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東胡子

三十多年前，我曾走馬看花似的穿過東北三省。從北京坐火車到沈陽，再到長春，再到哈爾濱，然后從大連、旅順乘海輪，渡渤海灣到山東煙臺。東北大地給我留下的印象，是蒼莽，嚴酷，剽悍。三十多年過去之后，我還清楚地記得沈陽郊外的白菜地、長春城里的大干道、哈爾濱北面的三棵樹，以及大連海濱的老虎灘的壯美景色。當然，關于聞名遐邇的“關東胡子”，我是無法遇見了。不過現在想來，那時幾乎天天可以見到的京劇舞臺上的座山雕，及其手下的八大金剛，也許就是藝術化了的“關東胡子”吧？

據吳樵記載，吉林的“胡子”在咸豐年間活動最厲害。當時因太平軍戰亂，駐守東北的八旗軍隊大半調往關內，關外一時空虛，故成了“胡子”的天下。到同、光間，局勢漸趨平靜。至甲午戰敗，潰兵散卒，四處流竄，許多兵痞落草為寇，與“胡子”沆瀣一氣，“胡子”勢力大增。那時，每股“胡子”的人數，少則千百，多至上萬。“胡子”的首領中，也有杰出人才。，例如唐殿榮，本是山東人，起初流徙到關外充當哨官，因事罹法，孑身遁入人跡罕至的深山窮谷之中。他于是招集流亡，麇集人馬達三萬余眾。他的厲害之處，是以軍法治匪，號令嚴明，一時間居然無人敢與其抗衡。唐殿榮尤善槍法，故其部下也人人是神槍手。他率領的“胡子”，雖然肆行剽掠，但卻不侵擾本國商民，而專以劫奪俄人為事。當山中缺乏糧食和彈藥時，他們就越過國界，大肆劫掠，因其蹤跡飄忽，沙俄也無奈其何。后來被清政府招撫，三萬“胡子”赴省投降，唐殿榮被授予都統之職，駐扎在吉林城外。這三萬“胡子”，分為若干營，每營由唐殿榮任命一個分統。唐殿榮把這些分統，都給了他的親信“十四閻王”，惟有其義子劉彈子沒有分到一杯羹。劉彈子心懷不滿，趁唐殿榮不備，刺殺之，亡命而去。從此，這股“胡子”便算完結了自己的歷史。

按此說來，“關東胡子”的形成應有一個漫長而曲折的過程。他們起先是因為政治的原因成為流寇，然后才墮落為打家劫舍的土匪。“胡匪”與“響馬”的合流，使之又稱為“馬賊”。“馬賊”結為很多幫，一幫始興，一幫又起，大有野火春風之概。一幫之中，必有幫主，乃眾匪所公推，而且皆身懷驚人之技。例如“鉆天燕子”，穿山越嶺，步履如飛，日行八百里。又如“黃四癩王”，騎馬射槍，欲擊人左眼，不至傷人右眼。“托什套”、“燕翼子”，均能于百步之外，雙槍齊發，百發百中。“獨眼龍”飛檐走壁，手出彈落，往往聞槍不見人。“藍六”力大無比，一手能舉五百斤而臉不變色。凡此種種，都是身懷絕技的幫主。

《清稗類鈔》說，東北以長春的“胡子”最多。他們每當外出時，都是短衣匹馬，背槍囊彈。遠遠看見前方有人影，在數里之外就高聲互通暗號。每幫都有暗號，作為相互識別的表記。如果兩幫不同的“胡子”相遇，互通暗號后也能相安無事。但如果是官兵和商旅，不知其暗號，“胡子”們就會立即行劫。據說“胡子”們之間談話，常用隱語，他人殊為難解。比如，稱官兵為“花鷂子”，吃飯為“朝的”，軍官為“官兔子”，中彈為“貼金”，富人為“大糧戶”，拷問為“聽秧子”，殺人為“扯了人”，窩巢為“大當鋪里”，擄人勒贖為“綁票”，手槍為“腰逼子”，刀為“口鋒子”，頭目為“當家福”，諸如此類，不一而足。

“胡子”被官方擒獲后，便沒收其全部財產，稱之為“賊產”。“賊產”除粟麥糧食外，以牲口最多。有的“胡子”，一家擁有牲口四五百頭。有意思的是，官方俘獲“賊產”向上申報時，都要多報一些，以便冒功。往往幾天后，又報告有牲口倒斃。這樣不斷報告有牲口倒斃，到最后僅剩下了一二成。所謂“倒斃”，實際上都被官吏盜賣，中飽私囊了。

