳底下卻走不開,只能隨了人群,人群到哪里,他們就被擁到哪里。張行的手又被吳文艷攥得緊緊的,偶而瞅機會想溜出人群都辦不到。身邊的人呼出的氣味也纏繞著他們,若不是露天廣場,張行簡直都要窒息了。
吳文艷顯然沒張行那么敏感,或者說她的敏感在另外的地方,一是張行的那只手,再是人山人海的氣勢,然后是一排一排的迷宮似的書架子,這一切都激發著她的興奮,她兩眼放光,勁頭十足,人群非但不是她的阻礙,反成了她的救星一樣,有時候,她會不由自主將身邊的人推上一把,使人群有一陣不大不小的波動,她便快樂地笑起來。
張行不知吳文艷為什么還會笑得出來,他這里有的都是懊悔甚至絕望,若是此刻讓他選擇人群和死,他寧愿選擇后者。
書倒是可以看到的,只不過時間和地點都不能由自個兒做主,被人群擁在哪里就只得看哪里的書。即便這樣,吳文艷也很快選上了兩本,但拿給張行看時,張行直搖頭,她只好又放下了。
在書架子之間走了一趟又一趟的,張行始終是兩手空空,看著身邊許多人都成摞的書抱在手里,吳文艷便有些急,說,難道沒有一本你可看的書么?張行說,你著的什么急?吳文艷說,你買不上,就等于我也買不上,怎么不急。張行說,我買不上怎么就等于你也買不上呢?吳文艷說,我選上的你看不上,我就只有等你選了。張行說,那要是我選上的你也看不上呢?吳文艷說,不可能,看不上我也要買,現在看不上,有一天總會看上的。張行說,你這樣的買書人,我還是頭一回見到。吳文艷說,你該自豪才是。張行說,一點也不,因為看書就像吃飯一樣,一個人和另一個人的口味決不會一樣的,你這么做其實倒不如不買。吳文艷說,又說真話了又說真話了,乏味乏味。張行想笑一笑,身邊的一個人忽然踩了他的腳,疼得要命,便沒笑出來,也沒再說什么,繼續隨了人群,一步一步地挪動著。
還好,在一家不大出名的出版社的書架上,張行總算選定了一本。吳文艷搶過去看了看,書名沒聽說過,作者也沒聽說過,但她還是照樣子買了下來。張行皺皺眉頭,說,你需要它嗎?吳文艷說,當然需要。張行說,你肯定是不需要的。吳文艷說,我肯定需要。張行說,那你說說為什么?吳文艷說,因為你需要呀。張行無奈地說,反正是跟你說不通了,想買你就買吧。
后來,張行又買了兩本,吳文艷依然又照樣買了,而她看上的幾本,張行都沒點頭,她便也作罷了。張行一再對她的做法表示不以為然,她就一再地說,又來真的了又來真的了,乏味乏味。
吳文艷背的是個雙背帶的女式軟皮黑包,先買的兩本包括張行的一本,都裝在了里面,后來買的裝不下了,就由張行拿在手里。售書處通常都有塑料袋的,張行沒要,他說他喜歡將書拿在手里的感覺。但到后來,又買了幾本,加上吳文艷的,手里就不好拿了,吳文艷便不再聽張行的,開口要塑料袋來裝。
這是家外地的出版社,售書的是個高高大大的黑臉漢子,大眼睛,厚嘴唇,一臉的嚴峻,哪個要買他的書,他也不露一絲笑容,好像所有的人都可疑似的。旁邊的人在議論,他已經抓到兩個偷書的人了。這話傳到張行耳朵里的時候,吳文艷正在開口向這漢子要塑料袋,她說,先生,來只塑料袋。
漢子看了看吳文艷,仍是一臉的嚴峻,說,沒有塑料袋了。
吳文艷說,怎么會沒有了呢?
漢子不再理吳文艷,一雙大眼睛警惕地巡視著其他人。他本來就很高大,腳下還蹬了幾塊木板,張行的腦袋只和他的胸脯平行。張行不甘心地仰起腦袋,揮了揮手里的書,說,書都買了,怎么能沒有包裝呢?
