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塵棋客：花之語

一

汽車通過北京市區(qū)的街道，徑直朝著首都國際機場駛?cè)ィ嚿献荒幸慌畠蓚€年近三十歲的人。一眼望去，就知道她不是一個普通的女人，雖然已經(jīng)年近三十，歲月在她眼角上劃下了幾道淺淺的紋路，但那依然是一張充滿了東方古典美麗的面頰。她非常漂亮，尤其在她的舉止間透射出一種典雅、婀娜的氣質(zhì)，她的舉手投足總是顯得那么自然而得當(dāng)。她的名字叫歐陽綺麗。

兩個人的神情中掩飾不住那一縷離別的淡淡的惆悵，尤其是歐陽綺麗的眼神中更多了一份對故土故鄉(xiāng)人的深深眷戀。透過車窗向外望去，新北京風(fēng)光旖旎，街上的倒計時版上赫然寫著：距離澳門回歸只有3天。他們無心顧及車窗外的一切，默默無語。

寬敞明亮的候機大廳里，歐陽綺麗終于打破沉寂：“俊川，下棋對你來說真的那么重要嗎？”俊川點了點頭。她又問：“你特意來送我，她知道嗎？”俊川沒有回答，只是淡淡地笑了笑，不過那樸實的微笑里，還是滲雜了一絲尷尬。“你還是和從前一樣那么愛下棋，你微笑的時候也還是和以前一樣那么樸實，一點都沒變，可是出國這些年我卻變了，只可惜當(dāng)我發(fā)現(xiàn)自己變?yōu)榱硗庖粋€人的時候，已經(jīng)太遲了。”

“綺麗，隨喜、隨緣的人生態(tài)度或許會讓你今后的生活更輕松一些，因為過去的畢竟過去，未來的仍舊是未來，變幻莫測的棋局就像人生遭遇，山重水復(fù)忽又峰回路轉(zhuǎn)，所以棋局的道理就是人生哲理。”俊川一邊說著一邊望著她：“這些年的努力才讓你有了現(xiàn)在的成就，但畢竟是一個人漂泊在異國他鄉(xiāng)，多多保重吧！”歐陽綺麗心中頓生一陣悵然，她打開身邊的旅行箱，從里面拿出了一個半尺方的玻璃盒子，放到了俊川手里：“這是我在多倫多特意請玻璃工匠制做的，本想送給你，現(xiàn)在就送給你們，當(dāng)是我的禮物吧，我想你們一定會喜歡它的。”

那是一個十分精美的淡藍(lán)色磨砂玻璃盒，讓人一看就知道是個好玩意兒。它做工精巧，盒蓋上嵌著一束用紅玻璃制成的美麗的紅色康乃馨，閃爍著晶瑩的光亮。

蔣俊川握著那個精美的玻璃盒兒，眼望著一道銀虹掠過長空消逝在茫茫天際，飛向了洋彼岸遙遠(yuǎn)的多倫多……

二

午休的時間到了，只有這個時候生產(chǎn)車間轟隆隆的機器才不會轉(zhuǎn)動電機廠的工人們趁著這個時間邊休息邊聊起了天。

蔣俊川舉止斯文地從生產(chǎn)車間中不緊不慢地走過，立即引起了這群聊天工人們的注意，于是他們便把話題移到了他身上。

“蔣工是不是又找老丁下棋去啦？”

“廢話，那還用問，他就好下棋，天天沒別的事兒。”

“你說他都二十多歲的人了，也不著急找個媳婦，沒事兒玩那玩意兒干嘛？”

“好唄，他大學(xué)畢業(yè)分配到咱電機當(dāng)了工程師，到現(xiàn)在一直就是光棍兒，也沒見他還愛好過什么。”

“你說知識分子愛玩?zhèn)€性，還是玩棋玩傻了？”

“別太夸張了，他也是人啊，又不是和尚。”

“還有還俗的花和尚呢，哈哈！”

“咦！他不會有毛病吧？”

“真的，嘿嘿嘿嘿。”

“……”

