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 平
我會傷感.這是意料中的,只是沒有想到會如此深切,如此纏人。
蕓秀疲憊的身影,總在我腦海中晃來晃去,坐臥難寧的我,便直奔市郊的蕓秀家,只撂給蕓秀丈夫一句:蕓秀今兒歸我了,拉起兩手沾面的蕓秀,便在客人們詫異的目光中離去。來到外面才說想同她聊聊,并心疼地責怪她:你想累死嗎?什么時候才能學會心疼自己?
蕓秀很平靜,沒有傷感的眼淚,甚至沒提昨日嫁女之事。我可沉不住氣了:昨天葉兒出嫁,你就沒點兒想法?怎能沒有?辛辛苦苦養了23年的女兒,轉眼就跟人走了,心里空落落的。你一點兒都沒想到你自己?蕓秀漠然地搖搖頭,我再一次失望了.繼而產生了困惑。蕓秀沒有感慨嘆息,沒有傷心,我怎么會感到失望?難道自己希望看到她痛苦?我被內心的詰問嚇了一跳,甚至開始懷疑自己的情緒是否健康,如果當真面對滿臉淚水的蕓秀時,除了陪她流淚,我不知還能做什么。
但我的失望是真真的,我的傷感是切切的。
昨日葉兒出嫁,我曾固執地以為蕓秀的傷感會比我深,于是,早早便頂著寒風趕去。
蕓秀家大門口,碩大的鍋爐熱氣騰騰,院內幾層高的蒸籠正在蒸蒸日上,洗菜洗碗的嘩啦聲,被喇叭里的《大花轎》顛得顫顫悠悠,屋里七大姑八大姨,道喜的、看嫁妝的出出進進,我看蕓秀忙得只恨自己不會分身術,按著太陽穴直喊頭疼,我將她擁至床邊,軟軟靠在我身上的蕓秀幾夜沒合眼了,我讓她給安排任務,她說她都弄不清村里的講究,我就更是外行了。話音設落,又被要這要那的給要走了,我的目光被她疲憊的背影牽了去。
屋里屋外的人,都各自忙或閑著。我竟莫名地煩躁起來,與這里熱鬧的氛圍有一種隱隱的隔膜。我竭力調動笑神經,無奈面部的肌肉不聽指揮,擠出的一絲微笑,微得連自己都不忍心看。帶著滿身“生人味”的我,實在是度時如年,忽聽得幾個翻看新婚影集的友人贊嘆道:葉兒真漂亮。我卻突兀迸出一句:她媽年輕時可比她漂亮多了。我心里明白別人驚奇的目光含有責備,只是責備的目光漸漸淡去,往事卻在我不經意間,迎面向我撲來……
24年前的那個冬天特別冷。19歲的蕓秀做了新娘,我是當然伴娘。做新娘的蕓秀素面朝天,兩根紅皮筋在齊肩的麻花辮梢將少女的情懷扎得緊緊的,一個墨綠色外套,將喜氣的緞子紅棉襖罩了,大眼睛里沒有喜氣,長長的睫毛抬起一片茫然,放下萬般無奈。沒有激動的蕓秀依然很美,只是當時我沒有對蕓秀說她很美,怕她難過地想到“鮮花牛糞”什么的,當然我也不曾向她道喜。
那天的路上,蕓委緊緊抓往我的手,臘月寒天,她的手心卻汗津津的,腳步躑躅。我在蕓秀耳邊悄聲說:沒事,他們這是吃了天鵝肉了,他們要再敢難為你,看我修理他。
我不知是在給蕓秀壯膽兒,還是在給自己打氣兒,總之一副做“人主”的模樣。蕓秀的弟弟跑來,臉兒憋得通紅,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兒,舉著手中的鑰匙說:二姐,到了他家,我偏不給開皮箱,看他家怎辦?說著袖口狠狠擦了下眼睛。鑰匙攥得緊緊的,似乎手中握著的是他姐的命運,大家不知說什么好,那條路走得很沉悶。
來,看看我蒸的佛手怎么樣?