漢子也不理張行,低頭與身邊的一位女同事嘀嘀咕咕的,好像在提醒著她什么。
吳文艷捅捅張行說,算了,到別的地兒要去吧。
張行說,不行,從他這兒買的書,就得要他的包裝。
張行的話說得認真又堅決,一張白皙的臉都快成一張紅布了。吳文艷奇怪地看看他,不知他為什么會對這樣的小事如此認真。
張行再次沖那漢子揮了書道,聽見沒有,請你給包裝一下!
張行的嗓門兒大了許多,聲音也顯出了激動,周圍許多人都在看他,那漢子也不得不將目光轉向了他。
漢子說,不是告訴你了,沒有塑料袋了。
張行說,沒有怎么行,買了你的書,你就得想辦法!
漢子看看張行揮舞的書,說,從我這兒也就買了兩本吧,兩本書還要什么包裝?
張行說,你這叫什么話,別說兩本,一本也得有包裝的!
漢子說,我沒有怎么辦?
張行說,沒有是你自個兒的事,你想辦法去!
漢子說,沒看我脫不開身嗎,有你在這兒計較的工夫,袋子早去別的地兒要上了。
張行說,我干嘛去別的地兒要,買了你的書,就得跟你要!
漢子說,你這個人,不是故意找碴兒的吧?告訴你,要真找碴兒,我還真沒怕過誰呢!
漢子這么說著臉更黑了眼睛更大了,脖子也跟著鼓漲起來。
張行執拗地說,你怕不怕我不管,反正你要給我包裝!
漢子身邊的女同事對漢子說,他不就要個塑料袋嘛,我給他找一個去。
漢子一把擋了她說,你走了這兒怎么辦?少了書你負責啊?
嚇得那女同事立刻停了腳步,不再吱聲了。
漢子說,我早說了,沒有就是沒有了!
張行說,我也早說了,沒有不行,沒有你就得想辦法!
漢子說,看來你還真是找碴兒來了?
張行說,你愿意這么想,那就是吧!
漢子說,承認找碴兒就好,承認找碴兒我就有對付你這種人的辦法了!
說著漢子就跳下木板,上前來抓張行的胳膊。
站在張行身旁的吳文艷嚇得大叫,你要干什么?
周圍的人向后退著,閃出了一小塊空地,而后邊的人又向前涌著,伸了脖子想看個究竟。
張行呢,在漢子來抓時,他也不知哪兒來的靈巧,一閃身就跳到了漢子背后的木板上,等漢子轉過身來時,他已經比漢子高出個頭頂了。
漢子氣急敗壞地又伸出了手,這回張行沒逃過去,脖領子被他揪住了,他狠狠地一使勁,就像老鷹抓小雞一樣,眼看張行就要被他揪下來了。情急之中,張行一只手猛然抓住了身后書架子上的一根橫木。那橫木是四方的,上面還飛著許多毛刺,抓在手里疼痛難忍。但難忍也得忍著了,在胖壯有力的黑漢面前,張行只能抓著救命稻草一般作著艱難的反抗。
漢子多么大的力氣,再一用力,連張行身后的書架子都晃動了。
漢子的女同事慌慌地喊,別打了,書架要倒了!
漢子哪里肯聽,性急地搖晃著張行,只一心要把張行拖下來。張行的手長在書架上了似的,漢子就是不相信,他怎么就不能讓這么瘦小個人兒離開書架!
漢子這一動手,原本流動的人群就阻在了這里,好奇地圍觀著,有人還起哄地直喊,打得好,往死里打啊!后面的人聽到喊,就以為又抓住了小偷,也隨了喊,打啊打啊,不能饒了他!