這些小人物總愛把話題瞄準(zhǔn)在某個人的私生活上，說得興致勃勃。對于這些無聊的緋論，俊川早就有所耳聞，但他只是一笑了之，自己的事情自己最清楚。

激揚跳躍的青春四處流溢，寧靜的大學(xué)校園里奏響了一段凡人的青春戀曲，那是一段未經(jīng)塵世生活洗禮的充滿了純潔真摯的美妙時光。大學(xué)時代美麗的年華匆匆流過，他們踏上了人生真正的旅程。1992年的秋天，蔣俊川到了電機廠里工作，歐陽綺麗則是一個有著更高人生追求的人，她希望理想成為輝煌的現(xiàn)實。終于，她拿到了遠(yuǎn)赴加拿大多倫多的留學(xué)簽證，她帶著俊川送她的一杯家鄉(xiāng)土，一束美麗的紅色康乃馨，飛赴了遙遠(yuǎn)的大洋彼岸，讓故鄉(xiāng)的他望穿秋水，夜夜遙望著遙遠(yuǎn)的多倫多。

那段經(jīng)意與不經(jīng)意間的漫長等待的日子，俊川全情投入到自己喜愛的棋藝中。他把寂寞融入了愛好，他讓愛好消解了寂寞，他在一枰數(shù)子的癡迷中獲得了快樂，他深乇地領(lǐng)悟到這種貌似簡單的游戲中蘊含的深奧玄機，智慧與技藝的較量中映襯出的人生哲理，可謂世事如棋、變幻莫測，棋藝已經(jīng)成為他生命里不可或缺的一個部分，他對棋藝的熱愛就好像酒鬼遇到了陳年佳釀。

一旦踏上異國他鄉(xiāng)的土地，那么兩個人的命運將被掌握在大洋彼岸另一個人的手中。四年過去了，這段漫長等待令人牽腸掛肚的故事終于風(fēng)卷云散，劃上了個幽怨的句號。

俊川的小屋里擺滿了各種棋書、棋譜，一本棋譜、一張棋盤就可以讓他整個晚上圍坐在桌前苦想冥思而動彈不得。這個夏天迎來了1998年的世界杯，它屬于法蘭西，屬于熱愛足球的人，屬于世界上所有的人，但是它卻沒有撩動起像俊川這樣真正的棋迷的心，因為他愿意為棋傾情而執(zhí)迷不悔。

丁副廠長是俊川的老棋友，多年的交往令他十分喜歡這個愛下棋的年輕人，但在棋枰上他可是水平低微，屬于那種癮大技術(shù)差的人，所以他屢戰(zhàn)屢敗、處處被俊川擺弄。一日，老丁再遭慘敗后相約擇日請一“高人”助戰(zhàn)，要和俊川好好較量一番。

這天，蔣俊川如約來到老丁家中去會那位被老丁說得十分厲害的人物，但是讓他萬萬沒有料到的是，老丁請來和自己切磋切磋的那位“高人”竟然是他的親侄女丁鸞——一位年輕的姑娘。俊川心中頓生疑惑：真的就是她嗎？女流之輩中有幾個有這種愛好，即使會下棋也不過是花拳繡腿罷了，哪里有什么真功夫？老丁純粹在搞笑，可能是他的棋太臭，是個比他強的人都是“高人”，連自己的侄女都被他喊來了。俊川是個很有禮貌的人，既然如約而來他總不能因此做罷，怎么也要好歹比劃一二，但是他絕對擁有必勝的信心。

當(dāng)俊川的棋即將走到絕路的時候，他才恍然大悟，適才自己一念之間的輕敵大意竟然犯下了一個天大的錯誤。眼前這個叫丁鸞的姑娘并不是想像中的那種“軟柿子”，隨便就能被“捏”的，他突然間想起了棋客中常說的“欺老莫欺少”的那句話。大凡下棋的人都有這么一個毛病，輸棋之后必定想取勝撈本兒，俊川當(dāng)然也不會例外，更何況剛才兩人比劃時被一個女流拿了頭彩，可誰成想情急中的俊川又犯了棋人最忌諱的急躁大忌，他一心惦記著三下五除二立馬翻盤取勝，因而常常急切冒進使自己掉進了無底洞連連遭敗。夏令時節(jié)本就燥熱難耐，此時俊川更是急得滿頭大汗，他一邊擦拭著額頭上的汗珠，一邊難為情地望著安穩(wěn)落座的丁鸞和露出得意與神秘笑容的老丁，當(dāng)真汗彥之極……