我被為葉兒辦喜事的蕓秀從回憶中拉回。我的目光一下貼在蕓秀的手上,那是怎樣的一雙手呀,裂縫在手背上肆意撒網,指關節像老玉米稈,藏有污垢的指甲,張著血口的指頭,我一時說不出話。蕓秀見我兩眼發直,放下手中的盤子,理了理亂發說:里里外外都是這雙手,還能好到哪兒去?蕓秀說得很平淡。我的心里在呼喊:你把佛手做精到了,你的那雙“佛手手”卻做沒了,我可忘不了你那雙佛手手!
奶奶曾經說蕓秀長了一雙“佛手手”,有靠人的命。記得那時蕓秀的手白白胖胖,尤其是手背上幾個小小淺淺的窩窩,特別招人喜歡。當時我很眼紅,我倆一樣的胖瘦,我怎么就長了一雙“雞爪爪”,奶奶說我生來自刨自食,沒有靠人的命。
蕓秀的手讓我妒忌過好一陣子。
一次排練舞蹈,蕓秀總作不好蘭花指,挨了老師的數落,我就做了一個俏皮的蘭花指在蕓秀眼前比劃著:這才是蘭花指呢,心里悄悄說,這會兒你的佛手手派不上用場了吧?
難道眼前這雙粗糙得像雜面窩頭的手就是那雙讓我妒忌過的手?
蕓秀的弟弟為我端來一杯熱茶,慨嘆道:二姐要是多讀幾年書,哪會是今天這般情景?
這話正撞在我槍口上:都是為了你!
蕓秀弟弟受驚似地瞪大了眼睛,而后低下了頭。他眼中的淚花讓我生出幾分歉疚,畢竟在今天的這種日子里,他是除我之外惟一為蕓秀傷感的人。
蕓秀曾是我小學同學,舞蹈隊、腰鼓隊、軍樂隊、處處少不了我倆的身影。大我兩歲的蕓秀總是一臉隨和的笑容,一腔大姐姐的寬容,從小倔強好勝的我,總是得理不饒人,兩種性格的互補,把我倆補得粘在一起。一次去城郊玩耍,意外地發現許多粗大的水泥管子,我倆撿些麥桿樹枝,小小的安樂窩便筑好了,以后便常跑來瘋唱瘋笑,也做做白日夢。許多同學的綽號就在這里誕生,議論過音樂老師的厚嘴唇,算術老師的粗手指,竟然還拉勾相約:長大嫁人要住在一個門道。沒穿一樣花衣服的我們,在年年燕來的春天里一同乘風而長。
一場文化革命,她父親成了牛鬼蛇神,她全家被趕去農村改造了。
臨別,蕓秀用佛手手為我擦淚,我在心里詛咒她的佛手手沒能帶給她好運。
那時的蕓秀每次回城不住她姐她哥家,總要來擠我的被窩,許多農村事,都是從她這兒聽的,她講著講著,細節里便有了自己,支書如何對她動手動腳,她喜歡的北京知青如何同她一起到鄰村看戲,歸來的路上如何摟著她。我聽著又新鮮又心跳。我告訴她,對壞蛋不能示弱,要堅決反擊,她總是羨慕我膽兒大。
時間就在她的來去間溜去。后來我進了工廠,蕓秀仍在廣闊天地煉紅心。
又是兩年樹葉兒落時,心事重重的蕓秀像一片枯葉飄進我家。我家正做酸菜,蕓秀拿過擦子邊擦芥菜,邊吱吱唔唔說她要訂婚了。沒眼色的我逗她:好你個鬼蕓秀,想嫁人了?是你的那位知青吧?蕓秀的淚唰地下來了。我心里一驚,事情不對了。
果然蕓秀的父母硬是要她嫁一個她根本不喜歡的農民。年近六旬的父母眼看回城無望,尤其蕓秀弟的戶口問題揪著二老的心,正巧有人上門提親,男方的哥哥是城郊馬莊的支書,只要蕓秀嫁過去,姐弟倆的戶口便能遷往馬莊,城郊的條件優越許多,不經蕓秀點頭便答應了親事。蕓秀不肯依,父母軟硬兼施,甚至以死要挾,蕓秀只得含淚做了乖乖女。一聽說蕓秀第二天訂婚,我觸電似地蹦了起來,手中的芥菜扔出老遠,我責備蕓秀為什么不早些找我?蕓秀一急,手擦破了皮,鮮血眼淚一起流。又急又氣的我,邊給她包扎邊問她為什么不找她的知青,蕓秀說他得罪了支書自身難保。我發瘋似地跺著腳:如果是我,誰敢逼我我就死給他們看!