這些聲音很是鼓舞了漢子,張行雖然不是小偷,但找碴兒鬧事比小偷也好不到哪里,若饒過了他,還對不起支持他的觀眾呢。漢子不由地熱血沸騰著,一手揪著張行的脖領子,另一只手就沖張行那張白皙的臉打了過去。隨著清脆的一聲響,就見張行的半邊臉立時紅了許多,嘴角還有鮮血淌了出來。
在一旁看傻了的吳文艷這時才醒悟了似的去拉那漢子,但哪里拉得動,又舉手去打,拳頭落在漢子身上漢子卻像沒感覺一樣,更不要指望他能放開張行了。絕望之際,吳文艷忽然沖上木板,張口就去咬那漢子的手腕,漢子疼痛不過,哎喲一聲才松開了張行的脖領子。
張行一被松開,他身后搖晃著的書架也隨之倒了下去,要不是及時松手,他自個兒也幾乎要隨書架倒下去了。
周圍響起了一片驚呼聲,書架的另一面,則傳來了尖厲、慌恐的喊叫。
吳文艷怔了片刻,拽起張行,試圖與他離開。但此時解放了的張行,好像什么都沒聽見什么都沒看見一樣,血紅了眼睛,已是一副決一死戰的模樣。
接下來,便是張行瘋狂地將一排排的書架推倒的場面。
張行像是連吳文艷連黑漢子也看不見了,他簡直身輕如燕地從一排書架跳到另一排書架,面對書架時他卻又身重如山,輕易地就把一排排的書推倒在了地上。
那漢子先還試圖再次抓他,看他看也不看他一眼,反將書視為了仇敵的樣子,便也同眾人一樣地呆住了。
張行一排一排推倒了漢子管轄的書架之后,仍不罷休,又去推其它的,呼啦啦咕嗵嗵的,聲音震撼了整個書市。再也沒人敢在張行附近的書架跟前停留,無數的人在遠離書架向廣場外涌去。
這樣的場景張行仍是視而不見,此刻的他就仿佛在忠實而執拗地進行著一場勞動,呼啦啦咕嗵嗵的聲音就是勞動的號角,被推倒的書架就是勞動的成果,他被號角鼓舞著,他也為成果愈來愈多地滋生著快意。
吳文艷望著瘋狂的張行,望著混亂的人群,不由自主地哭了出來。她想,要是她不張口要那只塑料袋就好了,只因為那只該死的塑料袋啊!
終于,在張行即將推倒第七排書架的時候,兩名保安人員沖上來阻止了他。他們將他的胳膊扭在背后,扭得他腰都彎下去了。
這時,張行的妻子仍在班上,張行的女兒也仍在學校,家里安靜得感覺不到任何事情的發生。忽然,一股風從窗外吹進了客廳,又從客廳吹到了書房,書房關閉著的門猛地敞開了。風卻還不肯罷休,又將桌上的幾頁紙嘩啦啦吹了下來。
后來張行的妻子下班回到家里,將地上的幾頁紙撿起來的時候,發現每一頁都寫了大大的三個字:怎么辦。
2001年10月18日
從困境出發(創作談)
何玉茹
《怎么辦》和《愛情之路》是兩個不同的故事,主人公卻都面臨\"怎么辦\"的困境,一個是不知對亂糟糟的世界怎么辦,一個是不知對有神無形的愛情怎么辦。他們都是崇尚精神的,都有一顆試圖超越什么的心魂,但無奈的是,世俗世界(包括他們自己)總在處處設置著障礙,終使他們難以逃出困境。困境對他們來說,似已成為永難改變的命運。
小說這個東西,無疑是喜歡困境的,有了困境,小說就有了發展自己的理由。就像醫生看病要有病人一樣,沒有了病人,醫生還有什么理由存在于世上?