三

被一個女流之輩剎得鎩羽而歸，俊川心中好不懊惱，他連連責(zé)怪當(dāng)日自己的輕敵大意和隨之而來的情急心躁。他總是覺得自己輸?shù)酶C囊，竟連腰板都沒有伸開就被憋回去了，但他對丁鸞也不得不刮目相看，思前想后，俊川總是覺得心里面像堵了點兒東西似的不大自在，他真想再找個什么機會真刀真槍地比試比試，也好找回點兒面子。

老丁似乎早就看穿了俊川的心，他得意地問：“怎么樣？小伙子，心里不平衡是吧？還想不想再找個機會較量較量？”俊川心中當(dāng)然求之不得，這樣就有第二次、第三次的較量……但是俊川一直沒有那么痛快地找回丟掉的面子，她知道丁鸞是棋下得不錯的姑娘，不會比自己差多少，他愿意和這樣的對手下棋，于是他找到了一個棋枰里的好對手、好朋友。

丁鸞是很普通的姑娘，她沒有漂亮的容貌，沒有高貴的氣質(zhì)，屬于是那種看過一眼就很容易被人忘記的人，也許惟一能夠讓人記住的就是她那兩個笑起來深深的酒窩。她在海河岸邊經(jīng)營一家鮮花店賴以謀生，店面掩映在濃密的樹蔭里，面對著河水流淌，環(huán)境顯得清雅安靜，小屋里擺滿了五顏六色的鮮花，絢麗而芬芳，流溢出勃勃生機，所以這里常常是她和俊川下棋的好地方。一壺清茶伴著那些滿是靈性的生命，泛出的濃濃花香，當(dāng)真心曠神怡，別有情趣。

不要問他們?yōu)槭裁磹巯缕澹鞘遣恍枰嗬碛傻模灰潜蝗藗円惠吜鱾飨聛淼木捅厝挥兴畹镊攘Γ鴲酆镁褪且涣ＩO強的種子，哪怕是一絲陽光，它都會在任何地方發(fā)芽開花。有了相同的愛好，他們就有了相同的話題，有了太多太多說也說不完的相同言語，也因此慢慢地結(jié)下了深深情誼，兩顆心靈的火花終于碰撞在一起。

另外一個偷著樂的人莫過于老丁了，他真贊嘆自己的領(lǐng)導(dǎo)藝術(shù)才能，簡直都可以做一部愛情劇的導(dǎo)演了。素日，蔣俊川和丁鸞從事著各自普通的工作，賺取著尋常的收入，他們沒有太多的財富，也沒有讓人回憶的風(fēng)花雪月的故事，但是他們平凡的生活中卻不缺少快樂，因為棋藝是他們生活中永恒而充滿誘惑的主題。遠(yuǎn)到民國年間，丹麥國際象棋高手格林·瑞弈游中國后，把中國象棋著名古典排之一的《七星聚會》傳皤到海外的故事，近到胡榮華稱友鄰棋壇二年后兵折樂崇山峻嶺那獨舞蒼窟的輝煌中略顯一絲無奈的佳話，等等。這些弈林中卷起的層層波瀾，都會被他津津樂道后而回味不絕，蕩漾著余韻的漣漪，還有那一局局為人贊譽而被廣為流傳的的名篇佳局經(jīng)典棋例，都可以令他們?nèi)缱砣绨V，他們覺得在棋枰對面落座的仿佛已經(jīng)是一位位頂尖國手，并和他們一起分享著快樂……

弈里知音難尋覓，棋枰背后蕓蕓眾生中的萬千棋客能夠有幸相識、相知本就是緣分，局外人當(dāng)然不會把下棋看成是一門藝術(shù)，所以他們永遠(yuǎn)也不會感悟到棋藝這門藝術(shù)中真正蘊含的藝術(shù)魅力和人生哲理。

一次意外的事故，俊川的腳足骨被滑落的電機砸成骨折，醫(yī)生說他的腳或許會從此落下點殘疾，一個平日里行動自由的人當(dāng)然無法接受難于自由行動的束縛，當(dāng)然不能情愿從此變成一個有點殘疾的人，他的心中焦急躁動。危難之處見深情，丁鸞每天都會給他帶來一束芬芳的鮮花，插在他的床頭，陪伴在他身旁，為他端水遞藥，她知道俊川現(xiàn)在最需要的就是一片深深的慰藉，她常常陪著俊川下棋解悶，她知道他只有這個時候才會忘記煩惱。棋局的勝負(fù)當(dāng)然無關(guān)緊要，心靈的交流遠(yuǎn)在勝負(fù)之外。她對俊川說：“就算是你變成了一條腿兒長，一條腿兒短，你還是照樣可以下棋，你的心是不會變的……”