“花蝴蝶”名周五，也是“胡子”魁首。先世本遼陽富室，有地一百五十多坰。其父步臣，僅生周五一人，不料九歲時忽為“胡子”所劫，限三日內以一萬三千兩白銀贖回。步臣痛子情切，急忙措資如數，贖還獨子。到十八歲時，周五又為“胡子”劫去，被勒索多金。周五向官方控告，官方涎其富有，索賄若干后，方允代為緝匪。而“胡子”恨其告官，于深夜潛入其家，將其毒打一頓之后，又將金銀細軟席卷一空。周五為了自衛，募人練武，官方又誣其謀反，將其鋃鐺入獄。周五不得已，以三萬兩銀子賄賂官家，方得出獄。至此，家財蕩然。周五于是結死黨百余人，與“胡子”為難，平時則打家劫舍，開倉濟貧，復又殺官吏以泄恨。兩年中，共積人命重案達四百多起。至此，周五實際上也成了“胡子”。東三省重兵緝拿周五，周五遠走京師，被一無賴所賣，為官兵所捕。有人親眼看見他，說他身高五尺有余，兩眼奕奕有神，自言：“兩臂有千鈞力，余仇已報，今雖死，亦無憾矣！”

還有一個史久 ，他成為“胡子”魁首的經過，與此有異曲同工之妙。史久 原是大興人，其父在東北被“胡子”所害，當時史久 才十六歲。為報父仇，他單身前往東北，打聽得謀害父親的匪幫，并混入其中。一日，匪首正在痛飲，史久 欲要下手，苦于周圍土匪太多。于是他心生一計，佯稱某地有大隊商旅經過。匪首大喜，命群匪出擊，以史為向導。出寨約半里，史久 說要解手，讓群匪先行，暗中卻返回寨中。其時匪首正據案大嚼，毫無防備，被史久 猛擊而死。史久 又追上群匪，假說剛才解手時遇見老虎，并問誰有膽量去打虎？有一氣力最大的“胡子”挺身而出，欲去打虎，剛邁出腳步，被史久 一槍擊斃。眾人大驚，史久 卻持槍高聲說：“剛才我已把你們的首領打死，現在我就是你們的首領。敢違抗者，請飲此槍中之彈！”這時，有的“胡子”急返寨中，有的“胡子”下馬聽命。史久 撫慰道：“我本是為給父親報仇來到此地的，今大仇已報，別無他求。你們如果能夠聽從我的命令，那么將來不可濫傷無辜！”接著回寨，找到父親尸體，祭告并安葬之。過了一些日子，史久 對大家說：“我不能永遠靠此生活，我該回家伺奉老母去了。我也希望諸君從此后各務正業。”群匪感泣，發誓不復為賊，于是散伙回家。

當然，“東北胡子”中最大的魁首，要算是張作霖。張作霖的人生道路，是由農民，而胡子，而軍閥，而東北王。他其實是個縮小了的劉邦和朱元璋，只不過命運沒有讓他攀得太高。張作霖在近代史上只是一個匆匆的過客，令人想象不到的是，當年他在東北人心目中卻是個英雄和偶像。出生于東北的蕭軍說過，雖然中國民間流傳“好男不當兵，好鐵不打釘”之諺語，但在他的家鄉——遼寧錦州一帶，人們卻并不這樣看。在那里，當兵和當匪不但沒有什么嚴格的區別，相反，都是一些青年的正當出路、正當職業。因為當時統治東三省的大小軍閥，幾乎全是當兵和當匪出身的。“例如有名的軍閥：張作霖、馮麟閣、張作相、湯玉麟、孫烈臣，以至后來成為抗日起義將領的赫赫有名的馬占山將軍，就全是‘綠林’大學出身，這是時代的產物，時代的風氣”。他們同許多“胡子”一樣，都有令人聽而生畏的綽號，像湯玉麟叫做“湯大虎”，馬占山叫做“馬老疙瘩”，等等。《蕭軍近作》里寫道：

我家鄉那地方，地屬山區，民風是很閉塞、剽悍的，一般并不崇尚讀書。當軍官或“紅胡子”，是一般懷有野心的青年所向往的思想。

這是一種很奇特的思想，至少在生于江南的我看來。在蘇州人想當狀元、徽州人想當商人、紹興人想當師爺的同時，關東人卻想當“胡子”！我不能不嘆服水土的造化之功：在自然條件過于嚴酷，人文氣氛又相對貧瘠的地方，生命是多么容易變得瘋狂與野性。而當一個普通人，在社會的夾縫和邊緣中頑強地求生時，生命的軌跡是多么充滿了不可知的變數！

“胡子”的人性是被扭曲的，他們的生命似乎帶有一種悲壯和凄厲的色彩，讓人唏噓和感嘆。

當“胡子”滋生的環境不復存在的時候，“胡子”也就成了歷史。但只要我閉上眼睛，我就能看到在白山黑水的林海雪原上，在蒼莽平原的青紗帳中，掠過陣陣狂野的旋風。在刀的寒光，血的腥氣，和刺鼻的關東煙味里，我的心頭涌起一種異樣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