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長篇小說《江山風雨情》出版之際

我想大多數人和我一樣直率，喜歡感情化地看待歷史，時常眷念千百年前的恩恩怨怨，感慨那些英雄末路，嘆息那些萬古恨事。如果不能傷情的話，很多人恐怕不讀歷史故事了。由于歷史太過遙遠，因而我們眺望歷史時實際上是在眺望那片群山的山尖，卻總把山尖與山尖之間漫長而枯燥的過渡，給省略掉了。杰出人物的命運就如同濃縮著的山峰，非但永不風化，而且由于人們的千年眺望還往往把它舉得更高。雖然大地（民眾）是山峰的母親，但山峰卻是大地的代表。正是一座座山峰抓起了大地沖天而上，如同英雄們一把攥起了日月時光在風馳電掣，于是誕生了歷史，并且代表著那段歷史。英雄們無論勝敗都是英雄，昔日一聲“悲夫！……”如今聽來也皆成龍吟虎嘯！

我還是喜歡那個飽受批評的觀點：英雄創造歷史。它可能不對，卻符合我的直覺，因為我眺望遠方時，看見的總是山峰，看不見大地。

數千年歷史長河中流淌過上百個大大小小的王朝，每個王朝開始與結束，也往往是最激烈最痛楚的時刻，俗稱改朝換代。這時候肯定會出現一個開國帝王和一個亡國之君——他倆就像釘子那樣把時代釘在歷史上。如果時代是活物，那么此刻便流淌出最多的血，也流淌出最多的詩，因為它被釘穿了！明末的崇禎年月，恰好就是這樣一個時代。當時大明、大清、大順，三個帝王在爭奪天下。猶如三日當空，灼烈得讓人睜不開眼。

假如有一個滿懷雄心，勵精圖治，渴望中興帝業的皇上，卻不幸生于末世，那他會怎樣呢？崇禎皇帝朱由檢就是這樣一位帝王。他比他許多祖上都更加勤政，更加節儉，更加嘔心瀝血，但是祖宗幾代的失德失政都攢到他這一朝來了，積重難返，他拼命地想要扭轉頹勢，挽江山于既倒，卻空懷壯志，無力回天，遺恨不絕。一個英主（或者渴望成為英主）的帝王生錯了時代，其悲憤、痛楚與無奈，濃得真是千年不化啊。

假如有一個不男不女、不陰不陽、不雌不雄的賤物——名叫太監，這種貨色總是被正人君子們所不恥。他在常人眼里永遠是滿腹壞水、爾虞我詐、從精神到肉體都充滿霉味，太監嘛就是太奸！我們常以為閹掉了睪丸的家伙肯定也閹掉了良知。太監在青史上永遠是擱在陰影里的灰色爬蟲——但凡被史家提到，絕無半句褒辭。太監卑賤到了只比那牛馬少兩條腿比痰盂兒多兩條腿的地步，他簡直就不是人而是個贗品和厭物！不幸的是，這個太監天良未泯，他變形卻沒有變質，他爬到了天子身邊，大權在握，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他卑賤之至卻聰明過人、滿腹韜略。他對宮廷里的一切了如指掌，對人心世事洞若觀火。他身為奴才卻無比忠愛主子——皇上。因為皇上就是他的一切，是他的靈魂、他的生命、他的骨肉、他的呼吸、他白天的紅太陽、夜里的熱枕頭！正人君子們的蔑視逼得他只有依靠主子才能生存，因為除了主子以外他一無所有。而只要有了主子，他也就有了天下人的敬畏，就能大展才能并創造功業。還有，一個無法再有愛情的太監，難道不會更加渴望得到人間的愛嗎？！……我相信歷史上曾經有過這樣的太監，如果沒有，那更好，我創作一個出來?！督斤L雨情》中的太監王承恩就是。

一個王朝建立了，它的開國之君往往是英主，秦皇漢武唐宗宋祖都是這樣。而且，頭兩三代君主通常也比較優秀，因為他們距亂世不遠，祖宗榜樣當頭，憂患意識仍在。只有秦二世是個意外，作為第一個全國性王朝它并沒有經驗。王朝越往后延續，昏君才越來越多。從這個角度看，王朝也像果樹，時間久了，品種也要退化，天道有常，擋都擋不住。大清真正的開國之君是皇太極，他的國土與子民只有大明的幾十分之一，文明程度方面就更不用說了。但就是這一撥“蠻夷”統一了整個中華，建立了數百年之久的大清王朝，而且在它統治下很長一段時間中華風光燦爛，國家穩如泰山，這里面有太多令人痛楚和感動的東西……比如說皇太極已經萬事皆備，即將揮師入關前夕，卻“端坐南炕，無疾而終”了，他像個耕耘終生的老農死于開鐮收獲之前。

假如你是一位雄才大略、節制千軍萬馬的將領，卻屈居才能低于你的皇上之下，這是你的不幸還是皇上的不幸，或者是王朝的不幸呢？你有帶著鎖鏈跳舞之苦，有功高震主之險；皇上有皇權被侵之慮，有君臣綱常之憂。這時候，你最危險的天敵是對面的敵國，還是身后的皇上呢？……弱主強臣之間，在歷史上演繹過多少淚血悲劇！崇禎年間的杰出臣將袁崇煥與洪承疇，都有治國救世之才，他倆像山海關那樣阻擋著清兵，令皇太極敬、畏、恨交集。但他倆一個被自己的主子千刀萬剮——其肉還被百姓分食了，另一個被迫降清，成為大清“茫茫黑夜里一盞南下的引路明燈”！

吳三桂的故事之所以在民間流傳不絕，很大程度上是因為與陳圓圓的愛情?！巴纯奕姳M縞素，沖冠一怒為紅顏”，文人墨客把他吟唱得有些失真了。其實，陳圓圓只是他的一片絢麗羽毛，而一位罕見的驍將豈能被自己身上的一片羽毛所遮蓋？他的關寧鐵騎從來沒有被八旗兵擊敗過，他不是“降清”而是“順清”，當時崇禎已吊死在煤山歪脖樹上，國破家亡，走投無路，不順又當如何？順了之后，他像林彪那樣從東北一直打到西南邊陲，橫掃大半個中國，功勛卓著。數十年后，老之將至，卻又像林彪那樣反了，真叫人擊案叫絕……

《江山風雨情》 朱蘇進 子川著 江蘇文藝出版社 2003.3 定價：29.8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