經(jīng)歷了這次事故之后，更拉近了他和丁鸞的距離，他深悟到平凡中孕育的真情和溫馨，顯得如此珍貴，在最需要關(guān)心的時候，一雙溫暖的手，一顆溫暖的心，這才是凡人一生中最幸福、最浪漫的事，即使有再多的財富亦無法換得。因為有了棋，更因為有了同樣愛棋的丁鸞，讓俊川心中時時泛起欣喜，這種欣喜之情正在日夜不輟地肆蔓延。

歐陽綺麗飄泊在海外淘金和追夢的這些年已經(jīng)擁有了財富和成就感，為了這些，她付出太多的艱辛和努力，承受太多的壓力和壓抑，她終于發(fā)現(xiàn)事業(yè)的追求和異域文化的熏染讓自己變得太執(zhí)著、太自我，因而放棄了故鄉(xiāng)的俊川。她太累了，她開始厭倦飄零的日子，很多時候，她感到自己竟是如此的孤單和無助，她不知道自己未來歸宿的人生驛站將停留在何方。多少個日夜，她又回到從前，想起了那段最美麗的時光，懷舊之情油然而生……

孔雀東南飛，不知故國今何年？離開家鄉(xiāng)這么多年也不知道現(xiàn)在變成什么樣子了？俊川還會不會和從前一樣？澳門島即將回歸祖國的懷抱，我也要在此時回到俊川的身旁，重獲快樂。想到這里，歐陽綺麗不禁望了望機窗外的層層云海，此刻，她早已歸心似箭。

歐陽綺麗歸來了，帶著她如舊的美麗和成熟的魅力，還有一份久違的率直。她的歸來讓俊川一時間左右為難，不知如何面對，她必須在美麗、財富和平凡、幸福中做出最終抉擇……

他躊躇應(yīng)該怎樣面對。

其實，他的心中已經(jīng)有了理智的答案。情感的天平傾斜向了丁鸞的這一邊，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的憂戚之后，他萬萬沒有想到冥冥之中的造化會讓他遇到丁鸞，他珍惜平凡中因為有了相同愛好而孕育出的幸福快樂。

又一次送別了歐陽綺麗，俊川手捧著一束美麗的紅色康乃馨來到了海河岸邊丁鸞那間彌漫著濃濃花香的小屋。

“我是一個普通的人，既不漂亮又沒有錢，所以我以為你不會再回來了。”

“可是賣花姑娘的小屋里有我們的快樂，雖然它很平凡。”俊川回答，同時他又露出了樸實的微笑：“還有，這是她臨行前送給我們的禮物。”邊說著邊拿出了那個淡藍(lán)色的精美磨砂玻璃盒兒。

丁鸞接過來仔細(xì)地端詳著，尤其是盒蓋上嵌著的那一束紅玻璃制成的閃著光亮的康乃馨，打開蓋子，里面是一副用玻璃制成的高檔工藝的中國象棋，玻璃棋子晶瑩剔透，令人愛不釋手。丁鸞佯嗔說：“真是好東西，看來她很了解你，知道棋和你的心早就連在一起了，才特意送來這個很合適你的東西，所以你還是忘不掉她，是嗎？”

“應(yīng)該說它更適合我們。”俊川舒了口氣：“往事就像白綾烙印，憑借歲月漂洗，即使褪色也無法抹去，但那畢竟過去，隨喜、隨緣，祝福我們，也祝福她吧。”

“你想的真是那么超脫嗎？”

“當(dāng)然，我有‘仙人指路’嘛。”

丁鸞臉上又露出了深深的酒窩，明知故問道：“快說！你現(xiàn)在最喜歡的人是誰？”

“噢，一個是你。”

“還有一個！是誰？”

“還用問嘛，當(dāng)然是我媽媽。”

丁鸞笑彎了腰，她得意地接過那一束美麗的紅色康乃馨，雖然她的花屋里有的是美麗的鮮花，更不缺這種普通的康乃馨，但是她明白只有這束花才是真正屬于他們的，因為每日里和這些充滿靈性的生命為伍，她知道這一束美麗的紅色康乃馨花語的寓意，那就是——永遠(yuǎn)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