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靜地看那潮起潮又落,靜靜地回想那一年的寂寞,滿身風塵的旅者立在斜陽映照的江邊,猶如滄桑的古樹。
風霜已經遮住舊時來路,走過的每一處地方卻總牽扯著一份不舍的情鐘。如果身體不能回到曾有的時空,就讓心靈去穿越,再感受一次由小溪而成大河,由大河騰起驚濤駭浪的精彩旅程。
沒有人忘的掉那一個個鐵血鑄就的傳奇,有時候一個普通的名字代表的就是一個閃亮的時代。江面的波光一明一暗,猶如漫漫長路上的隧道與平原,臨風的魁偉壯漢驀然發覺,不論立身何處,自己的腳下都會成為一座舞臺,身邊燈光閃耀,而臺下,無數雙手揮舞,無數個聲音在呼喊:你快回來,世界因你而精彩……
一
有些人生來就注定是主角,高高在上時萬人仰慕,沒入人群時依然掩不去渾身的傲岸。他們縱有潮落,也必可在水轉云移之間再讓身姿躍上巔峰。沉默是他們下一次爆發的醞釀,無論在這次沉思之中時代之列車已飛馳多遠,他們振衣而起后都會飛速歸來,回到最前排。因為世界上任何承載時空的交通工具都甩不開他們思想的迅疾腳步。
又一項紀錄歸于他的名下,64頂桂冠使趙治勛與大前輩坂田榮男并肩立在日本棋界擁有頭銜者階梯的頂層。從1951年的第一冠到1983年的第64冠,坂田用了32年的時間;而趙治勛1973年初次在新銳淘汰賽上獲得優勝,到剛剛握在手中的2002年第35屆快棋選手權令符,64冠他花費的時間30年不到。
捋一捋額前的亂發,趙治勛面對眾多的攝像機鏡頭風趣依然:真的已經六十四冠了嗎?你們可不要數錯了喲!他向來都是記者們最喜歡的采訪對象,言語活潑,不拘一格,很少像其他著名棋士般滿口謙遜的套話。不過這一回他確實讓人們等了很久,自2000年將“大三冠”全部放手,他就不再是焦點中的焦點。這世界上的光芒從來只照耀最頂端,失去“日本第一人”位置,國際舞臺上又是韓國棋手占盡風流,趙治勛已經默默地隱在了新貴們的身后。漸多的年輕人將他理解為一名“過氣老將”,甚至他已不再是躊躇滿志者心目中的“強勁對手”。只有伴隨他創造的傳奇一起成長的“資深”棋迷仍對他信任如昨:趙治勛不會老去,他必將回來,再把風云翻卷!
快棋選手權戰并不是引人注目的賽事,趙治勛以此追平坂田卻再合適不過——坂田先生最后一頂王冠也是快棋:第二期NEC杯。從此一切都已封入歷史,下一個起點其實就在眼前——9月11日,日本第27期“名人”戰將在北京隆重開幕,這是為了紀念中日邦交正常化30周年名人戰首次移師中國。又一次走進歷史事件的趙治勛將以挑戰者身份登場,對壘兩年前直落四盤從他手中奪走“名人”的“老虎”依田紀基。在這場慘烈的七番大戰期間,王座挑戰賽也將開戰,作為衛冕者的趙治勛要面對的是憑“怪腕”聞名的王銘琬的強力沖擊。只要在兩項決賽中勝出一次,趙治勛超越歷史的“新”冠軍之路就會從一個大頭銜起步,那一刻的轟動會比現在更具記念意義。
一個個缺乏靈氣的數字卻可以函蓋一位大師驚濤駭浪的人生。趙治勛已經將太多簡單平面的數字演化成圍棋史上血肉豐滿的傳說:六歲遠離家園,去海的另一邊尋夢;十一歲成為有史以來年紀最小的入段者;十七歲就擁有頭銜;三次創造“三連敗四連勝”的奇跡;四次把“大三冠”同時攬于一身……從幼時的“創紀錄的少年”到壯年的“七番勝負魔鬼”,趙治勛天生就是一個專門給世界樹立新坐標的精靈。