蕓秀只能哭,我和她的知青都救不了她,那天我倆沒吃晚飯。
擠一個被窩的我們,沒有了往日的竊笑。蕓秀說那個人大她五六歲,長得憨哩巴嘰,三棍子打不出個響屁。我的心更涼了,蕓秀以后的日子咋過?蕓秀甘心就這么瓦全?真換了我定會玉碎。那晚長夜當哭。哭完了,氣完了.臘月蕓秀便做了新娘。
雖說蕓秀把農家媳婦操練得有模有樣,可我牽連她的心,還是放不穩。蕓秀在家時,上有哥姐,母親又當著主婦,所以蕓秀不善家務,針線更拿不起。我又聽說蕓秀的妯娌大姑們都是精明的主兒,于是我常抽空兒去幫蕓秀縫縫被子,織織毛衣,蕓秀慰問我訴說妯娌們如何變著法編排她,丈夫又如何窩囊她只能受委屈。我便找機會在她的那些妯娌面前夾槍帶棒,把自己的能言善辯發揮得淋漓盡致。她婆家人領教了我的厲害,以后也少為難她了。尤其她的丈夫更被我的刀子嘴修理怕了。蕓秀的丈夫雖然懶惰,卻還老實,日子便老老實實地過著。第二年蕓秀生下葉兒。
誰知上帝與蕓秀開了個大玩笑。5年后,蕓秀父母回了城.她和弟弟也落實政策有了工作。蕓秀當了一名售貨員。已經做了媽媽的蕓秀畢竟才24歲,有了好心情.露出了光彩,許多男顧客頻頻光顧她的柜臺,丈夫開始操心了。蕓秀從商店的玻璃上,下班的路上,時不時會發現丈夫的鬼頭鬼腦。她同哪個男人多說了幾句話,便要受到審問,還免不了有拳腳相加。逼急的蕓秀提出離婚,丈夫又是眼淚又是下跪,弄得蕓秀沒了主意。蕓秀也曾找我商量,我毫無顧忌就一個字:離。望著不懂事的葉兒,蕓秀的心又成了漿糊。
后來,我們各成人家,各忙各的事,來往少了許多。但每年的大年初二和我父母的生日,我倆總會聚到我父母家,美美聊一頓兒時趣事,說的更多的是兒女們的事。說著說著,孩子們便長大了,我們也步入中年……
蕓秀喊我吃飯,才打斷了我的回憶。蕓秀頭疼得眉毛眼睛皺到了一塊兒,葉兒很乖,邊給媽媽按摩邊說:媽,以后你也心疼點兒自己。看眼前的這母女倆,我的心怎么也平靜不了。蕓秀悄然開始發福的體態,沒了年輕時的輕盈,更尋不見一絲當年跳藏族舞的那個女孩子的影子,臉上的皮膚已失去了彈性與光澤。尤其當她向別人介紹我是她的老同學時,別人那驚詫的目光讓我心酸。
更看眼前的葉兒,粉紅色婚紗襯托下青春四溢、一臉的幸福,經了化妝師的巧手,更是鮮艷亮麗。然而我仍固執地認定,葉兒比不上她母親漂亮,甚至覺得是葉兒奪去了蕓秀的青春……我被一種復雜的情緒主宰,始終沒向新娘道喜。同時,我又反復贊賞葉兒那貌似柔順,卻很有主見的性格。
兩年前蕓秀曾經找過我.一定要我說服葉兒與男友分手。她義正辭嚴地說,那男孩子沒有正式工作,個兒矮不英俊,心眼兒鬼,葉兒斗不了,總之她看不上眼。并說葉兒很崇拜我一定會聽我的。我答應找葉兒談,找來葉兒,葉兒只有一句話:我媽要是硬不同意,我就不嫁人。聲音很低,但很堅決。我明白了,該說服的是蕓秀。我對蕓秀說:你一生遺憾不就是沒能嫁給自己心愛的人嗎?蕓秀被我說服了。
