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移泰
1993年5月,于右任的秘書馮國璘幾經周折終于飛抵西安與霍松林會面。
馮國璘夫婦此次除和他的同鄉至交,同窗知己霍松林教授晤面暢懷外,還負有另一極大重托--那就是完成于右任臨終前的囑托,把于右任1960年81歲自作自書的《<呻吟語>序》長卷親自交給霍松林,這是于右任書法作品中難得的珍貴之作。
馮國璘對霍松林說:"于先生八十以后,書法又有新變,但已不再為別人寫,自作自寫,長達數百字的墨寶,這是唯一的一件,他自己也十分看重,辭世前特意交我保存。"
霍松林以崇敬的心情從他的書案上捧下于右任的巨幅照片,照片上款題簽"松林老弟",下款于先生題寫了他的大名。"這是您1990年7月15日從臺北用快件專遞寄給我的,里邊除這張珍貴的題照外,還有于右老的極珍重的兩幀墨寶,這是一個多么艱難的歷程啊!1987年雖可通信,但我倆于1990年初才取得聯系。"
霍松林的話引起了馮國璘的回憶:"1959年4月21日,德高位隆的于右老八十壽辰之日,會聚了眾多的名流政要,甚是隆重。于右老80歲時身體健康,精神矍鑠,特別在八十壽誕這天,面對滿座高朋,飛動思緒,想到很多人。他深情地問我:‘那個霍松林有無消息?他是我們西北很少見的青年?。 ^了幾天,于右老就在他選中并裝幀好的照片題上了‘松林老弟‘并題簽了名字,交待我以后尋找機會設法帶給您。等到兩岸有了通信,咱們取得聯系后,我才把這張珍貴題照和于右老晚年的幾件書作于1990年7月15日用特快專遞寄給您,盡管是特快專遞,但還是距離于右老叮囑我時已有31年之久了!這是多么令人遺憾啊!"
霍松林思緒萬千,激動地說:"我也一直思念于右老,45年前我還在南京中央大學求學時,他對我的資助、教誨,我們和他登高吟和的情景,我永銘不忘。"
1945年,霍松林以優異的成績考入南京中央大學中文系,汪辟疆、胡小石、陳匪石、盧冀野諸詩詞界名家,對霍松林給予了無微不至的關愛和執手教誨。當時南京有一盛名的青溪詩社,社員們經常雅集暢懷,登高賦詩,名享詩壇的盧冀野、王新令、陳頌洛愛才若渴,每次必約詩才橫溢的霍松林赴會唱和。國民黨元老、時任監察院院長的于右任,不僅當時在政壇官高位隆,而且書法、詩詞名震中外,在他聘請的監察委員中有不少著名學者,汪辟疆、盧冀野即在其中。他們在于右任座中介紹了自己的得意門生霍松林:"他是來自甘肅天水農村的一位高才生,家境貧寒,請于先生給介紹個業余工作,藉以補助學費。"于右任指指在座的汪辟疆說:"他住在什么地方?你領他來,我供他學費,做工耽誤學習。"
霍松林聽到于右任要招見自己這位人微身寒的學子,很是激動,吟《遣懷》排律抒發自己的情懷。
于右任的公館位于南京古靈寺腳下的寧夏路五號,于公館院子很大也很清靜幽雅,霍松林謹遵汪老師之囑,帶著自己的一本剪報和用毛筆書寫的詩稿,叩響了于公館的大門。這位年長霍松林42歲的長者拉著他的手徑直到了自己的客廳,仔細地翻看了他的詩作和書法,給予了很高的評價和珍貴的鼓勵。之后于公要霍松林談談自己的情況和學習書法的途徑?;羲闪止Ь吹亟舆^話題:"我的父親是晚清秀才,現仍在鄉間教書,我從小就學作詩,學寫毛筆字。臨過《顏家廟》、《多寶塔》、《麻姑仙壇記》,上中學后還臨習《玄秘塔》、《醴泉銘》、《廟堂碑》、《蘭亭序》、《圣教序》等。我到南京來上大學曾到上海拜訪過沈尹默先生。"于右任說:"沈尹默先生也是我的好朋友,是我聘請的監察委員。""沈先生給我指教傳授了執筆五字法,要我從褚遂良上溯二王,我于是又寫《孟法師碑》、《同州圣教序》、《雁塔圣教序》等和王羲之、王獻之的法帖。"
于右任說:"我們西北人,最初都是寫唐楷,我開始也是走這條路,以后見聞廣博了,開始學章草、魏碑。"
以后霍松林每隔一段時間就要去拜見于右老。