在鏡頭前微笑,趙治勛的笑容有些狡黠。人情的冷暖比起棋盤上的波詭云譎簡單得猶如透明。經過這么多年的磨煉趙治勛早已練達的近乎油滑,他知道簇擁在自己周圍的人們熱愛的不一定是圍棋,興趣盎然的不一定是他趙治勛,他們盯著的是那項紀錄,至于創造紀錄的人是誰似乎關系并不大。
先將歷史超越,然后自己也成為歷史,這是每一個出類拔萃的英雄必走的路。他們站得最高的那一瞬就是即將飛速下墜的臨界點。桑普拉斯雄踞網壇頭把交椅時逐一將前輩的紀錄改寫,但他剛擁有網球史上最多的大滿貫冠軍數后就猝然變老,幾乎來不及做一聲失足的驚呼——他已經沒有需要再超越的目標了,看客自然要他停住前行的腳步。一旦他將新高樹的太過巍峨,那下一個超越者豈不是要攀爬太久?英雄的豪情故事各有各精彩,英雄的無奈卻都相似,不是自己走不動了,而是已經沒有人愿意看你的背影。桑普拉斯在剛結束的美國網球公開賽上奪冠被視為“冷門”,當然他的實力依舊一流,但他的名字已被人們咀嚼的生厭了。大舒馬赫現在在F1車壇風光的幾近驕狂,但也許只是明年他就會淪為以前的對手維倫紐夫、達蒙希爾如今默默無聞的處境。流光輕易把人拋,看客可以換過很多批,他們喜新厭舊的心態卻從無二致,再強的英雄又能禁得住幾代人挑剔的目光?所以越是創造歷史的人物往往越能感受到內心深處的悲涼,昨日的鐵桿擁躉轉眼就會為他心中的新偶像瘋狂吶喊,突然得不需要一絲轉折。英雄留下的虛名只有在自己已成為“歷史人物”后才會被不時提起,用來凸顯或是打擊那些后起的新人。
坂田榮男的“六十四冠”即將被自己踩在腳下,在此之前的1998年已把高川秀格那看似不可逾越的“本因坊九連霸”徹底變為歷史,趙治勛覺出了自己的殘忍。可他知道,總有一天會有人用更濃重的色彩將自己在圍棋史上留下的深痕印襯的很淡。他的棋藝生涯與一般人相比可謂順風滿帆,這條路上的荊棘只有自己感受得最清楚。
如果說開辟一個屬于自己的時代并將之保持數年是一名棋士無上的榮光,那在時代更迭后再復辟曾有的王朝對絕大多數人來說就只能是夢想。趙治勛初次成為棋界王者時只有24歲,他從名人戰開始,將“大三冠”一一搶到手里,五年間共五奪名人,三登棋圣,兩獲本因坊,到了30歲時被勁敵小林光一取代霸主地位結束了一個時代,他完成了別人五十年也無法達到的成就。趙的師兄石田芳夫也曾有過這樣的榮耀,他二十余歲創立的“石田時代”猶如夜空劃過的流星,雖燦爛短暫,閃爍出的光芒卻同樣耀人眼目。趙治勛是比石田更被稱道的天才,他不僅早慧,更有一般天才少有的堅韌,只蟄伏三年就在本因坊戰上重新崛起,緊緊咬住小林光一的腳步,直至五年后再次超越,傲視群雄,那時趙治勛已經38歲了。
再創時代的趙治勛擁有了別人無法企及的夢想,當他四十四歲又一次無冠時總該到了夢結束的時候,這一回對他依依不舍的人們感慨的也許只是無情的時光。但有些人和事注定是無可替代的,兩年了,日本圍棋走馬換將,各路諸侯都搶著在前臺翩翩起舞,卻總沒有動人心魄的經典上演。是誰在寂寞中高歌:
沒有你世界寸步難行
我困在原地任回憶凝集
…… ……
趙治勛微微昂頭,和著歌聲,大踏步往前奔走,身后的足跡深深淺淺,已不似當年那般清晰有序。
二
回來了,眼前的世界卻已非記憶中的那一個。趙治勛四顧茫然,心底忽然泛起六歲離家時的孤單。