無論葉兒婚后生活幸不幸福,畢竟是葉兒自己的選擇,這已經足夠了,已經勝過蕓秀百倍。尤其是剛才新郎被鬧喜的人們攔在門外時葉兒的那份焦急,與當年蕓秀出嫁時汗津津的手與慢騰騰的腳步,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本來說好等葉兒出了門我才走的,可我已經被往事與現實糾纏得身心疲憊了。蕓秀正順利進入丈母娘的角色,這里已經不需要我了。我悄然離開蕓秀家,回來后,像病了一場。
從往事中醒來的我,只見蕓秀嘴在動,我卻幾乎一個字也沒聽見。但是蕓秀下面的話卻一字不拉砸在我耳底。我被震驚了。蕓秀說她只有8歲的兒子命令她不準去跳舞,不然的話搗斷她的腿。我簡直不敢相信,這樣惡狠狠的話出自一個8歲孩子的口。更讓我絕望的是,蕓秀不僅沒有一絲憤怒,而且面帶笑容,語氣中還透出幾分自豪。
就是這個男該,8年前險些要了她母親的命。蕓秀的丈夫不得兒子不罷休,蕓秀36歲那年又加入了超生游擊隊,生兒子不敢進醫院,誰知偏是難產大出血,最后不得不進醫院剖腹,才從鬼門關撿回條命,卻因此丟了工作。蕓秀越是說得輕松,我心情越是激動。
這個曾經擁有一雙佛手手的有福之人,幾乎一生都是別人替她選擇,這便是所謂的有靠人的命么?也許她真這樣認為?就連8歲的兒子都在為她做決定了!
我低頭看看自己的這雙“自刨自食”的“雞爪爪”,它們這樣頎長而纖細.我為自己慶幸。
一位老三屆作家說:選什么都行,只要是“自選”,你就真當了一回人。
這實在是切膚之感。
蕓秀與我家相隔不到5公里,這5公里的路我覺得好遠……
永遠的羞赧
眼前一幅動人的畫面,將沒有看成畫展的沮喪驅散了。
一位年輕得尚有幾分稚氣的母親正給嬰兒喂奶,飽滿的乳房仿佛一只碩大的春蠶,嬰兒紅撲撲的小嘴緊噙著絲的一端,貪婪執著地纏繞他的生命之線。這是在美術館身旁的街頭公園,濃濃的樹蔭下,這位母親從形體,服飾到發型都留有學生氣韻,她無視于周圍熙來攘往的人們,專心致志地喂著奶,她那稚氣未落的手時不時將衣襟往高掖掖,生怕堵住小寶寶的鼻孔,不時,還吻著嬰兒白胖胖的小手,將小手輕輕含在嘴里,溫柔得讓我眼神恍惚,莫非《西斯廷圣母》從美術館跑出來了?她穿著長袖的都市流行服,卻不是街面上的靚女式打扮,溫文爾雅中漾溢著朝氣,一看便是都市學生派,大庭廣眾之下,開懷敞襟給嬰兒喂奶,專注得沒有一絲絲羞怯,清純的臉頰上閃動著母性的光輝,我沒有像往常那樣迅速把視線移開,而是久久注視著她。
以往每當我面對當眾敞懷喂奶的婦女,總是頓覺渾身不自在,臉紅心跳羞于去看,似乎當眾解懷的是我,來來往往的目光一下子全都射向我了,窘促中避之不及。更令我無法接受的是那些“坦蕩”得過于的婦女,明明孩子吃著一只奶,她卻毫不吝嗇地將另一只也露在外面。還有更聰明的干脆當胸挖兩個圓洞,兩只臟兮兮的乳房毫無阻擋從“方便洞”中鉆出給嬰兒吃,背心的花色已被漏奶混濁得辨不出眉眼了,這些大大咧咧的舉止總讓我生出一股厭惡和強烈的羞恥感,我想,拉斐爾對母愛的靈感一定不會來自這樣的世象。而眼前這位母親神態和諧自然,充滿了美感,仿佛是為拉斐爾一類的藝術家做著模特兒,我忽然覺得眼前的畫面更貼近達·芬奇的《晶塔圣母》的恬靜、專注。尤其讓人叫絕的是那位圣母剛從中世紀而來,衣著還很嚴謹,除了一只哺乳的乳房外前胸均被衣襟遮住,畫中的一切與眼前的情景是那么吻合,恰好符合了我的審美習慣。