為此,我有時會自問,面對人生重重的困境,你是為小說而竊喜,還是為人生而憂慮?問歸問,我知道是沒辦法說清的,當小說的舞臺搭在人生困境之上開始另一個新的人生時,那必定是憂喜參半的結果,沒有對世俗人生的憂慮,如何會有小說里新的人生?面對小說里新的人生,怎么會沒有創造的喜悅?就像混沌的永遠無法明晰的世界一樣,你也永遠無法明晰這奇妙的寫作過程。
我有一位女友,她對待愛情的態度與我對待小說的態度可作一比。她本已結了婚,本該和其他已婚男女一樣過起正常的婚姻日子,但她就是不甘心,她寧愿將自己的生活搞得支離破碎,寧愿承受難以承受的痛苦,也要把兩人愛的激情持續下去。她說,那種沒有愛的激情的日子,她一天也不想過。為此她真是付出了代價,那代價令常人絕會望而卻步,而她就像個勇敢的兵士,一步沖出去就再不肯回一回頭。我曾多次世俗地勸說她,把愛情和婚姻的區別講給她聽,為的是讓她得到一份生活的安穩。她卻總是一副驚疑、不解的樣子,仿佛在說,虧你還是個寫小說的,怎么也會是這種說法?
我知道,我和女友的區別,在于女友是以自己的困境獲得愛情,我則是以別人的困境獲得小說。我一邊勸說著她,心里卻常常是慚愧的,覺得自己也許就像那個標榜自己喜歡龍的人,有一天真的龍來了,他卻狼狽而逃。可是,愛情和婚姻的界限,小說和生活的界限,明明都是有的呀,喜歡真龍,其實就意味著無視這條界限的存在。而若是不喜歡真龍呢,又不能證明對生活的那份真誠。這真是叫人有些為難,無論偏向哪一樣,似都會有問題存在,至少從道理上是有問題的。但很多時候,生活本身又不是通過道理來證明的,比如說困境,道理上我是在寫別人的故事別人的困境,但誰說得清那就一定不是我自個兒的故事自個兒的困境呢?若是我自個兒的,就說明小說與生活的界限早已被我混淆了,我自個兒卻還不知覺,還以為自個兒只是心在小說身還在俗世,其實身心身心,心在了小說,身的困境豈是可以完全逃得掉的?
這么想著,心里便略略寬慰了些。回想寫過的小說,還真是不由自主地要由心而發,即便是位男主人公,追根尋源,最終還是會尋到自個兒身上。
這樣,問題就變得明白了許多,成了:我喜歡小說,小說喜歡困境,困境則又源于我自身。
可是這樣,問題似又麻煩了許多,既是困境源于自個兒,既是小說又那么喜歡困境,我干嘛還要管什么界限不界限的,我干嘛還要求一份生活的安穩,我干嘛不學學我的女友,在愛情上或者在什么上鬧它個天翻地覆,創造一份世人矚目的困境,使我的小說也同樣有一個世人矚目的變化?
這想法還真讓我慌了段日子,我想,若是和凡人一樣地生活,我憑什么創造不凡的人生?但我又想,女友的困境突出不假,但她是由心而發,自個兒呢?再說小說,小說喜歡困境不假,但有困境就一定會有小說么?有世人矚目的困境就一定會有世人矚目的小說么?
回答自然是否定的,即便不否定,我想生活也不會讓我隨意地安排,想有困境就有困境,想順利了困境就即刻消失。因此我想像的那個\"天翻地覆\",大半不會是自個兒的,不是自個兒的,和小說還有什么關系。
由此我又想到了命運,命運這個東西,無疑是無時無處不在的,在我的生活里,也在我的小說里,我所能做的,也許只是一份努力,一份扎實而自然的努力。而一份努力也就夠了,也就沒什么好慚愧的了,慚愧的倒是,違心地制造生活,制造小說,自個兒難受,讀者也難受。好的讀者看小說,我想決不會有獵奇心理,他通常是要在和自己相似的生活中,看出一份不相似來。而這相似中的不相似,也許才是我真正要努力追求的。在寫作的路上能走多遠,我是不能預知的,但我能預知,有一天寫不出小說的時候,定是由于丟掉了對人生困境的敏感,對這一天的警惕,也屬于我努力中不可忽視的一項。
2002年1月3日
本欄責任編輯 章德寧 王 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