或許圍棋是造物之神留在世間的一個魔咒,讓那么多的孩子為之癡迷,為之失去應有的童真。當一個孩子被認定為天才,并不意味著他已經有了日后出人頭地的保證,相反,他要先付出放棄相當大自由的代價去為那遙不可知的未來做自己當時并不理解的艱辛努力。才能與吳清源并稱的趙治勛當然也要背負和這位絕代大師類似的壓力。
靜下心來看,趙治勛真的與吳清源有許多相似之處,且不論他們讓人過目不忘的逸群絕倫之才,只看兩人的經歷,就如同一部傳世巨著在不同時代的兩次絕妙演繹。都是從當時羸弱的祖國飄洋過海到日本學藝,為的是一身天賜的才華不至埋沒于草莽之中。吳清源投師瀨越憲作,趙治勛則被木谷實慧眼識中。瀨越與木谷兩位大師的超群技藝沒有為他們在棋界贏得相應的戰績,讓他們在棋史上的地位不遜色于任何人的是他們培養出的學生。再絕對一點說,正是吳清源與趙治勛使他們的老師為世人所崇敬。木谷道場群星璀璨,足以讓木谷先生自傲的門徒不下十人;瀨越先生也還有橋本宇太郎和曹薰鉉兩名弟子在千人萬人里也可矯然稱雄。但吳清源與趙治勛就如同東海龍宮里無數奇兵利器中那根定海神針,憑一己之力就可頡頏天下神兵。自有圍棋史記載以來,事先就被認定為不世之才,其后成就又絲毫無愧于這一稱謂的如果有三個人,吳清源與趙治勛便會無可爭議地坐定其中的兩席。
如此優秀的趙治勛卻在現實中茫然,找不到自己摯愛的那個黑白世界——圍棋似乎已經不是他從幼時就苦苦追尋的模樣了。之所以背井離鄉來到日本學棋,不只是因為那時日本圍棋的水平高,更因為他們才是圍棋的“正”道。所有的理論、技術都是最先進的。在熱愛圍棋者的心中,日本就是圍棋的圣地。四十年的光陰過后,趙治勛卻發覺自己一直孜孜以求的圍棋之“道”發生了詭異的變化,而變化之源正來自于自己的故國韓國。猶如一個天意輪回的巨大玩笑,趙治勛此刻該選擇微笑還是哭泣?
早在“韓國流”異軍突起之前,“日本第一人”還是無可爭議的“天下第一”時,趙治勛行棋的獨特風格就被人們認為是貫穿了強烈的民族性格在內。工藤紀夫曾評價說:“同為職業棋手,看了趙君的棋才明白,要想奪取棋圣就必須算到如此深的地步才行!”趙治勛仿佛就是憑借超強的戰斗力成為棋界王者的,以至于韓國本土棋手在世界大賽上初露崢嶸時,眾人都以為他們的風格是與趙治勛一脈相承,韓國人的天性就是喜好頑強的貼身角斗。
這真的是一個誤解,趙治勛的棋實在與霸道蠻橫的“韓國流”頗有不同。在日本留學的韓裔棋手中另兩位出類拔萃者是柳時薰和趙善津,他們的棋都大氣而扎實,是典型的日本“本格派”。比他們更早接受日本棋道熏陶的趙治勛當然也走的是“正道”,只是天才的他在其中融入了自己對圍棋的理解。
做一名真正的大棋士光有幾分才能遠遠不夠,更要在前人發掘的理論中輸入自己的思想。木谷實的偉大就在于他從不限制門下弟子的思想,每一種風格都可以自由自在地進行嘗試。趙治勛是入門較晚的弟子,他可以盡情地吸收各位師兄不同棋風的養料,再創造出最適合自己的風格來。
一個人的棋風不可避免地會與性格密切相關,作為一名異國棋士,要在“圍棋王國”立足,最重要的是頑強的生命力。吳清源、林海峰還有后來的王立誠等人,盡管棋風頗有差異,堅韌不拔這一點卻毫無二致。趙治勛更是將這韌性發揮到了極致,他不只頑強,為了不讓自己有絲毫的懈怠,甚至每時每刻都有意識地把自己置于逆境中去拼搏。