我能想到這嬰兒長大也一定是位美得令人心儀的公主。
我想起了我的母親,母親是南方人,南方人可以光腳,但不可袒胸露乳。記憶中的母親,總是戴著白府綢乳罩,那在60年代的北方縣城是很少見的。母親從未在院子里當鄰居的面,給弟妹們喂過奶,也從未見過母親像胡同里的女人那樣穿著“二股筋”背心旁若無人地走著,母親從來都是標準的職業婦女形象。受母親的影響,我十三四歲就向往神秘的乳罩,一次偶爾的機會,我翻出母親的一個小包,包里除了一些繡花針線和扣子發卡外,特別吸引我注意的是兩個粉色秀氣的乳罩。那也許是母親作姑娘時戴過的,我拿在自己尚不豐滿的胸前比劃著,心里充溢著憧憬,什么時候我才能戴上它呢?16歲那年,我終于迫不急待地武裝了起來,然而那是70年代,乳罩的作用是為了消除女性特征,哪像如今乳罩理直氣壯強調著女性的魅力,而且被賦于一種漂亮的名字:文胸。什么立體形,雙托瓣……讓我眼花繚亂。
70年代的胸罩寒酸單調,幾乎與束胸布差不多,還在商店最不顯眼處藏著,我去買時,如遇著男售貨員根本不好意思開口,人家一問,我像偷了東西似地趕緊走開。從少女時代起,胸乳的嚴謹便不曾有過一絲的松懈。直至做了母親也不曾放松,十多年前,我生下兒子,幾個朋友來看望,剛滿月的兒子在叔叔阿姨的贊揚聲中竟哭起來,小嘴不停地左逮右逮,朋友們沒注意到兒子的信號,自顧談天,失望之余,兒子哭得更加不依不饒,我的乳房也隨著哭聲一陣陣緊脹,而且如電擊一般渾身緊縮,我心里明白兒子是餓了,我的手已經幾次摸向衣扣,瞟一眼兒子的叔叔伯伯們,那手別別扭扭又放下了,還裝得若無其事地說兒子認生,兒子在叔叔阿姨的傳遞中,哭得越發執犟,“小家伙是要吃奶了吧?”朋友的問話使我的臉騰一下羞紅了,忙低著頭拿了裝桔子汁的奶瓶搪塞兒子,誰知乳汁絲毫作不了假,它聽到兒子的呼喚,一滴滴跑出來,滲透了衣襟,女友見狀嚷了起來:“奶都驚了,還不知給孩子吃奶,看你這媽媽當的!”窘得我直掐她胳膊,善解人意的她突然明白了,馬上將朋友們帶走,我才如釋重負。
我風風火火解開衣扣,急忙中竟連乳罩上的扣子都扯掉了。兩個乳房受了這陣委屈,也硬得象石塊,在兒子小嘴有力的吮吸下,乳房一陣鉆心疼,兒子的哭聲止住了,我的眼淚卻如斷線的珠子似的落下來,那一刻我才真正理解了兒女是母親身上掉下來的肉這句話的含意,潔白的乳汁將化做兒子鮮紅的血液,難怪兒子一哭母親就有強烈的感應。
哺乳嬰兒是母親最人性最自然的事,也是最神圣最崇高的,然而那一瞬間占上風的卻是我那積淀很深的羞恥感。而眼前這位母親,她依然那么專注,盡管此時在街心公園寫生的美術院學生也發現了她,正不失時機地瞄準了她,而她仍舊在全身心地給懷中的孩子喂奶,那團飽滿的蠶絲在漸漸縮小,那臉上的安詳和甜蜜卻越發動人了。我心里油然而生崇敬,這才是一位不打折扣的母親心呢。
感動之余又想,習慣真頑強,如果再給我一次哺乳機會,眾目睽睽之下,我仍然不知道怎么打開懷襟。