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文華
那年月吃大鍋飯,五荒六月,是一家人最難捱的時候。望著空空的米缸,娘總是長一聲短一聲的嘆氣。父親整天陰著臉,挑著籮筐四處借糧。姐姐們都在念書,父母兩個人拿生產隊的工分支撐這個七口之家。
那時,我們的一日三餐幾乎都是重復同樣的內容,——紅薯苞谷飯。紅薯絲當然占絕對優勢,零星的苞谷廖廖無幾。有時煮一鍋油腥味極少的苦菜,加一大鍋稀飯,那可能是姐妹們某個人的生日了。每每到吃飯時,便是我展覽哭聲的最好時機,因為我的胃拒絕接受那樣的食物而我又不得不吞下那樣的食物。娘也時常陪我掉淚。人在那個時候的要求是多么簡單可憐,我最大的奢望竟只是偶爾能吃上又干又香的白米飯。
那時的大米,是奢侈品。
娘一方面含辛茹苦操持七口之家,另一方面又牽腸掛肚念著年邁的外公。外公不是娘的親父親,娘叫他二叔。我的親外公外婆早在我來這個世界之前已作古了。娘常說,外公這一輩子可憐,沒兒沒女的。娘說得最多的,還是外公的種種好處。娘說,外公疼我們五兄妹呢,把你們當親外孫看。我相信娘說的都是真的。幼小的我,也如娘一樣深愛著外公。
娘把外公當親爹看,表達這種情感的方式,就是在五荒六月時,設法送幾升大米給外公。外公是五保戶,隊里分些糧給他,總是雜糧。娘信任我,就把送米的重任托付給我。每次父親借回大米,娘又暗中用一個紅布袋子裝幾斤米,悄悄地對我說,給外公送去,別讓你爹看見。娘笑一笑,拍拍我的小腦袋,說:上路吧!我沒有辜負娘的厚望,每次都能如期完成任務。我和娘配合默契,娘對我很滿意。
我樂意為外公送米的原因,實在有點羞于啟齒。但對于當時的我來說,這種動機又是多么順理成章而又天經地義。我固然愛外公,但更重要的是,我想去外公那里飽食一頓白米飯。
我給外公送米,外公總說,我有米哩,別給我送了,你們家吃飯人多,不容易。我生怕外公不要,我既不能完成任務又沒有白米飯吃,就撒謊說,我們家米多哩,吃不完。外公就無可奈何地搖頭,然后,外公就為我用一個大瓦罐淘米煮飯。瓦罐里飄出的香氣彌漫整個小屋,誘惑著我的口水在喉嚨里骨碌碌直打轉,我怕外公發覺,便裝著出去玩的樣子,走到門外,把一口大大的清口水很準確地吐到一個爛瓷碗里。等我再次回來時,香噴噴的米飯和香臘肉片已擺在了桌上。我說,外公,一起吃吧?外公說,我剛吃過了,你吃吧,吃飽了好長高。我就坐下來,毫不客氣地狼吞虎咽起來。外公見我那饞相,又搖了搖頭,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外公那一搖頭里蘊含了多么深刻的內涵啊!
然而,我和娘的這種秘密合作最終還是被父親發覺了。
那天,我像往常一樣為外公送米,剛走到村口,已出工的父親不知什么原因又轉了回來,父親見我提著沉甸甸的紅布袋子,問我里面裝著什么,并用手摸了摸。父親陰著臉,什么也沒說就走了。我知道壞事了,心里如同揣了只小兔子,老覺得對不起娘。父親會跟娘吵架么?這個問題撕扯著我的心,嚴重地敗壞了我在外公那里吃白米飯的胃口。
晚上,娘坐在油燈下補衣服,父親陰著臉在一旁大口大口地抽旱煙筒。我怕極了,緊挨著娘坐著,覺得空氣仿佛凝固了似的。
“我想跟你商量個事。”父親終于開了口。
“啥事?”娘聲音怯怯的。顯然,娘知道事情已經敗露了。
“我想把二叔接過來一起住。”娘渾身一顫,手讓針給刺了一下,娘把指頭伸進嘴里吮。
“二叔老了,照顧不了自個,跟我們住,也有個照應。”父親繼續說。
娘滿臉疑惑,父親卻極認真地點頭。
“二叔一個人慣了,我們吃飯人多,怕他不習慣。”娘望著父親。
“也好。”父親望望我,“以后別叫三兒去送米了,他太小,路上我不放心,還是我去吧!”
父親的聲音充滿了柔情。
那一刻,娘全身抽搐起來,竟當著我的面,一頭扎進父親懷里,嚶嚶抽泣起來。
以后,父親接過我的任務,提著那個紅布袋,一趟一趟地為外公送米。
就在那一年的冬天,外公走到了他生命的彼岸。在他臨去那個世界之前,把父親和娘叫到床前,用顫抖的手指著床頭的那個大瓦缸,說煮幾頓干飯讓孩子們吃吧。說罷,瞌眼而去。
娘掀開大瓦缸的蓋子,里面滿滿的一缸大米!
娘一下子撲倒在外公床前,發出撕心裂肺的慟哭聲。父親埋下頭,靜靜地站在那里,淚水巴嗒巴嗒滴濕了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