看趙治勛下棋最容易想到的形容詞就是“驚心動魄”。他的每一步棋都要發揮出最高的效率來,即使局面已經大優也決不妥協,以至常讓人感覺“過分”。這與吳清源在不貼目時代執白時的下法不謀而合,給對手造成的壓力卻更大。
趙治勛被譽為“勝負師”,是說他對勝負的執著棋界無人可出其右,但他從不會為了一盤棋的勝負放棄自己的信念。要趙治勛不求進取地平穩贏個一兩目或許比讓他輸棋還難受。只要有最強的手段就要施放出來嘗試一番,哪怕為此好局痛失也在所不惜,這一點趙治勛在與武宮正樹的爭斗中表現得最為淋漓盡致。
武宮的“宇宙流”是當代棋壇最華麗的流派,因為探索的是未知的空間所以也最難掌握。一流棋士一般并不太怕氣勢磅礴的宇宙流,因為他們憑經驗發覺,只要耐住性子等武宮犯錯就可以沖出宇宙。最典型的是小林光一,他在與武宮的交手中占盡上風就是巧妙利用了宇宙流難以把握的弱點,自己的裝甲車步步為營推進,雖然難看卻能安全地取得勝利。
只有趙治勛敢與武宮作正面的對決。你把模樣張得愈大愈好,我寧愿先搶占二路的官子,然后——來吧,淺消都不考慮,直接殺進宇宙深處,來一場熱血與激情碰撞的“星球大戰”。這才是藝術家的氣質,這才是大師的風采。“宇宙流”的經典棋局大約要有一半是武宮與趙治勛共同創造的,不論勝負,這樣的圍棋才真正具有生命力。或者說,宇宙流之所以譽滿天下,武宮正樹不是唯一的功臣,正因為有了趙治勛這樣的知音,浩瀚的宇宙才會如此清新。
回想著往日戰斗的激情,抬眼卻不見一個舊時老友的笑顏,四周全是一個個冷面似鐵的少年,趙治勛驀然感到無邊的寂寞。
別來滄海事,語罷暮天鐘。趙治勛回來了,卻與自己熟悉的夢想交錯了時空。是棋道又進步了,還是趙治勛的思想已經落伍?
三
你懂不懂得一種感覺叫做荒涼,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如此緩慢而又悠長?你記不記得那一年的冬天特別的冷特別的長?
趙治勛想要一盞燈,給自己光明,還有那微微的暖意。忘不掉童年的夢魘:在異國無依的黑夜,被一群比自己大的孩子用被子蒙住頭暴打一通。那都是他的師兄,也是與自己的民族有著深深裂痕的另一個民族的少年。孩童的心靈最容易受傷,趙治勛恐懼得連哭泣都已經忘掉,更不要說去向同為異族人的師父告狀。
如果不是圍棋,天知道還有什么能填平孩子們之間天生的鴻溝。曾經最調皮的趙治勛甩掉了木制的駁殼槍,如老僧入定般在棋盤前一坐就是一整天。“治勛懂事了”,師長們的夸贊不絕于耳,他們不知道這個孩子只是想用過度的刻苦修業讓自己的心靈不再有空間去容納恐懼。
這就容易理解功成名就后的趙治勛在對局時明顯的自虐傾向了。他使勁捶著自己的腦袋,發出“嗵嗵”的響聲,一根一根地往下扯著頭發,表情痛苦得令旁觀者不忍目睹。這不是曹薰鉉式的作秀,圍棋是他的至愛,但為了圍棋他承受了太多的折磨,所以一與棋枰相對,他的心魔就會萌生。他必須與之作靈與肉的全面搏斗。所以就有了那么多的眼淚,在滄桑的人世間,英雄的淚率直而悲壯。
“要是入不了段,咱們就回老家去……”1968年的1月正值嚴冬,這樣的句子在趙治勛的哥哥趙祥衍口中說出有一種極深沉的蒼涼。三十多個春秋過去了,讀到這里時我仍忍不住眼角的澀和胸口的酸。趙治勛說:“我永遠也忘不了那傷感的往事。”那是他入段的前夜,一個十一歲的孩子站在異國冷酷的街頭,鼻尖凍得通紅,嘴里哈出白氣,那一刻他是否真的情愿回家,在家人溫暖的懷抱里痛哭一場,哭出所有的屈辱與創傷?