1948年4月21日,于右任過七十大壽。這天上午霍松林懷著不安的心情由文昌橋宿舍去四牌樓校部,在路上遇見了汪辟疆老師。汪老師問:"你沒有去給于院長拜壽?"霍松林說:"我想拜壽的都是達官顯宦,我去恐怕不合適,我又不懂該拿什么,如何拜法,所以沒有去。"汪老師說:"于院長過壽很簡單,既不擺筵席又不收禮品,去拜壽的都是親朋好友,各界名流,見面鞠躬交談就告辭了。于院長對你很關心,他過七十大壽,你不去不好,你現在就去!"霍松林聽了老師的話轉身回到宿舍,換了一身比較干凈的衣服后趕到于公館。他走到于老面前恭恭敬敬地三鞠躬后,問了安便準備退出來。于先生站起來拉著霍松林的手向各位客人介紹:"他叫霍松林,是我們西北杰出的青年,現在中央大學學文學,是汪辟疆、盧冀野先生的高足,常在報上發表論文和詩詞,很出色......"霍松林隨著于右任的介紹向各位深深鞠躬致敬完后,要起身告辭。這時于右任又指著他身邊的一位貴賓說:"這一位是邵力子先生,你當然知道的,這一位是邵夫人傅學文先生,著名的幼兒教育家,都是我的老朋友。"接著他對邵力子說:"你們的車要經過中央大學,就把他帶上。"回來的路上,邵力子特把霍松林拉到他身邊坐下,一路上問他的學習情況,對這位學生非常關心。
于右任每月都要給霍松林寫張條子,要他到財務室從他的工資中領些錢以添補學費。兩年多來為霍松林寫了這種條子十多張。
于右任給霍松林交托的任務之一就是給他集聯?;羲闪謴摹短m亭集序》和《東方朔畫像贊》集出多幅妙聯抄呈于右任案頭。"崇山懷萬有,大水匯群流","放懷宇宙外,得氣山水間","雄風蓋百世,大度包群倫","宏圖開萬世,大道定中原"等等,都是于右任贊頌的佳聯。當他把這些聯語呈到于右任面前時,于右任欣然揮筆用頭號宣紙書寫了"崇山懷萬有,大水匯群流",上款題書"松林老弟集蘭亭字",贈給霍松林。這次從于右任處回來,霍松林懷著激動和崇敬的心情把這件事飛筆寫進了《敏求齋隨筆》。有一次陳頌洛先生拜見于右任,于右任對陳頌洛深有感觸地說:"我們西北在周秦漢唐很出人才,宋以后經濟南移,西北落后了。現在是江浙財團的天下,但西北也不是沒有人才,像霍松林就是難得的人才?。?陳頌洛立刻把這件事吟誦成詩:"西球何必遜東琳,太學諸生熟善文,二十解為韓杜體,美才今見霍松林。"
最令霍松林和許多參與者終生難忘的是于右任親自組織的丁亥(1947)和戊子(1948)重九各界名流詩壇騷客的登高賦詩雅集盛會。
1947年和1948年兩次重九登高賦詩盛會,都是于右任主持的,沁水的賈景德、滄州的張繼三追隨其后邀遍了南京、上海及蘇杭等地的著名詩人。在收到請柬的人中,霍松林是最年輕的一位。
1947年重陽節的南京紫金山層林盡染,秋色濃烈。應邀到會的70多位詩壇名家,簇擁著于右老向紫金山高處的天文臺行進。于右老銀須美髯隨風飄拂胸前,身著長袍,不戴帽子,戴一副老花眼鏡,精神矍鑠,正如柳亞子詩贊"落落乾坤大布衣"?;羲闪诌@次寫了長律《丁亥九日于右任先生簡召登紫金山天文臺,得六十韻》。鐘山的雄偉氣勢,煙云變幻,山間的林木、溪澗,主持今天盛會的三原公于右老等三詩翁的勛業和詩壇名流的幾位尊輩都被寫入詩中。
1948年重陽,于右任仍主盟詩壇,在百忙中率京、滬、蘇、杭余70位著名詩人聚會,舉行了重九登高賦詩盛會?;羲闪秩允怯谟胰窝埲藛T中最年輕的一位。這次登的是小倉山,霍松林吟誦七古詩《戊子九日于右任先生簡召小倉山登高》。這首七古,在《中央日報》1948年10月21日的《泱泱》副刊第629期發表。
霍松林從中央大學畢業后,于右任就把他要到監察院當科員,實際上是給他當秘書。1949年春,霍松林隨監察院陪于右任先生從南京到上海又到廣州。
這年8月,監察院的一部分人又向重慶疏散,霍松林和馮國璘共同商議,他倆很想由重慶經川陜公路回天水探望父母,于是便買好由廣州飛往重慶的8月13日的機票。12日晚,霍松林與馮國璘攜手到于先生的住處辭行。這是霍松林和于右任先生的最后一次見面。
馮國璘同霍松林到重慶后則住在上清寺的監察院臨時宿舍。11月27日晚,霍松林忽然接到馮國璘的信,說于先生從香港飛向重慶,要霍松林立刻去見于先生。霍松林聞訊立即起身前往,但未等到霍松林趕到,于右任先生已于28日飛走了。馮國璘也隨監察院的一些同事去了臺灣。
此后霍松林在陜西師范大學從教,任教授、博士生導師,成為我國著名的古典文學家,文藝理論家。他再也沒有與于右任先生見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