堅持住了的趙治勛留給圍棋一個奇跡,留給自己更多的淚需要流淌。他的風光有人分享,他的脆弱也從不掩藏。1975年第一次登上挑戰賽舞臺的趙治勛要攀越的高山是妖魔般的坂田榮男。先勝兩局后連負三局被逆轉,第四局更是在勝局已定時因為錯覺大損,其實局勢仍稍優,卻缺乏冷靜隨即認輸因而鑄成大錯。經歷了無數大風大浪的坂田先生賽后說:治勛君還是輸了的好。這是前輩積累了寶貴人生經驗的忠告,對一個從最幸福的邊緣跌到最傷心的谷底的十九歲青年來說卻像一句諷刺。此后趙治勛對坂田遭遇了凄慘的十二連敗,信心幾乎被消磨殆盡。能夠坦然面對坂田先生是在真正理解了先生的忠告之后,1984年的NEC杯決戰,趙治勛中盤快勝坂田,阻止了先生創紀錄的第65冠。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江湖是一個風雨搖墜的亂世,趙治勛一直在風雨中飛翔,在驚濤中浮沉。別人驚羨他次次登頂的輝煌,他最不能忘的是失敗后的彷徨。
七番勝負中三連敗四連勝的大逆轉被稱為奇跡,圍棋史上迄今只發生過五次,趙治勛有三次成為主角。不,其實是四次,因為有一次他扮演的角色是失敗的一方。
“逆轉大師”也會被逆轉?或許是為了顧及趙治勛的英名,他的這次失敗在五次大逆轉中被提及最少。是1983年的本因坊戰,剛剛以大逆轉從藤澤秀行手中奪來“棋圣”榮銜成為獨霸“大三冠”第一人的趙治勛有一種報復式的快感:我終于將整個“圍棋王國”踩在了腳下!再強大的人也會在順境中陶醉以至失去警惕。當林海峰拍馬殺至陣前時,已經目無余子的趙治勛顯出了輕狂的一面,連下三城后絲毫不覺得還有輸出去的可能。但韌性不輸于他的“二枚腰”林海峰給了他一生中最慘痛的教訓,以四連勝堂堂正正捧走了本因坊大印。“大三冠”夢只維持了數月,趙治勛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也許越沉重的打擊越能磨練“勝負師”的鋼鐵意志。趙治勛從那時起才真正成熟吧?他的淚沒有減少,名人戰中被大竹英雄三比零逼到絕境時他在對局室當場揮淚,應氏杯遭聶衛平淘汰他也任淚水在臉上肆溢。大約他這一生不會從兒時的恐懼中真正擺脫了,但他的堅韌使他敢于面對任何恐懼。
黑夜里祈求黎明快來臨。人們盼望趙治勛回到棋界頂峰,趙治勛也在呼喚著往日的回歸。天明以后,這世界是不是真的就將盡展她的美麗?
四
很多東西都會在前行的路途中風化,繼而被人漠視、淡忘,只有一些虛無的東西如思想、言語依然在記憶深處笑得溫柔而沉靜,在厚重的歷史中留下清冷的芬芳。
趙治勛實際上是個極單純的人,除了圍棋,他對其他東西缺乏深入了解。正是因為專注,他對圍棋的看法深刻得像個哲人,而他有時看似隨意風趣的話又耐得住人們細細的咀嚼。
“我不是為了獲五段稱號來日本的!”這句話就像李世石的“升段賽對我沒有意義”一樣透出一股傲氣,難免會遭到老學究們的抨擊。趙治勛這樣說時顯然還太年青,不太懂得人情世故,每個字都迸發出一股陽剛之氣,卻全然不理會周圍人對自己這個異國小子的成見。他在五段上呆了兩年,1973年首獲新銳淘汰賽冠軍后隨即升段,似乎是有意要為這公開的表態作個注腳。與趙治勛同期入段的少年們中,至今仍有半數左右在四五段上自得其樂。看來職業棋士并不一定都要為那區區幾頂冠軍帽子去搏命,筑牢金字塔的底座也許更有現實意義。
“拿下天元頭銜后我的七大棋戰冠軍就全了,明年我將頭戴假發參加女流本因坊戰,請各位屆時為我加油!”滿堂的笑聲、喝彩聲中趙治勛揮手而去,他的對手小林光一則一臉堅毅像尊棋神般正襟危坐。彼時是1987年,天元挑戰賽前夜的懇談會,趙治勛當時丟光了所有頭銜,小林光一卻頭頂最大的棋圣桂冠,但兩人的表情倒像是趙治勛占盡上風。其后的激斗中趙治勛先是連續兩局好局痛失,然后在懸崖邊止步,奮起反擊,以三盤完勝成就了“大滿貫”偉業。當然他沒有去參加女流本因坊的角逐,多年后有人提起這趣事時趙治勛哈哈大笑:我去了也不一定拿得了冠軍,女孩子比男的厲害多了!因為他的師兄大竹英雄剛在富士通杯上敗給中國女將華學明,聞者無不莞爾。
“片岡兄雖然棋藝大有進步,但和一流棋手大致也只能下成一勝一負。如果不能下成二勝一負的話就無法成為真正的超一流棋士。”這是大約1989年趙治勛在一次比賽中戰勝片岡聰后對他所說的肺腑之言。片岡是日本棋界的中堅棋士,曾經兩奪天元,被寄予過很高的期望,但趙的一番話極生動地指出了他與頂尖棋手的差距。這話也適用于任何一名棋手,如何成為超一流,簡單地說只需要一個量化的標準。五年后片岡聰沖上本因坊挑戰舞臺,與趙治勛大戰七局,因最終局飲恨而未能沖破極限,想必他那時對趙的評價會有更深切的感受。
“有的人無論贏了他多少次,總不覺得自己贏過他,比如小林光一;相反,有的人不管你輸了多少次,但你從不覺得輸給過他,比如李昌鎬。”作出這樣的評價一定會在今日的棋界引起嘩然——小林光一怎么可能超得過李昌鎬?但趙治勛這么說了,很認真,決非信口開河。如果說圍棋界有誰最清楚小林光一的強大,那一定是趙治勛;如果說誰最明了趙治勛蘊藏的能量,那一定是小林光一。縱觀當代圍棋史,還找不到第二對像他倆這樣的好對手。說是“一生情敵”也好,說是“棋界雙璧”也罷,他們的每一招殺手只有彼此才能有會心的一笑。能把趙治勛從棋壇盟主寶座上趕下來的只有小林,而小林登基后靜靜守了八年等的那個人仍是趙治勛。小林棋藝的全面超出人們的眼見,只有與小林對弈時趙治勛才能迸發出所有的靈感。盡管到目前為止兩人的對決仍是趙治勛稍稍落于下風,但每次在關鍵時刻讓小林無可奈何的唯有趙治勛。兩人斗過九次七番棋,趙治勛以七比二大勝。小林曾于實在無計可施時問過趙:說實話,你是不是覺得明顯比我強?能讓這樣的對手說出這樣的話,趙治勛的棋士生涯足可自慰。
至于李昌鎬,趙治勛的意思并不是說這個沉默寡言的青年不夠強大。他不是個為自己的失敗找借口的人,在李昌鎬陣前七連敗使他意識到這位不世之才的可怕。但趙治勛一直堅持自己對圍棋的理解,他相信雖然李昌鎬的“龜步戰術”號令天下已經數年,但圍棋的正確道路決不止這一條。去年亞洲杯上趙治勛刀疾馬快完勝石佛,他給自己的言論做了最好的注釋。
哲人趙治勛、棋士趙治勛,如果圍棋的奧妙有窮盡之時,最先發現那寶藏的人中一定有這個無論何時都叫人無法輕視的“圍棋之魔”。
傳說中有一種鳥沒有腳,它只能一直飛翔,累了就在風雨中棲息。這種鳥一生只能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生命的終結。趙治勛也一直在飛翔,他不需要休息,他要找尋天的盡頭在何方。也許是繞了一個大彎,他終于飛回來了,在厚厚的云層之上,威武的大鳥奮力展翅,他就要穿越那冷冷的時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